六 生活與文化01

2024-10-11 09:58:25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這時代這一階級的生活,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可以用「驕奢淫逸」四字書之。風行草偃,以這階級做重心的社會,也整個地被濡染在此種風氣中。由這種生活和風氣所產生的文化,當然也是多餘的、消費的、頹廢的。

  驕奢淫逸的生活,在明代前期即已有人具體地指出,以當時的首都京師——北京做代表,一事佛,二營喪,三服食,四倡優,五賭博:

  正統十三年(1448)八月己卯,巡按直隸監察御史陳鑒言:今風俗澆浮,京師為甚。冠攘竊發,畿甸為多。此愚者以為迂緩不急之務,而知者所深慮也。臣推其故有五:其一軍民之家,事佛過盛,供養布施,傾貲不吝。其二營辦喪事,率至破家,唯夸觀視之美,實非送死之益。其三服食靡麗,侈用傷財。其四倡優為蠹,淫敗無極。其五賭博破產,十凡八九。凡此數者,前此未嘗不禁,但禁之不嚴,齊之無禮,日滋月熾,害治非細。請下有司申明國初條例,參以前代禮制,務使其簡而易知,畏而不犯,則盜賊可以消弭,而風俗可以還淳。禮部尚書胡濙等以為所言者已嘗屢有禁令,無庸別作施行。事遂止。1

  五十年後,周璽上疏說出當時奢侈的生活:

  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麗侈華,彼此相尚,而借貸費用,習以為常。居室則一概雕畫,首飾則濫用金寶,倡優下賤以綾緞為袴,市井光棍以錦繡緣襪,工匠廝役之人任意製造,殊不畏憚。雖朝廷禁止之詔屢下,而奢靡僭用之習自如。2

  又過五十年,嘉靖時(1522—1566)錢薇則以為弘治間(1488—1505)侈在勛戚,正德間(1506—1521)奢乃在士大夫。他說:

  黨藍田昔游京師,在弘治間,士大夫彬彬以禮自飭,諸勛戚乃有侈而泰者。正德時奢乃在士大夫,石齊閣老與寧、堂輩序約兄弟,每飲,賞庖役白金多或至二百,噫!宴勞之濫,自此始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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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世宗朝嚴氏父子當國,窮奢極欲的風氣,遂達頂點。例如嚴家子孫的生活:

  嚴嵩孫嚴紹庚、嚴鵠等嘗對人言,一年盡費二萬金,尚苦多藏無可用處。於是競相窮奢極欲。4

  嚴嵩門下鄒懋卿的生活:

  恃嚴嵩之勢,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政。性奢侈,至以文錦被廁,白金飾溺器。其按部嘗與妻偕行,制五彩輿,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傾駭。5

  朱國楨把這時代和永樂時代比較說:

  永樂時閣臣子弟至附舟潛行,蓋國初規制如此。即大臣不敢過分,何況子弟?余入京見閣臣子弟駕驛舟極宏麗,氣勢烜赫,所司趨奉不暇,鄉里親戚皆緣為市。其風大約起於嚴氏父子,後遂不能禁,且尤而效之也。6

  萬曆初年名相張居正奉旨歸葬時,沿途地方官挖空心思趨奉:

  一真定守錢普創為坐輿,前輿後室,旁有兩廡,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過牙盤上食味逾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7

  鬧闊的風氣,也影響到民間婚姻,索重聘,陪厚嫁,有類唐代的賣婚。徐渭記浙東情形:

  吾鄉(山陰)近世嫁娶之俗浸薄,嫁女者以富厚相高。歸之日,擔負舟載,絡繹於水陸之塗,繡袱冒箱笥如鱗,往往傾竭其家。而有女者益自矜高,閉門拱手以要重聘。取一第若被一命,有女雖在襁褓,則受富家子聘,多至五七百金,中家半之,下此者人輕之,談多不及也,相率以為常。8

  崇禎十二年(1639)楊嗣昌上疏說:

  海內士大夫自神皇末年相習奢侈,凡宮室車馬衣服器用之屬,無不崇飾華麗,邁越等倫。即或清高自命,宦橐無多,亦稱貸母錢,締構園亭卉木,耽娛山水詩文,以是優遊卒歲為快。其親串朋好,偶逢吉慶生辰,相率斂錢,造杯制帳,更迭酬贈,以為固然。臣等身在流俗之中,沿染至今,皆不能免。9

  堵允錫上疏斥奢淫之習說:

  冠裳之輩,怡堂成習,厝火忘危。膏粱文繡厭於口體,宮室妻妾昏於志慮,一簋之費數金,一日之供中產,聲伎優樂,日緣而盛。夫搢紳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風。於是有紈絝子弟,益侈豪華之志,以先其父兄。溫飽少年,亦競習裘馬之容,以破其家業,挾彈壚頭,呼盧伎室,意氣已驕,心神俱潰,賢者喪志,不肖傾身,此士人之蠹也。於是又有游手之輩,習諧媚以蠱良家子,市井之徒,恣凶譎以行無賴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獲,生涯問諸儻來,非士非商,身業寄於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盜質,此庶人之蠹也。如是而風俗不致頹壞,士民不致饑寒,盜賊不致風起者,未之有也。10

  大聲疾呼,無人理睬,流賊起而明遂亡。

  從上文所引的從正統到崇禎的史料看,可見這是一個時代的風氣,也是造成這時代的這一階級的風氣。

  這一階級的生活趣味,全部建築在金錢上。一生的前半期耗費在科舉上,等到登科入仕以後,八股文固束之高閣,即切身的現實的如何做事,如何從政,國家的、民族的、社會的問題都一概不管。卻用全副精神來講求物質的享受,一般地說,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只刻意謀生活的舒適,納姬妾,營居室,築園亭,侈飲食,備僕役,再進而召妓女,養優伶,事博弈。雅致一點或附庸風雅的更提倡玩古董,講版刻,組文會,究音律。這一階級人的生活風趣影響到了文學、美術、建築學、金石學、戲曲、版本學……使之具有特殊的時代面貌。

  八股家幸而遭遇機緣,得了科名時,第一步是先起一個別號,如什麼齋什麼甫庵之類,以便於官場和同一階級人的稱呼。顧起元引王丹丘說,以為此風自嘉靖以後始盛。他說:

  正德中士大夫有號者十有四五,雖有號,然多呼字。嘉靖年來,束髮時即有號,末年奴僕輿隸俳優無不有之。11

  第二步是娶一個姨太太,沈德符說:

  搢紳羈宦都下,及士子卒業辟雍,久客無聊,多買本京婦女,以伴寂寥。12

  王崇簡也說:

  明末習尚,士人登第後,多易號娶妾。故京師諺云:改個號,娶個小。13

  第三步是建築適合身份的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駭人聽聞。例如嚴嵩得罪籍沒時的家產清單,光是第宅房屋一項,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零四間,在北京的共一千七百餘間。14陸炳用事時,營別宅至十餘所。15鄭芝龍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數月,增置倉莊至五百餘所。16顧起元說:

  正德以前,房屋矮小,廳堂多在後面。或有好事者,畫以羅本,皆樸素渾堅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於百姓有三間客廳費千金者,金碧輝煌,高聳過倍,往往重檐獸脊如官衙然。園囿僭擬公侯。下至勾欄之中,亦多畫屋矣。17

  仕宦階級經構園亭風氣之盛,大概也是嘉靖以後的事。陶奭齡說:

  少時越中絕無園亭,近亦多有。然其間亦有人已之辨菜徑棘籬,林木蓊蘙,內有清池數畝,修竹數千,洞房素闥,具體而微,北牖延風,南榮賓日,身可休老,子孫可誦讀,親朋過從,亦可觴詠,為己者也。岩夫雕闌綺榭,傑觀危樓,修廊引帶其間,花徑匯緣而入,標奇踞勝,帶霓飲雲,使夫望之者欲就,就之者欲迷,主人有應接之煩,無燕處之適,此為人者也。18

  奭齡是萬曆時人。可見在嘉隆以前,即素稱繁庶的越中,仕宦階級尚未有經營園亭的風氣。園亭的締構,除自己出資建置外,大抵多出於門生故吏的報效,顧公燮說:

  前明搢紳雖素負清名者,其華屋園亭,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門生故吏代為經營,非盡出己資也。19

  王世貞記南京名園,王公貴戚有太傅園,西園,魏公南園、西園,錦衣東園,萬竹園,西園,徐錦衣家園,金盤李園,徐九宅園,莫愁湖園,同春園,鳳台園,武定侯園;士人則有市隱園,武氏園,正貢士杞園,遯園,逸園,爾祝園,吳孝廉園,何參知露園,卜太學味齋園,許典客長卿園,李象先茂才園,許長卿新園,無射園,湯太守熙台園,陸文學園,方太學園,張保御園,李民小園,武文學園,太復新園,華林園等園。20婁東(太倉)一邑有田氏園,安氏園,王錫爵園,楊氏日涉園,吳氏園,季氏園,嘗氏杜家橋園,王世貞弇州園,王士騏約園,琅玡離薋園,王敬美澹園等數十園。21北京則有米仲詔湛園,勺園,漫園,宣家園,清華園等名園。22全國名都大邑,都競相建築,園亭建築學由之盛極一代,西洋教士東來後,將東方建築風格帶回歐洲,大大地影響了十七八世紀時代的歐洲園亭建築。園中多鑿水疊假山,郎瑛記:

  近日富貴家之疊假山,是山之成也,自不能如真山之有生氣,春夏且多蛇虺,而月夜不可樂也。23

  張南垣至以疊石成名,為當時人造風景、園亭藝術專家,黃宗羲說:

  三吳大家名園皆出其手。其後東至于越,北至於燕,召之者無虛日。24

  對於飲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時大臣宴會,賞齎庖役動至數百金。萬曆時張居正牙盤上食味逾百品,猶以為無下箸處。陶奭齡說:

  近來人食酒席,專事華侈,非數日治具,水陸畢集,不敢輕易速客。湯餌者蔌,源源而來,非惟口不給嘗,兼亦目不周視,一筵之費,少亦數金。25

  「一簋之費數金,一日之供中產。」平居則「眈眈逐逐,日為以腹謀」。張岱自述:

  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則蘋婆果,黃巤,馬牙松。

  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則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萵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筍,塘棲蜜橘。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則香狸,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龍游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里河鰦。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26

  「家常宴會,但留心烹飪。庖廚之精,遂甲江左。」27爭奇鬥巧,普通的做法不足以標新立異,於是另闢蹊徑,慘殺物命:

  京師……宰殺牲畜,多以慘酷取味,鵝鴨之屬,皆以鐵籠罩之,炙之以火,飲以椒漿,毛盡脫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驢羊之類,皆活割取其肉,有肉盡而未死者,冤楚之狀,令人不忍見聞……巨璫富戚,轉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為意。28

  在這風氣之下,專講飲食烹調的食譜、茶譜、酒譜便成為該階級的流行著作,飲食口腹之學也成為專門之學了。

  同樣,衣服也由布而絹,由淺色而淡紅。隆萬時范濂說:

  布袍乃儒家常服,邇年鄙為寒酸,貧者必用絀絹色衣,謂之薄華麗,而惡少且從典肆中覓舊殷舊服,翻改新起,與豪華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穿大紅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淺紅道袍,上海生員冬必服絨道袍,暑必用鬃巾綠傘,雖貧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則絨衣巾蓋益加盛矣。29

  巾帽則變易更多,花樣翻新,不可究詰。范濂又記:

  余始為諸生時,見朋輩戴橋樑絨線巾,春元戴金線巾,搢紳戴忠靖巾。自後以為煩,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復變為唐巾、晉巾、漢巾、褊巾,丙午(1546)以來,皆用不唐不晉之巾,兩邊玉屏花一對,而少年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貫發。綜巾始於丁卯(1567)以後,其制漸高,今又漸易。盈紗巾為松江上產,志所載者,今又有馬尾羅巾、高淳羅巾,而馬尾羅者與綜巾似已亂真矣。童生用方包巾,自陳繼儒出,用兩飄帶束頂,邊亦去之,用吳門直羅頭法,而狷兒更覺雅俏。瓦楞綜帽在嘉靖初年唯生員始帶,至二十年外則富民用之,然亦僅見一二,價甚騰貴。皆尚羅帽、紵絲帽。故人稱絲羅必曰帽緞……萬曆以來,不論貧富皆用綜,價亦甚賤,有四五錢七八錢者,又有朗素密結等名。30

  此外又有玉壺巾、明道巾、折角巾、東坡巾、陽明巾等名色。31婦女服飾,正德時多用瓔珞:

  正德元年(1506)婦女多用珠結蓋頭,謂之瓔珞。32

  嘉靖以後則愈趨繁雜,范濂說:

  婦人頭髻在隆慶初年,皆尚圓褊,頂用寶花,謂之挑心,兩邊用捧鬢,後用滿冠倒插,兩耳用寶嵌大環,年少者用頭箍,綴以圓花方塊。身穿裙襖,襖用大袖圓領,裙有銷金拖。自後翻出挑尖頂髻,鵝膽心髻,漸見長圓,並去前飾,皆尚雅裝,梳頭如男人直羅,不用分髮鬢髻,髻皆後垂,又名墮馬髻,旁插金玉梅花一二對,前用金鉸絲燈籠簪,兩邊用西番蓮稍簪插兩三對,發眼中用犀玉大簪橫貫一二枝,後用點翠卷荷一朵,旁加翠花一朵大如手掌,裝綴明珠數顆,謂之鬢邊,花插兩鬢邊,又謂之飄枝花。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衣用三領窄袖,長三尺余,如男人穿褶,僅露裙二三寸。梅條裙拖,膝褲拖初尚刻絲,又尚本色,尚畫,尚插繡,尚堆紗,近又尚大紅綠繡,如藕蓮裙之類,而披風便服並其梅條去之矣。33

  髻則愈後愈高,董含說:

  余為諸生時,見婦人梳髻高三寸許,號為新樣。年來漸高至六七寸,蓬鬆光潤,謂之壯丹頭,皆用假髮襯墊,其垂至不可舉首。又仕官家或辮髮螺髻珠寶錯落,烏靴禿禿,貂皮抹額,閨閣風流,不堪過目,而彼自以為逢時之制也。34

  生活上窮奢極欲,再進一步便是狎妓。唐宋以來的官妓,到明初仍沿其制,劉玉記:

  (南京)江東門外,洪武間(1368—1398)建輕煙、淡粉、梅妍、翠柳四樓,令官妓居之,以接四方貴客大賈,及士大夫休沐時往游焉。後士大夫多耽酒悅色廢事,漸加制限。35

  胡納亦記:

  台、溫二郡,經方氏籍據之後,全乖人道。其地多倡家,中朝使者以事至,多挾倡飲,有司疲於供應。熊君鼎為浙僉事,下永嘉令籍倡家數千,悉械送之京。36

  至宣德三年(1428)左都御史劉觀挾妓宴飲被斥,《明史》記:

  時未有官妓之禁,宣德初臣僚宴樂,以奢相尚,歌妓滿前。觀私納賄賂,諸御史亦貪縱無忌。37

  次年復有蕭翔等挾妓廢事案:

  七月丙寅,給事中賈諒、張居傑劾奏行在戶部郎中蕭翔等不理職務,日惟挾妓酣飲恣樂。命悉下之獄。上謂尚書夏原吉等曰:飲酒人之常情,朕未嘗禁。但君子當以廉恥相尚,倡優賤人,豈宜褻狎。近頗聞此風盛行,如劉觀輩尤甚,每趁人邀請,輒以妓自隨,此輩仿效,若流而不返,豈不大壞禮俗。大臣者小臣之表也,卿當以朕此言偏諭之。38

  一月後政府遂申令禁約,現任官不許狎妓:

  八月丙申,上諭行在禮部尚書胡濙曰:祖宗時文武官之家,不得挾妓飲宴。近聞大小官私家飲酒,輒命妓歌唱,沈酣終日,怠廢政事,甚者留宿,敗壞禮俗。爾禮部揭榜禁約,再犯者必罰之。39

  替代官妓的是變形男娼的小唱,沈德符說:

  京師自宣德顧佐疏後,嚴禁官妓,搢紳無以為娛,於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幾如西晉太康矣。40

  史玄記:

  唐宋有官妓侑觴,本朝惟許歌童答應,名為小唱,而京師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諺。每一行酒止傳唱上盞及諸菜,小唱伎倆盡此焉。小唱在蓮子衙衕,門與倡無異。其侏好者或乃過於倡,有耽之者往往與托合歡之夢矣。41

  但非現任官吏即不受此禁例之束縛,勾欄盛況並不因之減色。馴至士人以老稱妓,茅元儀曾憤慨地說:

  近來士人稱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類。老者吾輩所尊,而尤物所忌,似不近人情。42

  十七世紀初年,輕薄文人至以科舉名次來標榜妓女,稱為花榜,冰華梅史《燕都妓品序》:

  燕趙佳人,顏美如玉,蓋自古艷之。矧帝都建鼎,於今為盛。而南人風致,又復襲染薰陶,其艷宜驚天下無疑。萬曆丁酉庚子間(1596—1606),其妖冶已極。

  有狀元、榜眼、探花之目,同時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鄉花史有《廣陵士女殿最表》。43可見這風氣之普遍。余懷記南京教坊之盛,甚至說:

  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44

  崇禎中四方兵起,南京未遭兵燹,這一階級在國亡家破的前夕,依然征歌召妓:

  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游,靡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昇平之樂國也。45

  明代後期的色情小說,最著者如《金瓶梅》,就是代表這時代的作品。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所描寫的秦淮河教坊盛況,也是這時代的寫實之作。

  和妓女、小唱並行——或者可以說部分由妓女、小唱改業的有女戲和男戲。女戲之盛行亦為隆萬以後之事,徐樹丕說:

  十餘年蘇城女戲盛行,必有鄉紳為之主,蓋以倡兼優,而搢紳為之主。充類言之,不知當名以何等,不肖者習而不察,滔滔者皆是也。46

  以排演女戲著稱的藝術家有朱雲崍,以音樂著,張岱說他:

  朱雲崍教女戲,非教戲也,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簫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郭汾陽、楊越公、王司徒女樂,當日未必有此。47

  劉暉吉以布景著:

  若劉暉吉奇情幻想,欲補梨園從來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宮,葉法善作法,場上一時黑魆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四下以羊角染五色雲氣,中坐常儀,桂樹吳剛,白兔搗藥。輕紗縵之內,燃寒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躡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48

  朱楚生則以科白著:

  朱楚生,女戲耳,調腔戲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蓋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與焦生輩講究關節,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劍》《畫中人》等戲,雖崑山老教師,細細摹擬,斷不能加其毫末也。49

  至男戲則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職業伶人,第二種是業餘消遣,第三種是貴家戲社。職業伶人遊行城鄉,搭草台,臨時演唱,民間重迷信,酬神賽會,必招戲班演戲,是近代最重要的民間娛樂,湯來賀《梨園說》:

  自元人王實甫、關漢卿作俑為《西廂》,其字句音節足以動人,而後世淫詞《圖書集成·藝術典》卷八一七。紛然繼作。然聞萬曆中,家庭之中,猶相戒演此,惡其導淫也,且以為鄙陋而羞見之也。近日若《紅梅》《桃花》《玉簪》《綠袍》等記,不啻百種。括其大意,則皆一女遊園,一生窺而悅之,遂約為夫婦,其後及第而歸,即成好合,皆徒撰詭名,絕無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無可喜,徒創此以導邪。

  近來各鄉從前質樸者,因演戲而習冶容矣。聞某村演戲,席罷之後,婦女逐優人而去矣;又見有嗜戲之家,處子懷孕,淫亂非常矣……然鄉村信神,咸矯誣其說,謂不以戲為禱,則居民難免疾病,商賈必值風濤,是以莫能禁之。50

  故事的公式化,遊園、定情、及第、好合四個段落,以及第為必然的中心,正是反映這個時代和這個時代人的趣味。浙江紹興一城就聚有這類伶人至數千人之多,劉宗周《與張太符太守書》:

  梨園之為天下病,不能更仆數,雖三尺童子知之,而於吾越為獨甚。斗大一城,屯擁數千人,夜聚曉散,日耗千金,養奸誨盜,且挾宦家之勢以陵齊民,官司不敢問。51

  伶人服飾至有值千金以上者。52甚至在崇禎十四年(1641)吳中奇荒之後,仍大規模演戲,徐樹丕說:

  辛巳奇荒之後……而優人鮮衣美食,橫行里中,人家做戲一本,費至十餘金,而諸優猶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馬者,乘輿者,在戲房索人參湯者,種種惡狀。然必有鄉紳主之,人家惴惴奉之,得一日無事,便為厚幸矣。53

  業餘消遣的,東南到處多有,浙江各地稱為戲文子弟,陸容說:

  嘉興之海鹽,紹興之餘姚,寧波之慈谿,台之黃岩,溫州之永嘉,皆有習為倡優者,名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不恥為之。其扮演傳奇,

  無一事無婦人,無一事不哭,令人聞之,易生悽慘,此蓋南宋亡國之音也。其膺為婦人者名妝旦,柔聲緩步,作夾拜態,往往逼真。54

  江西則有永豐腔,唐順之說:

  永豐又素善為優,閭里浸淫傳習,謂永豐腔。使民淫於欲而匱於財。55

  貴家戲社則由巨家家優排演,供私人欣賞,角色俱經精選,陳懋仁說:

  優伶媚趣者,不吝高價,豪奢家攘而有之,蟬鬢傳粉,日以為常。56

  明末最著者為山陰張家和桐城阮家。山陰張家從萬曆時理學名臣張元忭起到張岱三世都以聲伎著名,張岱自述:

  我家聲伎,前世無之。自大父於萬曆年間,與范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此道,遂破天荒為之。有可餐班……次則武陵班……再次則梯仙班……再次則吳郡班……再次則蘇小小班……再次則平苑茂子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藝,亦愈出愈奇。57

  張岱自己也工於妙解音律,工於填詞度曲。58傒僮到其家,至謂之「過劍門」。曲中經其一顧,聲價十倍。59阮大鋮則是明末最負盛名的戲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名震一時,張岱說:

  阮圓海家優美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製,筆筆勾勒,苦心畫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60

  這一般鄉紳不但譜制劇曲,蓄優自娛,並能自己度曲,厭倒伶工。沈德符記: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樂,以其聰明,寄之剩技。吳中搢紳,留意音律,如太倉張工部新、吳江沈吏部璟、無錫吳進士澄時俱工度曲,每廣座命伎,即老優名倡俱遑遽失措,真不減江東公瑾。61

  假如把明代的劇作家的身份做一個統計,將發現大部分是屬於本文所說的這一階級,主要的如朱權、丘濬、王世貞、汪道昆、梁辰魚、湯顯祖、陸采、張鳳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鋮……除第一個是親王外,其他的全是進士,官階從內閣大學士到縣令。假如再和元曲的作家相比,則將發現元曲的作者大多數是平民和吏胥,而明代傳奇的作者則大半是文人達官。這一對比的事實,從平民的藝術轉變為貴族的藝術(文辭之細膩佳麗,故事題材之從日常生活轉變為科名團圓),也正是這整個時代的趨勢的說明。

  仕宦階級的另一種娛樂是賭博。縉紳士大夫至以賭博為風流,隨便舉幾個例子,如祝允明:

  長洲祝允明好酒色方博。

  皇甫沖:

  長洲皇甫沖博綜群籍,通挾丸擊球音樂博弈之戲,吳中輕俠少年咸推服之。

  何士璧:

  福清何士璧跅跑放跡,使酒縱博。

  韓上桂:

  萬曆間,韓上桂為詩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縱談大噱,呼號飲博,探題立就,斐然可觀。62

  最通行的賭博有兩種,一種是馬吊,始行於天啟中,顧亭林說:

  萬曆之末,太平無事,士大夫無所用心,間有相從賭博者。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幾於無人不為此。有如韋昭論所云:窮日盡明,繼以脂燭,人事曠而不修,賓旅闕而不接。63

  其發展自南而北,申涵光說:

  賭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馬吊牌,始於南中,漸延都下,窮日累夜,紛然若狂。問之,皆雲極有趣。吾第見廢時失事,勞精耗財,每一場畢,冒冒然目昏體憊,不知其趣安在也?64

  另一種是葉子戲,源於小說《水滸傳》,以政府所出緝捕水滸群盜賞格數目及所指名之人圖形博勝負,名為鬥葉子,成化英宗時即已盛行於東南,陸容記:

  鬥葉子戲,吾昆城上至士夫,下至童豎皆能之。予游昆庠八年,獨不解此,人以拙嗤之。近得閱其形制,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自萬貫以上皆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百萬貫阮小五,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八十萬貫混江龍李進,七十萬貫病尉遲孫立,六十萬貫鐵鞭呼延綽,五十萬貫花和尚魯智深,四十萬貫賽關索王雄,三十萬貫青面獸楊志,二十萬貫一丈青張橫,九萬貫插翅虎雷橫,八萬貫急先鋒索超,六萬貫混江龍李海,五萬貫黑旋風李逵,四萬貫小旋風柴進,三萬貫大刀關勝,二萬貫小李廣花榮,一萬貫浪子燕青,或謂賭博以勝人為強,故葉子所斗皆才力絕倫之人。非也。蓋宋江等皆大盜,詳見《宣和遺事》及《癸辛雜識》。作此者蓋以賭博為群盜劫奪之行,故以此警世。而人為利所迷,不自悟耳。記此庶吾後之人,知所以自重雲。65

  到萬曆末年,成為民間最流行的賭博,進士甚至有「以不工賭博為恥」的情形。內容又小變,有「闖」,有「獻」,有「大順」三牌,吳偉業說:

  萬曆末年,民間好葉子戲,圖趙宋時山東群盜姓名於牌而斗之,至崇禎時大盛。有曰闖,有曰獻,有曰大順。初不知所自起,後皆驗。66

  舉國上下,都淫於賭博,結果如沈德符所說:

  今天下賭博盛行。其始失貨財,甚則鬻田宅,又甚則為穿窬,浸成大夥劫賊。蓋因本朝法輕,愚民易犯。67

  崇禎流寇四起,都自立名號,賭慣了葉子戲的就以葉子戲上最膾炙人口的綽號自名,闖、大順之外,如闖塌天、立地王、一堵牆、曹操、老回回之類,大體上都是從葉子戲上的綽號演變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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