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風波

2024-10-11 06:36:0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天正十二年即將過去,人們對今年的除夕尤為感觸。人們痛感世間已變革顛覆,繼天正十年信長死後僅僅兩年半,世間變化如此之快,任誰都會驚訝。

  而事實上,曾集中在信長身上的眾望和榮譽、地位,以及使命已經全盤轉移到了秀吉身上。不,在信長之上還加上了秀吉的色彩和寬大,以他為中心的時勢正興起一種政治和文化之間微妙的迴旋推進。

  眼望此時代趨勢,即便是家康也不得不按下逆反時潮的愚昧。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古以來從未有一個違逆時勢還能得其生涯之人。他明白人類的渺小和時潮的偉大,以無法與得時勢之人抗衡為原則,考慮周全,向秀吉讓了一步又一步。

  如今即便是家康,看著秀吉也不得不如此思量,而佐佐成政一介頭腦簡單的武夫,竟想以未脫盡舊殼的頭腦,從北陸的一個角落顛覆整個時運大局,只能說他是一個既不自知也不明時勢之人。

  然而這種盲目之鳥總是在人世森林中遍地築巢,有時飛出曠野和天空,迷茫於世界的廣闊之中,最終又飛回原來的黑暗森林中。

  得知佐佐成政離開浜松,不久在清洲也無所得,最終徒勞返回北陸,家康心中不禁感慨。但誰想,就在那不久之後,紀州的畠山貞政又派家臣江島太郎左衛門和渡邊和泉二人送來書信道:「此次特遣心腹二名,望大人接見,推心置腹密談。」

  見面後一聽,這二人說的話與佐佐成政的想法如出一轍。

  「所謂和睦到底是哪種和睦?」似乎和睦也分好幾種似的,「主人貞政說,德川大人定是有深層次的考慮,打算來年開春再興兵事。那時,吾等便率雜賀、根來的僧眾,四國的長曾我部元親大人也將領瀨戶內的海盜一同向大阪城進攻。」

  使者提出聯合作戰的協議,又煽動道:主人和自己都深信,如今能壓制秀吉的勢頭,具有領導理想的和平世間能力的只有德川大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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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家康也自始至終地認真聆聽,待他們高談闊論結束後,非常遺憾地如此說道:「原來如此。若採用這個戰略,從東西、海陸對大阪城進行夾擊,秀吉也會忙於腹背受敵,可能最終也將被攻破。但眼下已經締結和睦,再商量此事已晚矣……要說家康的想法,對和睦並無二意。若是早些時日尚好,但事到如今,各位的智慧都已於事無補。還請轉達畠山大人和長曾我部大人,請二位見諒。」

  權謀爭鬥的世界中總有追捧者不停地東奔西走,將他人捧上台以實現自己的願望。春秋以來,世上甚至有了說客這一職業,每個藩邦內都必定有幾名專做遊說的雄辯家。

  前來敲打浜松城門意欲吹捧城主的這類人並非今天才開始有的,但卻從未有過任何人將家康吹捧起來。不過,在自己允許之下讓他人吹捧的例子倒是有過——北畠信雄便是其一。不過從信雄的角度來說,事到如今他恐怕正向秀吉扭曲事實,認為自己才是被家康吹捧的一方。

  不管怎樣,面對人生的最盛時期和天正十三年新春時節,一切都如願地跨越新年的便是秀吉了。

  跨年後他便是四十九歲了,一個到五十僅差一歲的盛年男子。

  迫近年關,家康之子於義丸抵達大阪城,表面是作為秀吉的養子,實則是人質。賀新年的客人比去年增加了一倍,大阪城新的城門處春裝群集。

  當然,家康並沒有來。忌憚家康的少數諸侯也沒有來。而那些很明顯地依然高唱著反對秀吉的部分勢力,在這個新年正月仍奔走於軍備和諜報之間,也沒有馬匹停留在大阪城門。

  權門來往就是人心的一個微縮圖,也可以說是圍繞權力爭霸的人們的一個分布圖——秀吉一邊觀察一邊迎接著來來往往的賓客。

  進入二月,信雄走出了伊勢。

  到了正月便和一般諸侯一樣去向秀吉拜年,實在有失身份——他的臉上明擺著這種屬於他的自然心理。

  沒有比滿足這種自尊心更簡單的事了。秀吉一如前日在矢田川原跪拜其腳下般禮讓,以無微不至的優待表達了誠意。

  信雄想,筑前在矢田川原說的話並非虛言。

  每當閒談起家康,信雄總是在暗中屢屢誹謗其吝嗇的性格,他認為這樣秀吉會感到高興。但秀吉卻謹慎地只是默默點頭,因為這種人下次不知何時又可能會將大阪城的閒話拿到浜松去作酒桌笑談。

  在城中滯留四五日後,信雄大為喜悅地向伊勢啟程。途中,由秀吉的斡旋和密奏,還授予信雄正三位權大納言的官職。

  信雄在京都也待了五日左右,在此接受了各種款待,吐露出如今只能是秀吉的滿足,並於三月二日回到了伊勢。

  新春以來,以大阪為中心的諸侯來往,尤其是北畠信雄的這些舉動也都一一匯報至了浜松城。但如今,秀吉對信雄施展的這些懷柔政策,家康只能如第三者般旁觀。

  也許是抑鬱之情在家康心中凝聚以致生病,「家康病倒」的風傳不知從何處突然竄起。據傳他患的是不治之面瘡,甚至有人說已經病危。

  謠言讓鄰國的北條家和甲州等其他潛伏勢力歡欣雀躍,尤其大阪的羽柴一黨更是拍手叫好「家康病倒,家康病危,家康已死」就像真有其事一般,謠言越傳越誇張。

  不久,謠言也傳到了越後的上杉家。

  某日,重臣們對上杉景勝講起這個謠傳,景勝長嘆一聲,內心非常惋惜地祈禱傳言不是真的,道:「若謠言屬實就太令人惋惜了。就在十餘年前,世上還有信玄、謙信、氏康、信長四巨星,各自身懷所長,一派武門羅列的壯觀景象。而如今稱得上人物的,卻只有大阪秀吉和東海家康兩人。且家康還是四十幾歲的壯年,將來必成大器,此時失去他,大的來說就是日本的損失。若家康不在了,對秀吉而言也會失去一個好對手,招致早成之弊,絕不會帶來好結果……對吾等來說,也會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

  這時期,遠州秋葉的一個修驗道行者正逗留越後。當他從上杉家的人口中聽聞此事後,想著「德川大人乃是秋葉坊的大施主,若病危之事屬實,便要集全山人一起作法祈禱」急匆匆地趕回了本國遠州。

  這位叫葉坊的秋葉僧人立即來到浜松城下,拜訪酒井忠次的宅邸,低聲問道:「我在越後旅行時聽聞此事,可是當真?」

  忠次笑了。

  「你也聽說了嗎?哎呀,謠言這種東西還真是奇怪,各方諸州都來問到底是誰說出的,家中之人也很奇怪到底原因為何。想來,大約是在一些妄想德川大人死去的人之間,忽然間聽到了什麼無聊的話題吧。真是可笑,近來亦無戰爭,大人的身體可是愈見康健啊。」

  「唉,這麼說並無任何不妥?」

  「上月大人的背上長了個腫包,倒是有讓醫師糟谷良齋診斷過……莫不是此事被誇大宣揚了出去?」

  「噢,若是如此就好了。不過越後那邊,甚至還有謠傳說大人已去世,喪事被當家隱瞞了下來等等……」

  葉坊將在越後聽來的上杉景勝的話等一一道來,然後便回去了。

  日後,忠次又將這番話告知了家康。景勝的話讓家康覺得真乃吾之知己,如此說道:「上杉家自謙信以來一直秉承武風正直、情理分明的國風,現今當家的景勝看來也是一個品行忠厚之人……」

  不知是否是一直記著這件事,家康晚年直至有名的關原合戰前後,每每在途中遇到上杉景勝,據說他都必定下轎,施以厚禮。

  如今隱隱存在於日本北方的一大勢力正是越後的上杉景勝。其人的特點是保有自謙信以來的武風,剛健、質樸,既不主動侵犯他國,亦不容許他國前來侵犯,有一種獨有的保守派性格。

  景勝的名聲也一向很好,近臣中又有直江山城守這樣的人輔佐,與德川家頗有交情,在大阪城也極有人緣。

  有這樣一個巧妙協調的邦交置身中原爭霸之外,在越後邊境靜靜地振興國土、養民強兵,無論秀吉還是家康都總是予以重視。而對凡事皆重信重義的景勝就更是如此了。

  面對佐佐成政的盲動和不可小視的野心,秀吉早就與景勝書通情誼,從不怠慢平日的書信往來。到今年天正十三年開春,秀吉認為比起北方應先平定南邊,加上去年與利家也有過約定,於是突然發布了平定紀州的軍令。

  三月二十二日,大阪大軍為一掃紀州方面常年的禍根,於當日向南啟程。

  大軍如奔流之河朝著根來滾滾前行。很快,接到諜報的根來眾僧便舉全員從泉州岸和田到千石堀、積善寺、浜城等地建築堡壘,為決一死戰鞏固防禦,並向四國的長曾我部、瀨戶內的海賊等所有反秀吉派發送檄文:「有異變!請求援助吾等,共襲大阪!」

  然大阪方面的突襲實在太快了。進攻積善寺堡壘的細川忠興和蒲生氏鄉的軍隊,僅一日便踏平了此處;而進攻千石堀的秀吉外甥秀次也意欲以此戰一雪去年長久手合戰所蒙受的污名,拼盡全力進攻,不多時也將其攻陷;將浜城包圍的高山右近長房和中川藤兵衛的軍隊,也以火箭、鐵炮等充足的新武器的威力,瞬間將其化為焦土。

  別動隊的堀秀政、筒井定次、長谷川秀一等人此時已經前往襲擊敵人在一乘山根來寺的大本營。

  秀吉的本營大軍也在那裡。

  這些人以所謂的「根來眾」「根來法師」的名號,豢養眾多僧兵,蓄藏大量火藥武器,在世間的混亂之中隨心所欲地施加暴力,已經是眾所周知之事。

  如今,審判之日已降臨到這個賊巢之上。整座山上的禪房、伽藍院僅留下一座傳法院,其他盡皆遭熊熊戰火所焚。

  僧眾們四散而逃,連等待前來救援的武門的時間也沒有。秀吉的祐筆大村由己記下當日的情況如此寫道:

  「一乘山根來寺自開山上人建傳法院以來,專與近鄰相爭,取弓箭而不立寺法,六百年來恣意聚財,避強敵而蔑小敵,自誇自擂如井底之蛙。今滅於一朝,只聞修行者狂歌。

  根來法師動不該動之武力,終成毀滅自身之弓箭。」

  長年以來,紀州的統治是個連信長也感到棘手的宿疾之癌。癌病之源不只有根來僧眾,巢居於雜賀黨、熊野眾、高野山等法城中的僧兵也是如此,還有越海唆使的四國、一旁支援的瀨戶諸島的海上武門等,禍根並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此次秀吉下定決心要徹底解決,這雖然連信長也覺得難辦,但秀吉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之相。

  雜賀黨見根來被瞬間消滅,又被秀吉大軍疾風迅雷的氣勢嚇倒,於是雜賀孫一及以下的重要僧黨全都不戰而出,向秀吉投降。

  但北雜賀一黨仍自恃四國的援兵,堅持頑強抵抗。終於,秀吉使出他特有的水攻法報以對方。

  四方堤壩,綿延四十八町,路四里。堤高六間、地基十八間。附近民家之棟亦低於堤壩,料之應有五尺。

  如此工程確實宏大。

  很多人都覺得進攻太田這等小城根本不需要如此規模,不過這是秀吉所相信的秀吉流的戰略,比起犧牲眾多性命,這點工程只是小事,而效果也是立竿見影。

  四月紀之川發大洪水,一部分堤壩被衝垮,但很快便有三十萬貫沙袋修葺,水攻的包圍圈一如鐵壁。

  見此情形,城中將士立刻覺悟——守城是愚蠢的。於是即刻派出降使,求蜂須賀正勝處置,提出無條件投降。

  五十餘名主謀者被梟首於太田原野,其餘人則盡皆釋放。

  九鬼、仙石、中村一氏等軍隊又繼續向熊野進攻。熊野本宮的神官、鄉黨們並排跪地投降,秀吉便頒布新政,將各地亂建的關卡廢棄,先行疏通了通商、旅行的道路。

  接著秀吉又親臨高野山。一山的人戰慄著不知事情會變得如何,因為高野是自信長以來便一直被緊盯的一座強勢法城。但秀吉並非信長那樣只急於消滅寺院的人,他向山中眾人如此道:

  「將歷年來儲存的武器彈藥之類悉數搬出山外,僧侶、旅人解除一切武裝!而近年以武力恐嚇掠奪的近鄰土地皆應全部歸還,讓高野回歸原來的高野,僧侶變回原有的模樣,不再興兵起事!」

  聞此,高野眾舉全員簽署聯名誓約書,託付給木食上人,一味地乞求秀吉寬赦。

  木食上人名應其,也叫興山上人。此人乃一代高僧,善於辯論。與秀吉會面後,反倒勸使秀吉皈依,保住本國領土並拯救了一山眾人,還令秀吉捐贈布施,修築新的興山寺。可以說在這個渾噩時代的法燈中,只有木食依然擁有作為僧人的鮮活生命。

  根來眾與高野眾自古就被認為水火不容。面對秀吉,二者間沒有聯合起來成了他們的弱點,但也因此,高野一山眾人才避免了戰火和血流成河,不必身殉根來。

  高野不僅避免了災禍,此後還得到豐臣家的援助,很大程度上這些都是拜木食上人所賜。一座山中只要有一名真正的僧人,無論這盞法燈身處怎樣的荒山野嶺,總有一天會再度點亮。木食以身示範,將這個道理告訴了當時的所有僧眾。

  就這樣,征途不知何時已進入能看到山櫻的時節。時隔一月左右,秀吉於四月二十七日返回了大阪城。回程中,他的馬蹄涉足之地跨越了攝、河、泉、和四州。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將信長公生前亦不服從之諸地,根來寺、雜賀、熊野山中,乃至高野山嶺都悉數收服,其果敢決斷值得借鑑。尤其廢止關卡驛所之舉,實乃後世旅人之福。

  《甫庵太閤記》的作者小瀨甫庵用盡辭藻,對他平定紀州的迅速和得天獨厚的時機、完美的處理大為讚賞。

  恐怕秀吉也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內心感到些微欣慰和暢快。

  大阪歸途中,秀吉在紀州和歌浦遊玩時即興詠道:

  「古人亦望和歌浦,惟願有貝彎腰拾。」

  這些和歌,他都示之於老母和寧子,大概是作為一路旅途的樂趣了吧。

  只不過,在這大阪歸程之中,也有一件事一直讓他備感鬱結——接到對他而言既是難以忘懷的前輩,也是他的恩人,又是他暗地裡的協助者的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去世的消息。

  據越前的使者說,長秀的身體自去年開始便不如從前了。不知是否是生病的原因,尤其近段時間總是鬱鬱寡歡,有種生無可戀之感,想與其在病中掙扎不如來個痛快,四月十四日便幽閉在自己房內切腹,於十六日黎明終於咽氣。

  此外,他在遺書中向眾老臣吩咐日後萬事皆與秀吉大人商量,孩童則聽從長輩之言。這封遺書和留給秀吉的遺物也都一併送了來。

  秀吉聽使者講述著事情經過,也不顧身處人前,幾次三番地擦拭眼淚,嘆息道:「是嗎,想來應該還有話想與我見面相談的吧……太遺憾了。北陸之旅還未成行,小牧以來最終也沒有機會見面,就此任時間逝去,留下心中遺憾。」

  當晚,他與家人分開,一個人用齋。當然對局院的女人們也忍耐下來,獨自就寢,躺在床上想起丹羽五郎左衛門在世時的種種,不禁感到惋惜痛心,打心底為他祈禱冥福。

  「他是一個善人。」

  想到丹羽五郎左這一人物,秀吉便不得不承認自己為人的狡猾惡劣與其正直誠實相比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時至今日,他的大半生都為了我秀吉而被悉數利用,其心中定有很多無法說出口的悔恨和苦悶。」

  五郎左切腹的心情,不治之症自然是最大的原因,但秀吉覺得即便如此也無須急於求死。事實上,比任何人都更能直接明白這一點的,除了秀吉也別無他人。

  提及過去信長極盛時期的織田重臣,首先便是丹羽、柴田二人。因仰慕二人的榮譽,從二人的姓名中分別求得一字,給自己冠姓羽柴的一介藤吉郎,不知何時卻獲得今日成就,擁有的聲望、實力都在已故信長之上,如今除了家康之外,天下再無可與之抗衡之人。看著這種現狀,丹羽五郎左平日是如何想的呢?是覺得理所應當還是意料之外?這是他的夙願還是令他感到遺憾的事呢?

  若這是他的夙願、覺得理所當然的話,那他又何必自殺呢?而若是相反的話,在他人心中又必定會產生很多疑慮和反問。

  畢竟從本能寺之變到四國征伐的途中,人在大阪的丹羽五郎左對討伐明智光秀一事最為信賴的便是秀吉。他等著從備中折回的秀吉,同心協力完成了悼念主君的合戰。而緊接著在那次山崎合戰之後,清洲會議上也是,如果沒有丹羽五郎左對秀吉的支持,時勢也絕不會給予秀吉一飛沖天的羽翼。

  還有小牧、柳之瀨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丹羽長秀這位人格高尚之人無視家康和信雄的共同聲明,支持秀吉,世間的武門和人心的向背恐怕十有七成都會倒向信雄、家康一方吧。尤其是他接受秀吉的密旨,按其指示暗地裡為和睦周旋,悄悄安撫信雄等,雖說是暗地進行,卻都已是眾所周知之事。

  因此,秀吉以領土若狹、近江、越前、加賀的一部分近百萬石的報酬優待於他。這是理所應當的報恩。

  然而,丹羽五郎左眼見秀吉即將成為天下王者卻不知為何變得鬱鬱寡歡,一種事與願違的苦悶日漸攀升。

  溫厚念主且明辨是非的他,鞠躬盡瘁至今並非是為了秀吉,只是為了擁護清洲會議上所立的信長正嗣三法師秀信,以劉玄德託孤諸葛孔明之心一味地等待時機的到來。

  然而世事難料,身在時潮之中的人們連三法師的名字也不知何時忘得一乾二淨,認為秀吉才是下一個王者,秀吉自身也對此認同,所有的事世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世事應當如此,一定會這樣。沒有比作出這種錯誤的預測而招致悲慘的人生更甚的事情了。一個以人類的小聰明來預測由複雜的意志和力量組成的時勢以及微妙且無形的天意天數的運轉,並將自己的事業和志向投入進去的人,往往會因此悔恨不已。

  丹羽五郎左這樣的人物自然不會陶醉於自己的先見而犯下這種錯誤,以他而言應該說是事事明辨過頭了。很大可能是他覺得他人也與自己一般誠實率直,自己付出真心的話,對方也會以誠意同等回應。

  完全不曾想,經過這幾年的世風騷亂,他獨自描繪的良心計劃卻築起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現實。而當他在內心暗暗後悔自己當初並非打算如此之時,自己也曾幫忙築起的一代大阪城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將其撼動了。而那裡的主人作為天下王者卻是和自己心中的主人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如果丹羽五郎左身體能更加健康,性格更為樂觀超脫的話,心機一轉,這也是人世之間,那也是人世之間,不好好享受何談人生。事已至此,即便臣事秀吉也好,順王者之意安享短暫的晚年才是最好的。如此常常到大阪露個臉,也能將未來之計穩定下來。然而,自信雄和秀吉單方議和開始,他就幾乎不再與秀吉通信了。

  此前面對佐佐成政暗中的不安分和暴動,秀吉事先也吩咐前田利家凡事都和五郎左同心協力去做,但那之後丹羽五郎左的行動卻一點兒也不積極。

  雖然這個義理分明的人從前就有個對待事情欠缺積極性的性格,但特別是近段時間來,其心中某個地方顯得極為朦朧不清。雖沒有卑微到要臣事秀吉,但要與秀吉對抗又缺乏擺明意志的勇氣——不,如今也沒有那般健康的身體了。

  「……啊啊!盡想些無聊的牢騷,今晚真是有問題。睡了睡了!」

  秀吉躺在床上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丹羽五郎左死去的事,阻礙了睡眠之後,他的心思便綿綿不斷地湧出,漫無止境。

  「正因為五郎左太善良了……」

  他的良心必定感到一陣的不是滋味。翌日,他少有地步入了持佛堂,對著丹羽五郎左的牌位一直不斷地念誦。

  這種事是很罕見的,說明他大概也是有佛心的吧。飯後,他進入茶室,豎起茶筅,對著空空的位子上看不見身影的客人施以茶禮,似乎在想著什麼,雙手支在榻榻米上沉默良久。

  剛這麼想著,但其實從那一日開始,他的頭腦中似乎就已經構築起了進攻四國的計劃。就在那天午後,他召集眾臣、武將到一間屋子內,一直議論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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