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迷路
2024-10-11 06:36:0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留守津幡城的將士看到從末森方向逆轉而來的佐佐大軍的怒濤,頓時像遇見洪水猛獸般一陣騷動。
由於突如其來的轉變,城中的森林、後山,乃至所有地方都插滿了旗幟,以壯聲勢。
這裡的險峻地勢更勝末森,成政從遠方眺望著,道:「切勿輕易靠近!」吸取了之前敗北的教訓,他變得尤為謹慎。他又重新下命令道:「觀察來看,這裡乃是通往金澤街道的要害所在,必定布有不少兵力。燒毀這附近一帶,進軍鳥越城!」
放火燒毀一部分商鋪、加茂神社等建築後,成政最終沒有進攻這裡,又再次北轉,取道前往位於津幡和俱利伽羅中間的鳥越城。
這裡位於三國山以南、俱利伽羅以西,不管望向哪邊都是山連山的山城一座。前田方的目賀田又右衛門、丹羽源十郎等將領在這裡駐守。不過,由於地勢和險阻帶來的安全感,這些人猶如身在颱風圈外一般,一直抱著一種極為悠閒的心態。
就在這時,村裡有人慌張地前來傳信:「佐佐大軍好像來進攻津幡了!」
道路雖是山坡,但以距離而言,那邊和這邊相距不到一里。
「什麼,佐佐大軍?!」
聽到這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們頓時驚慌失措,甚至沒想過去查明事實真相。
「看來末森城已經陷落。眼下這種情況,金澤城援軍會如何行動也很靠不住啊。」
「成政親自來進攻津幡的話,我軍必定大敗。且說,如此小城該如何是好。」
就在上下騷動之時,有人神情嚴峻地前來報告:「佐佐軍的先鋒隊伍已經朝著鳥越緊逼而來!」
城主目賀田又右衛門不知何時已經偕同家眷逃到了俱利伽羅的深處。「既然城主如此!」於是,丹羽源十郎也丟棄部下隻身逃亡。
餘下的士兵們很快便和士官一起化身強盜,將城內的器物一哄搶走,瞬間便不留一兵一卒地不知逃往何方了。
不久,成政率領軍隊接近了鳥越城下,依然謹慎地在遠處觀望了一陣。
「哎呀?」
他感到奇怪。因為不管是城中本丸還是城門屋脊,到處都是山間的鳥兒。
「誰去看看!」
領命的一名探子不一會兒便小心翼翼地緊貼到城牆上,細細察看內部情況後返回來。
「怎麼回事?城中情況如何?」
「鳥兒應該是在玩耍,城中死寂一片,連一隻小貓也沒有。」
「什麼,一個士兵也沒有嗎,哈哈哈哈!這真是令人愉快!」
成政叫了一聲,立即入城,在這裡休養兵馬,將連日來的不快一掃而去。
不久佐佐成政便撤回了富山。不費一兵一卒得來的鳥越空巢交給部將久世但馬,俱利伽羅的堡壘則命佐佐平左衛門駐守。
就在此事發生不久,毫不知情的利家派遣小林喜左衛門趕來鳥越。向己方的目賀田又右衛門報告末森城戰勝的消息。
「啊呀!那不是佐佐的旗幟嗎?」
看到城頭高高翻揚的旗幟,喜左衛門驚愕不已,立轉馬頭折返回去。此時利家已從末森啟程回到了津幡,途中聽聞鳥越城的失責,不禁對目賀田又右衛門的怯懦大怒:「真是武門之恥、前田家的污點!即刻趕赴鳥越,必須奪回城池!」
剛要發號施令,在村井長賴和族人的勸諫下,只得吞下不快,於十三日傍晚先行回到了金澤城。
關於這個目賀田又右衛門日後還有一些雜談。某日蒲生飛驒守、前野彈政等人聚集在秀吉的聚樂第之時,前田家的德山五兵衛和齋藤刑部二人來到跟前,以舊友之誼,懇切地道:「實際上前幾年越中爭奪戰之時,有一個將鳥越城置空而逃、大損聲譽,直到今日一直藏匿不出的目賀田又右衛門……他本人心中對那次過失也深感內疚,剃髮期望能再度歸來,哪怕作為御咄眾也是其一生的祈願。關於此事,二位大人能否向大納言大人(利家)進言,從中斡旋呢?」
飛驒守和彈正即刻與利家會面,探其口風道:「又右衛門也受盡嘲笑,聽說甚至剃光了頭髮,大人您何不稍微忍耐,讓他進入茶堂或御咄眾之間侍奉呢?」
一聽此話,利家便正襟危坐斷然拒絕:「二位為此事費心利家感激不盡,不過有時候萬事皆應懲治之人可以給予寬恕,而有時過錯並不深重之人卻萬萬不可饒恕。像又右衛門這般,正因我充分信任他才將國境要塞交予他,而他卻背叛這份信義,不顧全藩危機,只考慮個人安危苟延殘喘至今……若讓此類人回歸,他人必定會對奉公感到厭惡。二位的好意心領了,但要起用他是不可能的。」
由此,不難想像在成功救助末森,萬死一生中返回金澤城時,利家對他心中是多麼憤怒。不過,正因為既有這樣的武士,也有像奧村助右衛門那樣的武士存在,武門才可說是逃不出世間萬象的一個大熔爐。隻身參與時代潮流的創造,又被這一潮流淹沒,站在過去、現在、未來的三岔口綻放後又凋零而去,將盛衰之無常比任何一個社會都更快更繁忙地描繪在兵馬槍劍之上,瞬息明滅,這就是武門中人。
利家將這次的佐佐異變立即寫信告知了秀吉。從九月中旬的時間來看,此時正是秀吉在小牧戰況膠著,姑且撤回大阪後,又再度興兵往美濃、尾張出動,另一方面則向丹羽長秀暗下旨意,不著痕跡地探聽德川方是否有議和之意的時候。
很快,秀吉也回信來祝賀勝利。並借使者之口吩咐道:「小牧戰況也無須擔憂,年中應能解決。來年余亦會親自參與北陸鎮壓,眼下無論佐佐有何作為,只須平安防守,切勿亂動兵馬。」
此外,秀吉又道:「經此一事,汝之心意愈加明確,筑前感到萬分歡喜。因此,前日暫寄大阪之令愛此次便同乳母一起歸還故國。」將利家送到大阪的七歲女兒即日送還其父身邊。
這裡尤其值得記述的是,在秀吉的親筆書函中還提到:「奧村助右衛門尉粉身碎骨,堅守不移。」其名號甚至連大阪城也有耳聞,這不管是對利家還是對助右衛門及其妻子而言都是令人無比歡欣之事。「北雪北花幾星霜」,當加賀人誇耀自己家鄉之時,助右衛門夫婦的名字也都必定會被提起。
至此,末森城的危局對利家而言終歸是無難度過,但從大局來看,佐佐內藏助成政的舉動卻難以掩蓋其失敗的事實。
無謀的遠征,不確信的作戰,總之就是盲目行動。其所受的打擊巨大,歸途中獲得鳥越空巢一事根本不足以填補行軍的消耗和士氣的挫敗。尤其他的苦悶也是無法消除的。
「將此前引路的小兵衛抓來審判!家產沒收,全族施以磔刑!」
差人立即襲擊了他的住宅和店鋪,但連個家產、傭人的影子也沒有,何況小兵衛,據說自那之後就再未現過身。
成政驟然染上了間諜恐懼症。他頒布法令,對海陸通道、城下客棧,乃至寺院的所有旅客往來施以嚴格的制度和煩瑣的手續,以富山為中心的經濟體系變得和冬天一般,幾乎完全停止。
而另一方面,他在軍備和防守上加快了步伐,就像突然想罩上硬殼一般,一心專注在國境的鞏固上。前田方邊境小城的諸將見此情形,便向金澤城獻策一舉攻破富山,但利家並未採納。
「不不,佐佐也曾是信長公看中並竭力提攜的男人,切不可輕視……不必去管敗者的憤怒,別在意。」
此後,北陸的佐佐、前田兩大勢力成對峙態勢,就此進入了寒冬。
就大局而言,這也是秀吉所期望的一個既定方針。對於眼下正棘手於小牧結局的秀吉來說,比起其他欲求他更期望北陸能維持現狀。不管如何,在小牧解決之前只要前田能壓制住佐佐的舉動即可。
但成政並非是會因利家的牽制而就此維持現狀的男人。與利家的對峙和被風雪鎖住的北越之冬都讓他感到不耐煩,內心焦躁,那之後再沒聽到一點兒小牧的戰況,不知中央情勢如何。於是,終於在當年,天正十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秘密偕同百名下屬離開了富山城。
一行人冒著大風雪,人馬都從早走到晚在山間行進,總算抵達了信州的上諏訪,隨即立刻派使者送書信拜訪家康,詢問他的時間:「鄙人內藏助成政越風雪山路,現已抵達貴地,欲稟秋日來北陸狀況,順道拜詢大人小牧之戰況及日後策略,先行商榷萬無一失的征討秀吉之大計,並謁見大人康健。不知大人於何地召見?」
「什麼,佐佐從北國來這裡了?」家康困惑不已。
此時的他已經收整小牧軍隊撤離清洲,回到浜松城鬱鬱寡歡地度過數日了。
「沒辦法,派人去迎接吧。」
他向家臣下令籌備,派去了換乘馬匹、馱夫、領路人等,準備迎接來賓,但其內心卻想著:「真是令人為難的客人……」,在還未見到他之前就為見面後該說什麼而苦惱。
究其原因,與秀吉在小牧持續達半年之久的對戰,此時因秀吉的奇謀和信雄極度輕率的單方議和,已經萬事休矣。
秀吉瞞過家康直接遊說信雄,信雄也排除家康實現在矢田川原的會面,並即日締結單方議和條約實際上是在當月的十一日,也就是說在佐佐成政動身離開富山之前,天下形勢已經急劇轉變了。
由此家康陷入了孤立的困境,其繁雜的心事和小牧的善後,緊接著又發展至秀吉對家康的和睦,既要送人質到大阪,又得安撫家中諸將的不平和憤懣,從這個十一月到十二月的初冬,整個浜松內外正迎來一個完全黑暗的冬季。
而北陸的賓客佐佐成政依然對此毫不知情,不久便跟隨前來迎接的人馬進入了浜松城。
此時正是十二月四日。
即便處於這種情況,家康表面上依然沒有表現出一絲困擾之色,熱烈歡迎遠道而來的稀客,將其迎至客殿極盡款待。
恪守三河風俗的德川家在設宴款待上,即便是對外交上的使節和貴客也向來都是公認的簡樸。然而當晚佐佐成政的面前卻擺滿了美酒佳肴,連酒量不佳的家康本人也連連乾杯,毫無拘束地道:「您一路想必受寒了!能在這寒冬臘月里,從越路山脈和大雪中遠道而來絕非一般。聽聞山國之人酒量大都是常人一倍,來來,不必拘謹!」
但成政卻一如既往地不改強硬之風,臉上甚至露出此番前來並非為了美酒佳肴的神情。
「話說……」他放下酒杯,環視了一圈負責接待的近臣小姓們,請求旁人迴避,道:「鄙人確實好酒,甚至被稱為『酒豪』,不過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與大人密談。」
等只剩家康和自己時,成政立刻屈膝向前一步,鄭重地說:「早先已在書函中提及,關於小牧的戰況和今後策略該如何進展,希望能明確告知。」
「……」
家康默默地低垂著微醺赤紅的臉,任由他說。
成政雙臂撐起精力充沛的身體,似乎打算用舌頭來彌補大腦的簡陋一般雄辯滔滔,將平日的抱負大談一通。
「在下內心一直以北越謙信為己任,深信德川大人堪比當世信玄,謙信與信玄二人懷抱那般實力和謀略,卻不得時勢在甲山越隅終其一生,原因便在於兩雄龍虎相爭,固執於雙方邊境,最後卻忽略了天下大計。若二者締結唇齒之交和軍事協議,早早地以中原為志向的話,恐怕今日之世必定會大有不同。」
他似乎說得喉嚨乾涸,頻頻飲酒喝湯。見此情形,家康為其斟滿,他一杯接一杯地幹掉,依舊滔滔不絕。
看來他是真心將自己擬作謙信,將家康比作信玄,希望二人能同心協力向天下一展抱負。
「秀吉原本就是一步登天,根本不是您的對手。若您率小牧軍隊上京,我成政便擊潰前田,率軍擁入江州、京都,切斷大阪城通道,將猴子抓來謁見……不過,在此之前必須提前進行周密的磋商,還有您今後的打算。德川大人,希望您能打開心胸,詳細告知您的心意。」
被如此當面詢問,家康終於抬起頭,故意長吁一口氣道:「佐佐大人,太遲了……萬事已遲,已經晚了一步了。」
「什麼,您說什麼?」成政臉色一變,猛然咳嗽不止地伸出髯須滿面的頭,「遲了是指……?」
家康避開他銳利的眼神,盡力平靜地解釋道:「就在前段時間的十一月十一日,北畠殿下不曾和家康商議,突然在伊勢矢田川原與羽柴大人會面,並當即締結下和睦之議……我家康真是愚不可及。佐佐大人,請您體諒,我說遲了,意思是大人您的才能和好意都已經錯過時機了。」
「什麼?!」
成政就好像失去了腳下大地般,表情極盡驚訝地道:「這、這麼說……秀吉和信雄卿已經締結和議,小牧戰役雙方皆已收兵了嗎?」
「是啊,事情已經結束了。」
「那麼,御當家與秀吉呢?」
「家康對羽柴大人原本便無任何仇怨,只是既無法對北畠殿下的請求置之不顧,思及大義才伸出援手。既然信雄卿與羽柴大人已握手言和,我唯有予以祝賀。總之,家康的任務已經終了。」
「這實在是太不謹慎了,再怎麼說信雄卿是個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兒也未免……」
「不,這確實像是那位殿下會做的事。沒預先想到是家康的疏忽,在想著信雄卿不懂世事之前,我也對自己太過天真感到深深自責。」
「想來定是被善用奸計的秀吉所欺騙。然而,姑且不論信雄卿,連德川大人也被算計,沒道理只能看著秀吉以無恥的行徑將天下隨心所欲。今後大人您打算如何為之?雖暫時撤回了小牧兵力,但想必大人一定有對將來的想法吧?」
「不,沒有,什麼想法也沒有。」家康像替成政充血的臉扇風般地揮手道:「正如方才所說,正因是信雄卿拜託的義戰,身為武門才不得不與羽柴大人對抗。如今既然已塵埃落定,吾等也再無主動向大阪城宣戰的念頭。」
「哼,毫無念頭是嗎?」
成政從大鼻孔發出一聲清晰的哼聲念叨道。悔恨和失望以及胸中無法發泄的雜亂的妄念讓他瞪大雙眼,像要找茬般地盯著家康。
從這個男人被信長重用時開始,家康便對其可利用的長處和短處了如指掌。因此從一開始便不看好他的強行援助。但若能碰巧讓其在北陸活動,雖然會有俗話說的爬得高跌得重的風險,但意欲將其作為棋子利用卻是事實。
也因此可能是考慮到若全然無情地將其趕走,將來會後患無窮,於是說完後又寬慰地追加道:「眼下若家康行動的話,必定為世人詬病。但公若打定主意的話,家康必定會暗中支持,不管如何都會盡力援助。」
在滿含誠意的話語背後,事實上為了不讓對方抓住任何要領,獲得任何承諾,巧妙地模糊自己後了事正是家康常用的絕招。
佐佐成政也遭此一手,最終不得要領離開了浜松城。
「哎呀哎呀,全是令人生氣之事!失去一個信長公後,這世上看來已經沒有像樣的人物了,全都被區區秀吉擺弄,沒想到連德川大人都撒手不管,放任猴子胡來,任由其支配天下……」
成政回到旅館後依然滿腔怒火,滿臉憎恨、不堪忍耐的表情,當晚與家臣們大喝一通。
「所謂不孝便是信雄這種人。一個好過頭的笨蛋,絕世笨蛋!既向家康哀求,卻又將其當作擺設,被秀吉籠絡,成了對方絕佳的道具……」
他在能暢所欲言的內臣面前滿身酒氣地吐露無處傾訴的鬱憤,甚至污言穢罵,一開始就毫無停下來的痕跡。
家臣們也隨聲附和,眾口一致地講著搜羅來的傳聞,和他憤懣一心。
「就此折返也是悔恨,既已如此,乾脆前往清洲去吧!」
聽聞北畠信雄來到了清洲,所以他突然如此想到。於是一行人趕到清洲,成政立即前往城中與信雄會面。
「咦,佐佐?」
和家康又不同,這次對方好像在說「前來所為何事」一般,一臉事不關己的平淡。
成政頓時沮喪。但也正因如此,其憤怒露骨地表現在語氣中,道:「在下聽聞殿下與秀吉締結和睦,實乃大錯特錯!與其咬指等待後悔被其奸計陷害之日,不如來年春天再度拜託德川大人,攻上大阪城!殿下只須通知一聲,我成政便自北國上伐,必定令已故右府殿下(信長)安心長眠!」
信雄對成政死纏不休的口吻和硬行盡忠的態度感到極為不耐煩,道:「唉,也別這麼說。秀吉也是個和善之人,並非那般可憎。」
然後又說:「成政,喝杯酒嗎?正月你打算在旅途中度過嗎?」之類的話,毫無一絲相商之意。
原本成政想既然秀吉與家康都能擁立,自己何不也擁立這個老好人試試呢,可是信雄卻全無被他的口舌說動之意。
請辭之際,成政向信雄示歌一首,道:「待來春再會」便離開了。
歌中道:
「不知世間變萬千,紛紛白雪尤自下。」
當天正好大雪紛飛,大概是他將心懷訴諸了白雪。然而不明世間變遷的並非只有白雪,佐佐成政也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