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吞熱鐵

2024-10-11 06:35:5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眼下,為了與秀吉對戰,家康舉兵從岡崎來到清洲,正全力進行著軍隊編制。

  十二日清晨。

  「有緊急要事發生,求大人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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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駐紮桑名的酒井忠次親自徹夜趕路,快馬加鞭突然飛奔而至。

  「什麼?忠次?」

  前線司令官會無故離開陣地,事情絕不簡單。而且忠次是名年已六十的老將,一族中還有與四郎重忠和與七郎忠利等人跟著,為何老人家要親自徹夜趕來呢?

  「立刻通傳!」

  雖是早飯之前,家康還是立即離座等候忠次。

  「有異事發生了!」

  「忠次……是何事?」

  「昨日,有傳言稱信雄卿與秀吉在桑名以西的矢田川原達成會面,未及聯絡本家便定下了和睦之議!」

  「……在矢田川原?」

  「是的。」

  左衛門尉忠次從家康臉上看到痛苦地、感情麻木地壓抑沉寂的表情,而自己的嘴唇卻在不停地顫抖。忠次沒法壓抑自己,只想破口大罵信雄這個大蠢材!恐怕此時家康強行壓制在心中的也是如此,到底該憤怒,還是該嘲笑,突然之間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內心的衝擊,只得壓制下去。

  「……」

  家康眼神茫然,表情只有一臉的無奈。

  沉默持續了很久。

  「……」

  期間家康眨了兩三下眼睛,左手捏著大大的耳垂,側過臉一直摩挲著。

  困惑,無力。一副打從心底感到棘手的模樣。他渾圓的背部向左右微微晃動,左手離開耳垂「啪」地落回膝蓋。

  「忠次。」

  「是……」

  「此事當真?」

  「如此大事自然不敢隨意來報。不過謹慎起見,之後的調查應該會快馬追來,將事情原委細細匯報。」

  「這麼說……三介殿下也不曾對你的陣營有任何通知?」

  「昨日三介殿下出了長島,經過桑名前往矢田川原之際,也只道是去巡視守備、布陣情況。不久回城之時,也並未透露任何信息。」

  「如此……」說到這裡,家康首次點頭,嘴上喃喃自語道:「這也理所當然。」

  接二連三的報告終於確定了信雄促成單方議和的傳言。而當日,從信雄方面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信雄締結單方議和的事實很快便在德川家傳開,以井伊兵部、榊原康政、大久保忠助、同姓忠鄰、本多彌八郎、同平八郎忠勝等人為首的熱血年輕武士都震驚不已,連明辨是非的鳥居忠政、戶田十郎右衛門、內藤新五郎、松平康次、同族與一郎廣家、同族孫六郎康長、安藤彥十郎、酒井與七郎、阿布正定等部將也難以置信地互相確認,「真有此事?」「似乎是確有其事!」各處騷動四起。終於,無數將士聚集到武士集合場,譴責信雄毫無節操的行為,想到被欺瞞以致走入困境的德川家的立場,以及該如何面對天下,所有人都眼噙淚水悲憤不已。

  憤慨的平八郎忠勝甚至道:「若此事屬實,就算是信雄卿也不能就此了事!」

  連井伊兵部直政也眼梢豎挑,激昂地附和道:「首先要將信雄卿從長島迎來,糾正其錯,此後必須與羽柴筑前一決雌雄!」

  「不管怎麼說,真是荒唐至極!」

  「何況,最初德川家是為了誰才起兵的!」

  「當初是他前來哭訴,若無家康大人的幫助,已故信長公一族必將因秀吉的野心走向滅亡,我德川家才會因義而起——誰料這支義旗的名分之主竟輕易向敵人倒戈,愚蠢至極令人無話可說。」

  「事前與主君也毫無半句商量。」

  「連事後都未傳來一點兒消息,莫非是想就此擦嘴了事?」

  「不,春秋的道義再怎麼荒廢,也不能就此了事啊!」

  「無論做什麼都是萬念俱灰。」

  「如此下去大人臉上無光,我等也會成為天下笑柄,更對不起戰死小牧、長久手的友人和部下的亡靈!」

  「沒錯,他們的犧牲就白費了!」

  「沒道理要讓死者的死變得毫無意義,生者還必須忍受如此悔恨。大人對此事究竟是作何打算?」

  「今早起大人的居室就尤為安靜,只召喚了從桑名來的左衛門尉忠次大人、大須賀康高大人等老臣……今日似乎也在反覆商討。」

  「派一個人去將大家的意見告知眾老臣如何?直接提出可能會惹大人生氣。」

  「沒錯,讓誰去好呢?」

  阿部、內藤、松平等人環視四座,道:「還是井伊大人比較好吧?平八郎大人也一同前去。」

  「好,讓我來說吧。」

  就在本多平八郎和井伊兵部二人作為代表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們的部下特意前來這裡通報:「長島信雄卿的兩名使者剛剛被通傳到城中大書院了。」

  「什麼,長島使者來了?」

  這又一次讓眾人的憤懣之情暴漲。

  「還有何面目前來!」

  「太不知廉恥了!」

  一時罵聲不止。

  不過既然已經通傳至了大書院,想必主君家康正在面見使者,應該也會順便表明其意志。於是眾人互相安撫,決定等待結果。

  信雄派來的使者是他的叔父織田越中守信照和生駒八右衛門二人。先不管信雄怎麼想,不過這二人作為使者來到德川家似乎也覺得臉面無光,極為尷尬地待在大書院座席上等候。

  不一會兒,家康身著日常服飾,僅帶著小姓輕鬆淡然地現身了。

  他一坐到褥墊上便立即道:「聽說信雄卿突然改變想法,與筑前議和了?」

  「是的……」

  二使臉也沒抬起,就那樣平伏在地回答道:「此次驟然與羽柴大人達成和議,對當家而言想必只有意外不已。實際上,主君信雄殿下對此是有深思熟慮的,加之眼下形勢……」

  「明白。其實這些事並無須特意說明。」

  「事情原委都細細寫在此書函中,還望大人閱之。」

  「嗯,稍後我再細細看來。」

  「主君心中一直只憂心著大人您會生氣一事。」

  「哪裡哪裡,殿下無須多想。原本這場戰役便非出自家康私心,二位想必也對事發之由一清二楚吧?」

  「在下非常清楚。」

  「因此我家康不論昨日還是今天,心中只希望信雄卿萬事皆好,從未有一絲改變。殿下根本無須擔憂。」

  「在下會轉達給主君。聞知大人心意主君將會多麼欣慰啊。」

  「我已在別室中備好膳食,如今戰火已停,實在可喜可賀,二位慢慢享用後再回去吧。」

  家康說著入了內室。

  長島使者在別室享用酒膳後,沒多久便倉皇離開了。

  事情傳到武者聚集地那些血氣方剛的武士耳中,都為事情的荒唐憤慨不已。

  有人扼腕而怒,「這算怎麼回事!」

  也有人沉思後勸慰道:「大概主公是有其他的深思熟慮吧。不管如何,主公怎麼會輕易認同信雄卿和秀吉私通呢?」

  而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在這期間則去向老臣們轉達眾人的意見。

  「祐筆。」

  家康喚道。

  自方才在大書院接見信雄的使者返回自己的房間後,這裡就再無一人進入,靜寂無聲。

  祐筆房間中立刻有人趕去。

  「是了庵嗎?替我拿紙筆來。」

  家康換了換扶手。祐筆拿來筆硯,等候著他說出要其代筆的言辭。

  「我打算給北畠信雄請和羽柴筑前大人送去祝賀信,照我所說的寫。」

  「遵命。」了庵沾濕筆尖,忽然抬頭看了看家康的臉。

  他說要給信雄和秀吉送去祝賀和睦的信函。現在他正偏過臉,閉上眼睛思考文案。不過在錘鍊詞句之前,他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是在心中重整有如生吞熱鐵般的心緒。

  不一會兒,他開始淡淡地口述書面文案。

  雖然家康七歲時便成了今川家的質子,但他一直在臨濟寺的寒室中跟隨雪齋和尚研習學問,一直接受著秀吉所無法比擬的高等教育。因此,秀吉的祐筆的職責就是將秀吉隨性說出的話回歸常識,寫成書面語,而家康的祐筆則只需將他口述的一字一句如實寫下即可。

  兩封信函寫完,他便吩咐小姓,「去喚伯耆來。」

  祐筆將寫好的兩封信函放在家康面前退出了屋子,換了一個拿著燭台的近侍進來,安靜地點亮兩盞燈便離開了。

  不知何時天色已暗。看著燈光,家康總覺得這一天真短。「自己心中所想原來如此繁多,另一面又是如此地空洞。」家康暗自想著。

  遠離燈影之處傳來了一聲輕輕拉開隔扇的聲音。石川伯耆守數正和主人一樣早早地換回日常服飾,在那裡跪地磕頭。

  家中的將士大部分都還未解除武裝,即便如此,數正今早看到家康穿回日常服飾後自己也立即換成了平時的小袖和麻質上衣、裙褲。

  數正竟然如此衣著。雖說重裝戴鎧已經太遲,但要脫下也太早了。這一行為立刻招來他人不悅,看向他的眼神露骨地想要不只看清他的表面,似乎連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也要看透一般。

  不知為何,只要是伯耆守數正所做的事,雖說是同屬一族,但眾人就是無法直接接受。展示出正面便想探其後背,亮出底牌便總是將其當作有雙重底的人一般想再探出另一層。

  這實在出人意料,近來數正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加,膚色也沒有光彩,很久都不曾笑過了。

  「哎,是數正嗎?那太遠了,近前來,再靠近點兒。」

  一直不曾改變的只有這位主君。數正來到家康面前時,反而覺得鬆了口氣。

  「伯耆。」

  「在。」

  「明早你就作為德川家的使者啟程吧。」

  「要出使前往何處呢?」

  「繩生陣營的羽柴大人和桑名信雄卿處。」

  「遵命。」

  「祝賀書函在此,拜託你代為轉達。」

  「是締結和睦的祝賀?」

  「沒錯。」

  「大人心意在下明白。不過大人不僅沒有絲毫不滿之色,還以如此寬大的態度示之,即便是信雄殿下也定會感到羞赧的吧。」

  「不,數正。若是讓三介殿下(信雄)羞愧,依然會讓人認為我家康小氣,因義而起的戰爭宣言就會變得可笑。家康的立場放到第二位便可。不管是虛假的和睦也好,什麼都好,面對和平都沒有理由不平,我家康心中與天下萬民一樣萬分欣喜,此欣喜之情屆時你也務必陳上。」

  看來家康是認定只有伯耆守才是深知自己心意,能夠完成此次出使任務的人選,所以特意仔細交代。

  但對數正而言心中卻有另一種痛苦必須忍耐。說起來,德川家臣們對自己的誤解便是從自己和秀吉接近時開始的。

  去年秀吉在柳之瀨戰捷時,石川數正被選為家康向秀吉慶賀的使者,帶著初花的茶器前往了大阪。當時秀吉的高興之情不同尋常,為了展示那個初花茶器,他在還未竣工的大阪新城的一間茶室內舉辦茶會,召來眾諸侯誇張地宣稱這是德川大人送來的賀禮。對使者數正他也很是中意,一直挽留以至原定的逗留時日延後,歸來時也還向主家包括數正個人送了大量禮物,禮物多得排成了一列。

  而在這之後,凡是和德川家有任何交涉,秀吉必定會詢問數正的消息,連向與德川家有深交的諸侯也時常閒聊起數正的事情。

  羽柴大人似乎對伯耆守非常中意。不知何時開始,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在三河武士的頭腦中深深紮下了根。

  小牧對陣時,還有丹羽長秀進行調停斡旋前後,一有事情發生,眾人便會立即對自己一方的數正的動向進行探察。人們常說武人的剛毅,實際上武人的猜疑和小心眼兒也是很令人頭疼的。幸而家康從未被這些事情迷惑,這也是數正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哎,似乎那邊很嘈雜。」

  家康的眼神從數正臉上移開,看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是與此處相隔幾間屋子的大廳傳來的人聲。似乎是那些對議和無法釋然的武將們見數正被召喚到主君面前,於是更加議論紛紛,互相抱怨、不平。

  此時以井伊兵部、本多平八郎等人為代表,鳥居、大久保、松平、榊原等人正圍著老臣酒井忠次責問。

  「老大人您不是率領先鋒兵駐守桑名城下嗎?竟不知信雄卿與秀吉在矢田川原成功會面,連秀吉密使通往桑名也不知道,這怎麼行!等到兩者私下達成和睦後再慌慌張張地快馬趕來又有何用?」

  對方是秀吉,他自然不會在事前泄密,而除此之外忠次也還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辯解。不過,面對這群憤懣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最好還是忍耐下來,接受其憤慨和怒罵,所以忠次從剛才起便拿出老將的寬容,對眾人只是一味地賠罪道歉。

  但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的目的並非是要欺負這個六十歲的老人,只想將自己的意見傳達至主君耳中。希望能斷然否定這次私下的議和,告知天下,此次信雄單方面的講和德川家並不知情。

  「老大人,還望您代為轉達。」

  「唉,如此貿然強行並不穩妥。」

  「我等至今仍未脫掉戰甲,一如身在戰場,並不與平日禮節等同。」

  「之後大人應該也會召集大家來細說此事。」

  「等到大人來說就來不及了,我等正是希望能趕在這之前才會如此著急。若是老大人不肯轉達也實屬無奈,只好經由近侍直接參見了。」

  「大人現在正與數正大人商談中,不可貿然前去打擾。」

  「什麼,數正?」

  此時石川數正獨自待在主君身邊一事也已經讓他們的不安和不悅更加高漲。

  原本從小牧對陣時候開始,稍微有點兒議和的傳言、談及和睦的話,他們先入為主的觀點便總是認為事情背後必定有數正的存在。丹羽長秀進行調停之時也是專門由數正來負責交涉,而此次信雄單方議和他們也打心底地懷疑,會不會也是由數正在暗地裡策動的。

  這一猜疑之聲越變越嘈雜之時,連相隔好幾間房的家康也聽到了。然後一名小姓快步跑過走廊,來此傳達家康的話。

  「大人召見!」說著小姓又補充道,「大人吩咐,要諸位全都前往居室。」

  眾人一驚,看看其他人,感到一陣惶恐。

  但平八郎和兵部等固執者卻求之不得,催促著酒井忠次和其他眾人,先行起身道:「大人召見。一起去參見大人吧!」

  家康的居室被一群穿戴鎧甲的武士占滿,隔扇也被撤掉,一直並排連到了隔壁房間。

  「來齊了嗎?」

  眾人的眼眸都集中在家康的臉上,而家康似乎也在觀察每個人,一時間只是閉口不語。他的身邊坐著石川數正,酒井忠次則在其次,以下的其他人員可以說幾乎代表了德川家所有的中堅階層。

  「諸位,聽我說。」家康開始說話,又忽然看了看末席道,「末席離得有點兒遠了,我的聲音比較低,再往這裡集中些吧,圍到我身邊聽我說。」

  眾人湊緊座位,末席的人也都往家康身邊靠攏。

  「其實……也不是其他事,昨日信雄卿突然與羽柴方締結和議,本打算明日在家中公布此事,不想這麼快便傳到各位耳中,讓大家這麼擔心。原諒我,我絕非是要刻意向大家隱瞞事實。」

  眾人皆低下了頭。

  家康在言談中說了好幾次「原諒我」「還請各位原諒」的話。

  「當初應承信雄卿的請求,領諸位起兵是家康的錯;小牧、長久手戰役時,令諸多良臣戰死也是家康的過錯;而這次,三介殿下(信雄)在我不知情之時與秀吉聯手,令各位的忠肝義膽皆化為虛無,追究起來也並非他人之過,全是因家康的無能和疏忽……面對諸位的忠心不二,作為主公,家康實在不知該如何賠罪。」

  這樣說著,他在上座雙手支地又致歉道:「望諸位原諒……」

  「大家都很悔恨,感到憤怒不已吧。家康雖然愚昧,但這種心情卻是一樣的。然而,事已至此,即便責怪三介殿下也只會親手將我等的名分變得滑稽而已。因此,如今對羽柴大人除了敬佩其智謀,一同恭賀和平的到來外別無他法。別再咒罵是陰謀的和平、虛假的和平之類的。」

  不知不覺眾人都低下了頭,沒有一個人看著家康的臉。

  啪嗒啪嗒掉淚的聲音傳來。男兒的悔恨和哭泣、顫抖的肩膀如波浪般蜿蜒起伏。

  「事出無奈……眼下還請各位忍耐,放寬胸懷,只待他朝。」

  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自坐到這裡後一句話未說,二人都掏出薄紙,側過臉只顧著不停地擦拭臉龐。

  「戰事已停,值得慶賀。高興點吧,明日便返回岡崎。諸位也儘早回到家中看看妻子吧。」

  家康也用懷紙擤著鼻涕如此說道。

  次日十三日,家康以下大部分德川軍都退出清洲城,撤回了三州岡崎。

  同日清晨,石川數正作為議和締結的賀使與酒井忠次一道前往了桑名。拜見信雄之後,又前往拜訪身在繩生的秀吉,轉達家康公開「同喜同賀」的意思,呈上祝賀書函後便返回了。

  數正離開後,秀吉對左右如此說道:「你看,不愧是家康。若是他人,這次的慘痛事件絕對無法像喝熱茶般如此輕易咽下。」

  正因為是自己令其吞下熱鐵,所以秀吉非常明白對方的心情。他不自覺地想,如果自己是家康的話,不知是否也能做到如此。

  這幾日就這樣過去了,這期間一直無所憂慮的便是信雄。自矢田川原會面以來,他完全變成了秀吉的籠中之物,不管做何事都會考慮「筑前是如何想的?若不先問筑前定然不好,先諮詢一下筑前」,就如此前全身心地依靠家康一般,如今一是秀吉,二也是秀吉,一味地只擔心著他的一顰一笑。而議和條件的實行也如秀吉之意順利進行,城池分割、質子和誓約書的交付都無一遺漏。

  「總之先告一段落。」至此秀吉的心弦略微鬆緩了下來。但想到滯留繩生的陣營無論如何都需等到跨年之後,於是便向留守大阪城的眾人送去消息,準備好過冬事宜。

  不用說,秀吉的對手從一開始便不是信雄,而是家康。在與家康的對抗還未解決之前,局勢就不能說業已平定,而他的目標想必也還處於半途之中。

  「近日來殿下身體可好?」

  一日秀吉去桑名拜訪,閒話之後如此問道。

  「哦,很健康。如今也沒有任何不開心的事,征戰的疲勞也已恢復,心裡真是無比輕鬆啊。」

  信雄開朗地笑道。秀吉像將親近自己的孩子抱在膝頭般,不斷地點頭。

  「嗯,嗯,殿下本就不曾想過的一時之戰,想必讓您勞心不少。不過,還留有一些費心之事。」

  「哦……是何事,筑前?」

  「如果就此放任德川大人不管,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來打擾殿下。」

  「會嗎……不過此前他也有派伯耆守前來恭祝和睦一事。」

  「他總不至於憤怒地違逆殿下之意,此事原本就是抬出殿下您才開始的。」

  「的確如此。」

  「由此,還必須殿下您親自開口問問。德川大人很明顯心中是很想與我秀吉議和的,可是若由自己提出未免有失面子。雖說如此,但也沒有理由再與我對抗……真難辦啊,還請殿下伸出援手予以幫助。」

  出身名門者多是自我主義者,這來源於他們總有一種身邊的人皆是為自己而存在的錯覺。他們從來不會想著去為他人盡心盡力。可是讓秀吉這麼一說,信雄也意識到不可就此放任家康不管,而且這樣也有可能對自己不利。

  於是數日後,信雄提出要作為秀吉和家康的中間人。這本來是他義務該做之事,但卻在秀吉暗示之後才開始動身去做。

  「若是能接受這邊的條件,便可寬恕德川大人的罪過。」話由信雄說出口,秀吉便取得了勝利者的立場。

  而條件則是:

  將家康的親生子於義丸過繼給秀吉做養子;交出石川數正之子勝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等人作為質子;除了此前與信雄協定的堡壘摧毀和領土分割外,不對德川方的現狀作出其他要求。

  「對於德川大人秀吉心中仍有遺憾,不過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這些便先行容忍下了。對方是否接受條件拖得太久的話也頗為頭疼。還請儘快向岡崎派遣使者。」

  信雄被如此囑咐後,即日便派兩名重臣代表自己前往了岡崎。

  條件雖說不上苛刻,但要接受下來,對家康而言才真的是需要極大的容忍。

  於義丸說是養子,實際上就是人質,世人也會如此看。此外,將德川家的重要老臣的兒子作為質子送到大阪,這很明顯就是戰敗的契約。

  藩內爭論再度僵化。但家康卻很平靜,在清洲時也是如此,看起來像是個不懂激動的人一般,將所有的罪名都歸到自己身上,答覆使者:「條款已明,勞煩貴使安排處理。」

  數次往返之後,十一月二十一日,秀吉方面派遣正使福田知信、副使津田信勝二人作為議和使節來到了岡崎。瀧川雄利作為信雄的代理人也前來見證和約簽署。

  就這樣,秀吉與家康之間也締結了和睦,信雄鬆了口氣。

  「好了,就此先告一段落。」

  十二月十二日,家康之子於義丸從浜松城出發被送到了大阪,石川數正之子勝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也一道同行。岡崎將士們沿路站著目送質子一行人,全都哭泣不止。

  讓天下震驚一時的小牧之戰就此結束。總之從形式上而言暫且結束了。信雄於年末十四日來到岡崎,一直滯留到迫近年關的二十五日。家康沒有吐露一句不悅之言,招待了這位前路盡知的善人十日,然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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