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田川平原
2024-10-11 06:35:4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觀出征望歸陣,至今為止這已經是第幾次在大阪城和美濃之間往返了呢?
路人風評也認定小牧對陣會僵持不下,都預測雙方實力相當,說不定就會耗上十年之久。
當天是十月二十日,秋意已深。
秀吉大軍一如往常經由大阪—淀川—京都而來,但不知為何卻突然從坂本急轉,變道越過伊賀、甲賀,去了伊勢。此前一直從美濃路去到尾張,這次則一改著眼點,變為前往桑名。
信雄在伊勢方面的分城、細作就如意料之外的堤壩決口,洪水奔涌而來般,快馬連快馬,急信疊急信地不斷發來警報。
「秀吉的主力大軍!」
「不是迄今為止的部分兵力!」
「二十三日在羽津布陣,於繩生築壘,命令蒲生氏鄉、蜂須賀家政等人固守這些要所,逐漸逼近而來!」
信雄無法保持沉著。早在月前他心裡就隱約有了這場暴風雨即將來到身邊的預感。
這麼說是因為,被德川家極度保密的石川伯耆守數正的通敵一事很奇怪地被誇大其詞,甚至連這種地方都在流傳:「德川大人的內部也並不緊密,好像有很多人與伯耆守同心,等待時機來臨。」
若只是如此還好,還有人確有其事般地極盡散布,說當家中的某人與數正交情甚篤,也有很多和此前為兩軍調停的丹羽五郎左大人一直有著如同親屬關係的親近者,似乎這些人之間一直都在頻繁地進行密信往來。
不僅如此,還有傳言說連前日的調停也是德川家暗中向秀吉方面提出的。家康突然想在內部破綻暴露之前嘗試達成和議,但秀吉方面的條件似乎太苛刻,終至決裂,等等。
「事情是有可能的。」
說實在的,這正是信雄痛心之處。若是家康拋下自己與秀吉講和,那自己到底該如何是好?
如果秀吉改變方向進軍伊勢路,那時候就必須要覺悟,大阪和家康之間已經形成了以犧牲當家為基礎的某種密約。信雄的一名重臣堅信這一點,並向他進言。整個內部底層不管是內心的不安也好,還是在戰略上的見解也好,對此想必都是意見一致。
果不其然,秀吉大軍突然從背後而來印證了信雄的預感。除了急忙向家康匯報請求援助外,他不知還有何對策。
在清洲有酒井忠次留守,他一接到信雄的急報就立刻向家康通報,即日家康便舉全部兵力前往清洲,然後立即催促酒井忠次以及其他部將前往桑名救援!
桑名乃是長島之咽喉。信雄也出兵趕往此處,與將本營駐紮於繩生村的秀吉對陣。
繩生是位於桑名西南一里左右、沿著町屋川的一個村落,但它靠近木曾川、揖裴川等海口,集水陸兩軍,無疑是威脅信雄根據地的絕佳指揮點。
晚秋時,生長於此的大量蘆荻悄悄地包圍著數萬兵馬,只有朝夕時兵站部升起的濃濃炊煙在這水鄉瀰漫。
還沒有任何出戰命令。悠閒的士兵時而還釣釣蝦虎魚,這時若恰好輕裝的秀吉騎馬前來巡視陣營,雜兵們便張皇地丟掉釣竿,而秀吉即便看到了也只是笑著走過。
想來若非是在這樣的場合,他應該也想釣釣蝦虎魚,赤腳踩地而行的吧。他從來都保有一顆童心,而一來到這種鄉村之地,這顆童心就愈加驅使年少時的頑皮之心。
這條河只要越過一步就是尾張的領地。秋陽之下,尾張中村土地的味道頻頻觸動著他的嗅覺。
「真想回一次中村。」某日,秀吉邊在心中如此想著邊策馬回到營門。此時津田藤三郎信勝等二人出使歸來,正在等候他的出現。
「噢!回來啦!」
似乎這兩日秀吉也等著喜訊,一直暗自記掛著二人的回報。
將馬匹一扔在營門處,他便一反常態慌慌張張地道:「到這邊來!」親自將出迎的二人帶入樹叢里一個任何人都不得進入的營帳中。
樹叢外,數名槍手小心謹慎地看守著。桐紋滿布的晃動的帳幕中,只有透過樹木的秋陽和鳥聲瀉入。
「如何?三介殿下(指信雄)的回覆?」
低沉的聲音,但眼神卻極為異常,仿佛在盼望著某種不得了的東西。
「如大人所願!」津田信勝先開口道,「信雄卿說非常了解筑前大人的心意,很確定地應承了會面一事。」
「真的,他允諾了?」
「可以說是相當地高興。」
「是嗎。」秀吉舒心地深吸一口氣,幾次反覆道:「是嗎,嗯,應是如此。」
這次進軍伊勢路,從一開始秀吉心中便有一個很大的計劃。目的不是戰爭,而是外交。不,應該說是若能順利進行便以外交來解決問題,若事情敗露則一舉突進桑名、長島、清洲,從背後化解小牧正面的堅固堡壘。就重點而言,說成是兼具戰與和的雙面攻略應該更為恰當。
不過秀吉有此計不會落空的信心,駐紮繩生後立即將原委細細說與津田、富田二人,秘密派遣二人去往長島信雄的城池。
密使津田藤三郎信勝與織田家血脈相關,和北畠信雄相當於是叔伯兄弟的關係。藤三郎的勸說,加上富田知信曉以利害,終於讓信雄說出自己本身並不好戰,還誘導其說出「筑前如此為吾著想,若是期望議和的話,吾也樂於應承……」等言辭。而使者作為最後的王牌提出信雄與秀吉單獨會面的提議,也讓對方爽快承諾可以見面,兩名使者心知事成,立即策馬返回,剛剛抵達繩生陣營。
「辛苦辛苦。」秀吉喜上眉梢,不停感謝二使的功勞,「此外,與三介殿下會面時日、地點等都無遺漏敲定下來了吧?」
「這是自然。」藤三郎答道,「大人您吩咐過不能拖長時日,若是走漏給德川方面就糟了。所以信雄卿一答應會面之事,我們便即刻向他提議,可否本月十一日巳時(上午十時)移步桑名西面的矢田川原,筑前也將由繩生出發,於同日同時刻在那兒等候。」
「嗯,嗯……此事他也同意了是吧?」
「信雄卿同意了,說不妨事。」
「十一日,就是明早?」
「沒錯。」
「退下休息吧。你們想必也是身心疲憊。」
「通過桑名和進入長島時雖然都必須小心謹慎,但一踏入長島城內,卻莫名有種此次定會成功的預感。」
「哦,你看到了此種士氣?」
「大人您之前在大阪城向長島城內部乃至城下民間展開的各種工作似乎大為奏效,來到城下的德川部隊與北畠家的武者們互相冷眼監視,城中武士雖身處同城,但總是欠缺一致性,互有異議,完全是一派浸入溫湯的感覺。」
秀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一直以來,只要一有機會他便往北畠和德川方的內部種下糾紛和內訌的誘因。在敵國內部散布一切流言風語破壞其合作的手段,古今中外都沒有區別。
小牧第一次會戰時,秀吉看出家康此人實難對付,此後便一直窺伺人心,自由地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可用之物。石川數正在德川內部無論何事都引起他人狐疑也是其作用的結果之一;丹羽長秀一出面調停,北畠家內部與之有舊情的人立刻便被當作和平派遭到排擠,而信雄本人對家康的真意萌生不安,德川武將突然對北畠軍起了特別的警戒心等,所有這些都是遠方大阪所下達的指令的作用。
秀吉算計著效果應該已經達到,此次才斷然決定進軍伊勢。方才當他聽到津田藤三郎、富田知信二使報告其實情,會理所當然地滿意而笑的理由也正在於此。
外交上不管使用何種謀略都遠勝戰爭所造成的犧牲。這是秀吉的信條。更何況,正如小牧對峙那般明擺著的一樣,面對在戰爭上無論靠正攻、奇襲、威脅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家康,秀吉認為只能依靠其他手段。而明日在矢田川原與信雄的會面,正是他的這種深謀遠慮的具象化。
秀吉一早起來,先看了看天空。
「天氣看來也不錯。」
看昨晚的天色,雲流在晚秋風中頗為異樣,若是風雨來臨,信雄單方面提出延期,或是更換地點之類的話,可能會有被德川方面察覺的危險,那樣就極為糟糕了。這樣擔心著睡到今早起來,卻看到近來罕有的萬里晴空,秀吉覺得是個好兆頭,邊自行慶幸邊騎馬出了繩生陣營。
隨行的只有極少數挑選出來的旗本小姓以及先前出使的富田、津田二人。但不一會兒,一越過町屋川,四處的蘆荻和民家都藏著昨晚安排好的己方將士。秀吉恍若不知地在馬上談笑著,不久便來到了鄰近桑名西郊的矢田川岸邊。
「信雄殿下到來之前就在這附近等候吧。」說著坐到馬紮上欣賞四周的風光。
直到昨晚都還如口頭禪般「信雄三介殿下」、「三介殿下」地叫,而如今還未見其人,就已經連對對方的稱呼方式也謹慎對待起來。
不久,信雄的一隊人馬也如期現身,從另一面而來。
「哦,他們已經來了!」
信雄在馬上應該也已經看到了川原上的人影。他立刻向左右侍從說了些什麼,眼睛似乎一直注視著秀吉的身影而來。
「哎呀,看到了他們!」
一直在川原等候的秀吉也自言自語,立刻從馬紮上起身。與此同時,對面的信雄也停下馬,輕盈地離馬下地。
信雄心中對秀吉會以何種態度來與自己會面似乎還有些擔心。隨行而來的眾武者左右排開,而身披威武莊重的鎧甲的他則立於中央,目光嚴峻地注視著對面。
秀吉此人是他直至昨日為止還當作罪大惡極的凶首、忘恩負義的人向天下鳴鼓申討,與家康共同歷數其罪狀的敵人。如今雖然允諾了秀吉的提議,來到這裡會面,可是秀吉會以什麼眼神,抱著何種心意等候自己,對此信雄的心情絕對不可能輕鬆。
然而,當他一臉威嚴地站在那裡後,秀吉立馬起身離開一直坐著的馬扎,隻身一人快步小跑著近前來。
「噢,是信雄殿下!」他就如同並未事先約定,只是偶然在此相遇般揮舞著雙手,「哎呀!真讓人懷念啊!」
這就是他先發出的第一聲呼喚。不是殷勤的寒暄或打招呼,他的表情和市井凡夫俗子常在十字路口所做的毫無二致。
作為正在爭相將二分天下合併為一的一個軍門首領,這簡直就是形象幻滅。信雄大為意外地不知所措,他那些森嚴的配有鐵槍、甲冑的將士們也都啞口無言。
令人吃驚的還不只如此,只見秀吉這時已經跪拜在信雄腳下,臉幾乎要貼近其武士草履。然後,他從下方拿起驚呆的信雄的手,道:「今春以來,沒有一日我不想著要和您見見。總之,您看來身體康健已是我最大的寬慰……啊,無論有何種妖魔迷惑吾君,乃至避無可避之戰,但從今日起又是原來的主君,對我秀吉而言,這就如同今日的秋空一般,又再見光明!」
不管是言辭還是身影,看起來都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哭泣般自然得沒有一點架子。
「筑前,起來,快起來。為何會走至無盡爭戰的地步,你若悔恨信雄也無話可說。我也同罪!總之,快先起身!」信雄用被抓住的手扶起了秀吉。
二人於十一月十一日的會面,就這樣毫無阻礙地實現了單方面講和。
原本此事信雄理應徵得家康的同意,並事前與之商量才算合理。可是,他應承了家康的雪中送炭,而後又單方面地締結了和議。
關於此事,後世史家都嘲諷地寫信雄內心的輕率。新井白石在《藩翰譜》中特別寫道:
「信雄大悅,未及告知德川大人原委,便於十一月十一日與筑前守復歸於好,至此事終。」
《甫庵太閤記》中也寫道:
「某日,信雄卿不置群疑,和睦之議快速定論。」
「群疑」為何在此已無須再次言及,總之就是信雄上了秀吉的當了。就好像家康將其當作手中棋子利用一般,只不過這次是秀吉輕輕地將這顆棋子橫奪過來而已。
不過在當日會面的第一印象中,秀吉討得信雄歡欣所說的甜言蜜語確是難以想像的。但秀吉就連被認為極為挑剔且神經敏感的信雄的父親信長也侍奉了多年,幾乎很少引其動怒,此事做來應該是很容易的吧。
但是,此前通過二使提出的議和條件的內容卻既不輕鬆,也並非那麼容易。
議和的條件是:
一、秀吉收信雄之女為養女。
二、秀吉方所占領的北伊勢四郡歸還信雄。
三、交出信雄一族的織田長益、瀧川雄利、佐久間正勝、已故中川雄中的兒子或母親作為人質。
四、將伊賀、名張等三郡,南伊勢的鈴鹿、河曲、一志、飯高、飯野、多氣、度會七郡加上尾張犬山城和河田之堡壘讓與秀吉。
五、雙方皆將伊勢、尾張兩郡臨時築起的城池毀掉。
「好。」
信雄在此之上蓋章認同。而秀吉當日則將黃金二十枚、一把不動國行的刀作為禮物贈予信雄,還將伊勢地方的戰利品米糧三萬五千石贈送給他。
恭敬屈身以表心意,真材實物以作利益。被如此對待,信雄不可能不感到滿足。可是,計算之後會帶來什麼後果,信雄定然不曾深思熟慮。
信雄確實擁有名門之子的貴人資格,但從激烈的時代潮流來看,即便被稱作「已經不能單純稱為爛好人的愚昧者」也是應該的。作為名門之子,若處於時代潮流之外倒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然而他卻來到潮流尖端,被當作戰爭的傀儡,將他旗下大批將士葬送。
事發之後最驚訝的應該是家康吧。即便是達人家康也被這個愚蠢的公子哥兒瞞騙著強奪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