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
2024-10-11 06:35:35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蟹江城被孤立了。
德川、北畠的聯合軍將這裡完全包圍了起來。
瀧川一益陷入了自己所描繪的奇計之中。但像他這等年紀,又擁有如此周全的考慮和經驗,為何會親手招致如此厄運呢?
此前在長久手戰死的池田勝入也可以說是出於同樣的因由。勝入比一益還要年長,但在急進求奇功,卻慘遭挫折這點上卻極為相似。
二人雖是秀吉的武門前輩,但在這巨大的時代變革中,如今西方秀吉和東面家康這兩巨人被尊為仲裁者,信長以前的精英不論家世、閱歷如何顯赫,都不得不追隨其中一方。
這雖然是跨越一個革新時代的必然區分,但那些無法安然接受時代自然作用下的不平與反彈,依然想著身老人猶在的滄桑血氣,卻更容易做出連年輕人也不會做的拙劣之事。
血氣與急躁並非只是年輕人的共性,初入老年的人的急躁才更為危險。這時期的人們在生理上的自製和反省會弱化,也可以說是因為容易被那種必須趁現在多賞賞花的焦急和不甘心的心態所驅使。
總之,曾經被尊為織田家家老之一,享受信長麾下之名將的盛譽的他,如今走至被困蟹江城的境地,實在叫人對其失手感到悲哀。
而與之相反,家康的手段是多麼高明,鮮明的進攻手法可謂是滴水不漏。
「瀧川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別因城小而輕視。」
家康冷靜地囑咐,那副萬事只待收尾的態度,正如百獸之王的利爪扼住獵物致命之處後,從容環視四周情形的樣子一般。
南面海門口有榊原小平太康政和丹羽氏次等隊伍;北門事先安排了水野忠重和大須賀康高,以及眾多兵力;西方則交由信雄軍負責;石川伯耆數正則作為游擊隊在全軍側面備戰;而東門的前田口處,旗本們的鐵槍陣渾圓緊密,鐵炮隊呈前二段式展開,探子則在前方埋伏,金扇馬標下的家康不管何時都一副沉著冷靜之態。
以此陣容和兵力,若是四面齊發進攻蟹江城,必然將其踏為平地,但家康還是堅持採用謹慎的正攻法,不曾改變。
「城兵拼死出戰的可能性很大。先建起柵欄,還有斗形瞭望塔,然後晝夜不停地往城內放箭。」
家康的進攻簡直就是死纏爛打,讓對方無法喘息又動彈不得,用這種毫無破綻的方法攻城,痛苦的自然是他的敵人。
一益雖身經百戰,但連日來的苦戰也是步步維艱。以他為首,包括盟友前田與十郎種利在內,如今事已敗破,出去投降也是死,戰也是死,乾脆就瘋狂地堅持固守。
六月十九日開始的攻擊之中,他不屈不撓地竭力奮戰,城中僅一千左右的兵力卻令敵方感到相當棘手。尤其是二十二日家康下令發動總攻時,更是展現出了窮鼠欲食貓的氣勢,城兵的槍彈之下,攻方的犧牲相當之大。
家康見此,下令道:「組成竹盾,以竹盾陣逼近城牆。」在這種場合下,他也不忘耗時以減少損傷的方針。
城中的一益考慮到三之丸的薄弱和疲勞,打算讓二之丸的士兵與之替換,卻沒有這個閒暇。現在,防禦上只要露出哪怕一點兒鬆懈,立刻就會讓敵軍有可乘之機。
於是他等候傍晚來臨。天色一暗,他立即從各個城門出兵反擊。
原本他打算趁此機會更替城內的兵力部署,但在出擊後撤回城內時,海門口的城兵被切斷了退路,圍困在了敵軍之中。
「不能見死不救!」
瀧川一益不愧是名將,他親自帶頭再次出城,一番血戰後,終於收回孤軍,退入了城門。
就這樣,二之丸的兵力得到了補充,但三之丸同時被攻方奪取。攻方在三之丸也建起瞭望塔,然後向近在眼前的二之丸槍箭齊發。
「堅持住!現在正是忍耐的時候!只要堅持過這十天,先前派出的密使一到達目的地,盟軍必定會前來增援。」
一益和與十郎的鼓舞現在也漸漸失去了真實感,但為了激勵守城兵士氣,一益還是叫來勇敢的外甥瀧川長兵衛,囑咐道:「只要趕到關城、峰城、伊勢路,那裡盟軍充足,還有蒲生大人的軍隊。前日已緊急派出使者,你也混出城外,雇一匹快馬,儘快取得盟軍增援,刻不容緩!」將他放出了城外。
但當晚敵軍的攻擊也不曾停歇,直到黎明,他本人和守城兵已疲軟如泥。糧草彈藥日漸缺乏,三之丸的敵軍射來帶火的箭矢不停地引起火災,大半的防禦兵力還必須全力進行滅火。
一益的外甥瀧川長兵衛接受密令,當晚從下水道爬出,跨過水門閘,趁暗夜跑出了城外。
就算與伊勢方面的盟軍取得聯繫,但能否趕上援救,這點長兵衛心中也沒有底。但叔父瀧川一益在出門前這樣對他說道:「眼下能依靠的只有這個了。你逃出城外,城兵們就會想著不久你就將帶回吉報,只是等待這點也能成為他們的希望。要順利突破敵人的防線啊!」
是夜恰逢小雨,長兵衛披斗戴笠,從城下郊區的鲶橋往西,在高台寺道匆匆趕路。
雨絲密集,夜霧蒙蒙,昏暗中只能看見自己的腳下。就在大跨步地朝前趕的時候,他的腳被繩子絆住,踉蹌五六步後重重地摔倒在地。
兩側竹林中的鳴器喀拉喀拉地晃動。他暗忖「糟了」,往後一跳打算跑回原來的道上時,已經遲了。一群像濕漉漉的甲蟲一樣的人影將他重重圍了起來,閃閃發亮的應該是鐵槍。其中一名武士盤問道:「可疑的傢伙,你是哪兒的人,要去哪兒?」
長兵衛心中徹底斷念,但還是儘可能地裝傻充愣。
「請放過我吧!我是須成村的百姓,叫長右衛門。村裡有急事要趕去津島。」
「哦,這樣啊。」回答意外地乾脆。
「放行!」
聽到這句話,長兵衛鬆了口氣,正打算邁出腳步,那名武士向部下打了個眼色,「你這老狐狸!」幾名士兵瞬間從他背後撲上來,將他反扭雙手抓了起來。
長兵衛暗罵,露出本性奮力扭打掙扎,但最終還是力竭被捕。
「我不會再亂來了,好歹在下也是瀧川長兵衛,別那麼害怕地粗暴對待。」
腕力被封住後,長兵衛這次又表現出一副膽大妄為的神氣。
「我說,萬事皆有商量,其實我是和舅舅一益吵了一架才從城中逃出來的。我身上藏了十枚城中的金幣,本想逃到京城一帶,過個輕鬆的小商人生活。我現在把它拿出來分給各位,能不能幫幫我?錢大家不可能不需要吧,戰爭只是一時的,之後還有漫長的一生呢。」
武士們相互對視,似乎被他的巧言令色迷惑了。但領頭的男子卻突然親自抓過繩結,呵斥道:「閉嘴!德川家中可沒有用金錢來交易戰爭的人,不要嘟囔個不停,快走,快走!」
將長兵衛抓住的是石川數正部下的游擊軍。數正聽聞報告後,便吩咐將士將其送至家康本營,道:「說到一益的外甥瀧川長兵衛,也被人喚作一鬼,乃是個勇猛無雙的男人。立即送去本陣!」
家康看著被縛之人,睨視道:「能出使城外進行聯絡的男人,必定是城中非凡的勇者。」
「但這傢伙卻是個不似武士的卑劣者。」
石川數正的部下將逮捕長兵衛時,長兵衛以身上的十枚金幣央求放過他的事情告訴了家康,誇耀自己的廉潔。
家康似乎並不覺得他們詆毀金錢來誇耀自己的廉潔有什麼不好,微微仰起厚實的貓背嗤笑道:「看吧,就是個膽大妄為者而已。如其所願,鬆綁放他走吧。」
「什麼?」
數正的部下懷疑自己聽錯了。家康見他們有所猶豫,又道:「把他拉到東口,往城門方向放行。」
不只是數正的部下,就連他的帷幕之臣也頗有不滿,大人明知難得抓住長兵衛這個勇猛之將,為何又要放他回城呢?
對於部將們的質疑,家康後來這樣明示真意道:「即將陷落之城其實是很可怕的。若長兵衛不回,那麼城兵就會寄希望於援軍,更加頑強。而若是將長兵衛梟首,以斷絕援軍的希望,城中將士也許會失落,但自暴自棄加上復仇之念會令戰鬥力大增,相應地攻方也將付出巨大的犧牲。然而,若長兵衛徒然生還,即便是為自己辯解他也會大肆談及我家康的胸襟。聽聞攻方大將有如此胸懷,城中之人就會明白再戰亦是無益,必定信心盡失。一個長兵衛,其存在與否,攻陷蟹江都唾手可得。」
「哦,原來如此!」
每當家康的帷幕之臣接受他的實地教育時,作為日後基石的德川譜代的關係就更加牢固。在這樣的家康面前,區區一個蟹江小城和一個晚年易躁的一益自然是束手無策了。
最終,一益派遣心腹津田藤三郎托舊關係來到織田長益(之後的有樂齋)處,借長益之口乞求投降。
「好。」
家康接受了乞降,但附有條件,他要求一益交出最初的背叛者前田與十郎種利的首級。
這一條件想必令一益很是困擾。因為在圖謀之初,慫恿與十郎種利,誘惑他事成之後便向秀吉進言給予重賞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而且與十郎比他年輕很多,經歷和地位上都有著天壤之別,根本無法與他相比。
「到底該怎麼辦呢?」一益沒有將這一條件告訴任何人,猶豫了整整一個晚上。
「若不將與十郎斬首,自己就會沒命。但要殺他也實在……」
即便兩人之間並沒什麼交情,但背叛曾發誓共同守衛城池、一道赴死的朋友,只為了最終保住自己性命的行為,對當時的人來說是不可能不感到苦悶的。更何況,在責任上他知道這顯然是自己的過錯。
不過他並未猶豫很久,七月二日的答覆期限逼近,一益已經下定了決心。
「貴方條件在下明白了。」
他將津田藤三郎和另一名近親作為人質送出了城,同時將這一回復傳達給了家康。
家康向城內傳達允許開城的意旨後,於翌日七月三日命大須賀康高入城下令解除武裝。
而在前一天夜裡,前田與十郎從一益的行動中感到了自身的危險,於是落逃城外。得知此事,一益派出追兵唆使道:「放走與十郎的話,城中所有人就不得不與城池一同走向終結。」追兵在城外的靠船堤抓住了與十郎,亂刀斬死後將其首級帶回。
一益看到首級,轉過了臉,道:「這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拯救城中士兵。」
首級被送到家康本營,當日蟹江開城。人們被高唱凱歌的軍隊看著,各自懷抱著對今後毫無著落的人生的不同心情,紛紛道別而去。其中瀧川一益則成了人們的笑柄。
「麒麟若老亦成馱馬,哎呀哎呀,看那個瀧川的這般下場。」
「也不能這麼說,也有人雖老但晚節依然高尚的。」
「瀧川敗將有如奇臭之糞,頂風便臭四十里。」
「別肆意詆毀,那也是人性的弱點。不要事不關己,要心裡明白,當一個人連內心也落魄至極,就會恬然不知地變得迂腐墮落。」
德川將士們看著一益的去向,如此這般地議論著為其餞行。
一益流落至木造城拜託富田知信,但知信譴責他未經秀吉允許便擅自開城,並沒有接納他。沒有辦法他只得隱身京都妙心寺,兩耳暫閉,遠離輿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