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蟹?小蟹?

2024-10-11 06:35:3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瀧川一益的名字已被世人遺忘已久,雖然時間上並未經過那麼長的年月,但時代急劇變革,短短几日也會令人產生這種感覺。

  自從去年賤岳之戰後,他所協助的柴田勝家和神戶信孝相繼滅亡,他個人的存在也從時代的中心被驟然抹去。以前信長在世時,他是聲望顯赫的柴田、丹羽、瀧川中的一人,也正因如此,他的沒落更令人感到時代的推移。

  然而,即將變為過去的瀧川一益的名字卻突然出現在了這樣的事實之中:「有人在蟹江城內部施展手段,打算從內部瓦解,據說這人就是與蟹江守將前田種利有遠親關係的瀧川一益。」

  謠言雖然興起,但事情還未得以表面化。

  瀧川一益當時已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伊勢的神戶城。去年失足之後,他本一直蟄居于越前大野郡,但前些時日,就在秀吉對信雄與家康的紛爭形勢險惡之際,秀吉差使者前來,問他是否願意一展身手,向不得志的他拋出誘惑,引其出來,給他出謀劃策,讓他潛入伊勢暗中進行特別任務。

  不得志者不甘就此屈服於命運的執念似乎尤為強烈。一益急於想藉此將去年的厄運扳回一城,而剛好信雄的重臣,也是蟹江城主的佐久間甚九郎奉信雄之命外出萱生去修築堡壘,留守兵力僅有前田與十郎種利所帶領的約三百人。

  「棄暗轉投羽柴筑前大人如何?眾人所見清晰猶如十指,秀吉公的將來與信雄公的將來根本無法比擬,如今正是考慮的好時機。」

  一益給堂兄與十郎種利寫了封密信,又約定自己會從中斡旋,不管什麼重賞都能得到保證。

  與十郎與其兄弟們商量後,向他表示了承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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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就讓我加入貴方。還望向秀吉公通傳,並儘速派大軍前往此處。」

  一益心中歡喜,認為好事即成,立刻將此事報知秀吉,又與秀吉在伊勢鳥羽港的水軍九鬼嘉隆商量計策,決定先讓軍隊登陸長島與清洲之間,徹底中斷信雄與家康的聯繫。

  六月十四日,船隊從鳥羽港出發,於十六日晨霧甚濃之時抵達了蟹江海岸。一益立即乘輕舟分兵登陸,率領七百兵士很輕易地便進入了蟹江城內。

  「目前一切順利。」

  一益和與十郎滿意地握手而笑。的確,到目前為止事情都很順利。

  沿著蟹江川江邊的蘆荻,距蟹江將近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大野城。原本這只是座很不起眼的小城,但要中斷清洲與長島的聯絡,此地卻是個不小的障礙。

  「礙眼的小城,是攻下還是說服呢?」

  看一益舉棋不定,前田與十郎笑著說道:「那裡雖有山口重政守衛,但重政老母已作為人質來到本城,不可能與我等對抗。」

  「那就派遣使者去遊說吧。」

  瀧川一益用拉攏與十郎的方法,向山口重政也發出了同樣的利益引誘。

  被選為使者的吉田小助快馬加鞭,沿著大野川堤岸趕路,不久便來到城池對面,隔河喊道:「重政大人,我有事求見重政大人!」

  「哦,是小助,何事?」

  見山口重政從城牆炮眼露出臉回答,小助又道:「啊,是重政大人嗎?大人與在下乃是多年好友,尤其大人老母如今身在蟹江城,緊急關頭,未免大人賢明之慮有所過失,特鞭快馬前來告知。」

  「有勞有勞!」重政遠遠地笑著道:「我很清楚你來此所為何事。聽著小助,若拋棄義氣,平日的朋友也如同陌路,爾等為謀私利,背叛主公多年恩義,將蟹江城出賣了吧!」

  「不,這絕非不義。蟹江城主佐久間甚九郎大人不愛家臣,很多人平日裡便懷恨在心,終導致眼下局面。重政大人,和我等共同響應瀧川大人的指引,加入羽柴筑前大人的陣營吧!」

  「住口,小助!我重政是有骨氣的!」

  「雖說如此,那身在蟹江的老母您又當如何?」

  「……吵死了!」

  重政抹去眼淚,哭泣的臉龐一陣痙攣。

  「你、你這種不知恩義的人,根本不會為立於武門難處的母子之心辯解!人面獸心,不知廉恥!」說完便退回去再未現身。

  其實,昨日身在萱生的主人佐久間甚九郎已向山口重政送來密報,告訴他海面有大量炊煙和兵船,想來很可能是覬覦沿海一帶的敵方水軍,切莫大意。再加上蟹江的情況怪異,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覺悟。

  午後,蟹江武士千鶴新左衛門又來到對岸的河堤上,喚出重政,和吉田小助一樣以老母性命和利益來勸他。

  「又來了!鼠輩螻蟻,真是糾纏不休!」

  重政用鐵炮作了回答。千鶴新左衛門的坐騎被擊中,只得徒步逃回。

  對重政而言,這起事件中也有令他高興之事。蟹江城中有一位叫奧山次右衛門的同僚,因主人交託的蟹江城被出賣給敵人,瀧川軍入駐城中,所以他便偕妻兒趁夜偷偷逃至了大野城。

  「即便城池被出賣也不能出賣自己!山口大人,就讓我二人誓死守衛這裡吧!」

  次右衛門的話讓重政欣慰而泣。

  「那麼多留守蟹江的人之中,真正的君子只有您一人嗎?不,即便是平日互稱好友,刎頸之交,若不是這種時刻,也很難辨出真正的朋友和主僕。雖只有您一人,但能知道還有真君子的存在,即便死也能感到世間的明朗。不管怎樣,您能來就等同千人之力。我死而無憾!」

  二人感到無比滿足,並立即著手準備戰鬥。

  此時,無數的兵船如豉蟲一般已經載著瀧川軍從大野川下游溯江而上。瀧川軍從船上看見大野城,完全不放在眼裡,「這根本是個連城池都稱不上的小城嘛。還真是適合佐久間這個陪臣的家丁居住的蟲籠,要攻陷不用半刻!」嚷嚷著靠近了城邊的河岸。

  突然,點著火的火把從城牆上落下,如雨點般帶著火焰唰唰地飛到兵船和人身上。

  「好燙!燙!燙!」

  「船著火啦!」

  「滅火!快滅火!」

  「別靠近!船會沉的!」

  眼見著兩艘船已冒起了滾滾黑煙。還有的船身相互撞擊,導致擱淺,在那兒又遭到城中的箭矢和鐵炮的襲擊。而落入河中向岸邊爬去的人,則被潛藏在蘆荻叢的伏兵們屠殺。已近黃昏的水面因流動的破船、火苗和鮮血而變得通紅。

  山口重政在這次合戰前已向清洲的家康和長島的信雄送去急報。不過,在信使快馬還未抵達清洲、長島之前,有一支軍隊已得知事態趕來救援,就是剛好屯駐在松葉宿的井伊兵部直政。

  「唉,天空是紅色的?」當天傍晚,他看到大野方向的火光時想到,「看來是敵人的水軍!」於是便將此事匯報了家康,同時又率領軍隊趕了過去。

  大野城依然健在。聽山口重政講完實情,形勢的嚴峻令家康震驚,於是下令井伊軍徹夜在海岸、河川、海口等處設下了防禦柵欄,以防止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軍隊登陸。

  天亮時,信雄的兩千餘援軍也趕到了此處。蟹江川與清洲之間的距離,騎馬的話可以說一鞭即到,即便徒步也用不了一天。從大野城出發向清洲家康報告緊急事態的快馬,想必當天便將蟹江川的叛變和海上敵軍來襲之事傳到了這裡。

  「事態危急。」

  家康收到這一情報時剛好正在用膳。

  「此事實在危急……」他說了兩次這樣的話,飯後又用嘴將熱水吹涼,才眯起眼向近臣們微笑。

  最初聽聞突變時,城中重臣驟然驚愕得雙腿搖晃,但看到家康沉吟和冷靜喝水的模樣,諸將們相信主公已有把握,也全都定下心來坐在那裡。

  然而,家康剛一放下筷子,立馬變得和平時截然不同地大聲道:「拿武器,牽馬,吹號!不用等整齊隊列,準備好的人也不用管隊列順序和將士高低,只以我家康為標識,隨後跟來!」

  說完這些,他便帶領著在場的近臣和少數護衛火速奔出了清洲城門。

  一群武士策馬疾馳,馬鐙、籠頭還有鎧甲草摺和太刀晃蕩的聲音鏘鏘和鳴,還能聽到有人高聲談論,回憶道:「今日的主公仿佛統狹間之際的上總介信長殿下一般,出發之地也都同為清洲城。」

  家康聽在耳里,想自己並非效仿信長殿下之先智,但危急情勢下作決定就只是時間的問題。按我的推算,時間應該還趕得上,現在海邊正好是退潮之際,邊頻頻算計邊向前奔馳。

  像武人動不動就說的「孤注一擲」,還有「聽天由命」等等,這些詞語在他的字典中是沒有的,自始至終都是種經營,是科學的。因此,在鼓舞士氣和把握戰機上,有時即便似信長之風,信玄智略,與秀吉有共同點,也都是基於他心中合理的計算,絕無例外。而今天趕往突變之地,他知道確是一場不划算的戰爭。但能讓他不得已走出這步不划算的出陣,對於敵人秀吉的高明手腕,出發之前他也以最大的敬意給予了讚賞。

  此事實在危急。

  此次事件能讓家康咂舌讚嘆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對於秀吉而言,若能取得蟹江、大野,以及附近海岸線自然是得利,但即便失敗也毫無損失。然而德川軍若是失去了這裡,那伊勢、尾張乃至整個小牧的局面難免會像決堤洪流般,立時顯出大敗之相。

  在家康神速趕往的同時,信雄麾下的梶川秀盛和小坂雄吉等人也趕赴而來。很快,從大野附近到蟹江便布陣完成。

  清洲和長島與這裡相距差不多。信雄派了兩名將領前來便安下了心,但不久當聽使者來報說家康本人也快馬趕到了前線,他也按捺不住,第二日天亮便整裝出發了。

  趕到一看,蟹江川、筏川、鍋田川乃至木曾川河口,數里的海岸線已經全部由防禦柵欄連接在一起,全軍揮汗如雨地挖掘戰壕,布置障礙。遍地熟睡的士兵看來應該是昨晚徹夜勞作的隊伍,像爛泥般全無形象。

  「因整軍裝備來遲,不過合戰似乎還未開始……」

  信雄認為只有戰鬥才是戰爭。但看到家康的臉似乎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坐在馬紮上,側目望向了初夏湛藍的海面。

  「哎呀,這根本無須您特意前來啊。」

  家康當然是故意這麼說的,但信雄卻原樣照收,「哪裡,若是讓敵軍登陸此處,我等之間的聯絡就將中斷。」發表了一通自己的見解,又罵道:「瀧川一益這個武門敗類!伊勢一介小鄉士,受父親信長之恩,才被提拔至與柴田、丹羽並坐的地位,如今卻忘恩負義!」又說鳥羽的九鬼嘉隆也是個忘恩之徒,畜生不如,將因由一一說給家康聽。

  雖然家康也大大利用信雄的這種心理,將同樣的罪名加諸秀吉頭上,向天下宣揚,並以此作為德川軍的戰爭名義,但眼下,信雄的滿腹牢騷也讓他略感厭煩。

  這位公子哥兒過於高估了恩情,而且並非自己施與而是父親聲望所得的價值。即使是在當事人權威尚存的時候,意識到恩情和讓他人意識到恩情的行為都是非常危險的,然而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末路名門之子,至今依然認定這是世間通用之理。

  真是可悲。家康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被信雄同樣咒罵,不禁暗自感嘆。

  總之,家康和信雄暫且在此歇息了一會兒,而另一方面,一直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船隊徘徊著無法上岸。因為此處沿岸是一片淺灘,不等滿潮船舶便無法靠岸,而當潮水漲滿時,海岸線一帶又已經遍布翻揚著德川、北畠旗幟的柵欄,守備方面毫無破綻。

  這個時代的武器除了弓箭、步槍便沒什麼像樣的了。雖然這點距離,陸上的家康、信雄甚至能看清船上的人影,但九鬼嘉隆的水軍卻毫無辦法,只得在海上漂來漂去。

  作為攻方的瀧川軍而言,事情本不應如此。包括瀧川本人在內的七百士兵先行登陸,進入了蟹江城,但本該隨後而來的糧草彈藥以及大部隊卻恰逢退潮之期,只能等待上陸時機。而就在此期間,家康卻快速地搶先一步做好了防禦措施。

  只是一步落後,就將最初的戰略意圖完全顛覆了。作戰的目的原本是要中斷長島信雄與清洲家康的聯絡,現在,反倒是登陸蟹江的瀧川一益和在水上晃蕩的九鬼船隊之間被德川、北畠兩軍完全切斷了。

  情勢僵持期間,家康又囑咐部將榊原康政和信雄麾下隊長之一的織田長益等人,「讓大野的山口重政帶路,先取下下市場城。」輕描淡寫,就如同取走棋盤上的棋子一般。

  在九鬼水軍和蟹江城被孤立起來無法動彈的當下,這個下市場城便是他們唯一能走動一步的存在了。

  城主前田治利便是背叛主公佐久間甚九郎,將瀧川一益攬入蟹江城內,結果卻事與願違的前田種利的弟弟。

  「在下來不及勸諫兄長背叛,又不能對兄長見死不救,也不能與兄長為敵,結果不得不認同兄長的愚行,成為同謀,但事已至此,在下至少要笑對一切,將此處作為葬身之地。」

  看來比起兄長種利,弟弟為人更加正直。

  「這座城立於平地,又是小城,遲早會陷落。即便我們與之共存亡,也死得毫無價值。想逃走的人就走吧,掛念家中妻兒的便從後門出城,向德川大人投誠以求將來。治利平日也未給過你們多少食祿,絕不會對各位有半點怨言,要出門就趁現在!」

  他竭盡所能將沒必要犧牲的城兵趕出城外,然後大義凜然地迎接榊原、織田和山口等人的攻擊。

  城外是蘆葦叢生的沼澤地,對於進攻者而言比一般的水壕、干壕更加棘手。但榊原的部下在德川軍中享有盛名,對此根本毫不放在眼裡,徑直跨越過膝的泥水逼近而來。那些誓要與城池共存亡的志願兵端起槍枝阻擊來襲敵軍。

  有時候,即便只有一步也是相當頑強的。攻方付出了超出預料的代價,入夜後才終於攻陷城池,城主前田治利如其所願地毅然戰死。

  海上的水軍也立即獲知了下市場城的危急,九鬼嘉隆也無法再繼續徒然徘徊。

  「船隊向前進發,拯救治利!」

  船隊從水路急忙趕往增援。但兵船很大,比一般漁船、貨船吃水更深。就在船隊頗費周折地避開淺灘時,陸地上的柵欄處突然響起一陣槍聲,埋伏在此處的德川軍氣勢洶洶地進行攻擊。太陽西沉,水邊天色昏暗,稍有不慎就有觸礁的危險。就這樣時間慢慢過去,載著下市場士兵的小船接連不斷地落逃而來。

  很快,下市場方向的火光便映紅了整個夜空。船上的人們像在哀悼一般呢喃道:「啊——失陷了!」

  「不能這樣下去。」嘉隆道:「繼續這場不妙的戰鬥實在太愚蠢了。」

  他修書一封,讓部下帶著信函趁黑夜上了小船。小船偷偷劃上蟹江川,將信函交到了蟹江城瀧川一益的手上。

  信中表達了嘉隆的意見,這樣寫道:

  「時機已失,天不利我也。與其固執愚戰、復蹈愚轍,不若暫且退兵,從長計議。特此遣輕舟一艘溯江前來密告,若貴意更改,請上船乘此舟同走。」

  也就是說,嘉隆建議他放棄這場沒有希望的戰爭,留得青山在,隻身一人乘自己的小船逃走。

  「沒錯。」一益現在也是全無自信,於是連忙收拾行裝,與數名近臣乘上小舟,趁著暗夜逃到了蟹江城水門。

  然而,當小舟劃至海口時,嘉隆率領的鳥羽水軍卻突然改變方向,往海面駛去。

  「嘉隆沒理由會暗算我啊!」

  一益揮手,使勁兒地呼喚。但誰想,不久從暗潮中近前來回答他的竟然是隸屬北畠信雄的數艘伊勢水軍!

  「啪啪啪啪」子彈立即劃著名紅線掠過黑夜,敵人大喊「不要放過」、「抓住他們」的聲音從船上傳來。

  嘉隆的兵船突然改變行進路線,定是看到伊勢水軍來襲,便趁形勢不利之前不戰而走了。一益狼狽不堪。如今也不可能再追上友軍,而磨磨蹭蹭又必定遭到敵方水軍和附近陸軍的夾擊,成為俘虜。

  「回退回退!全力朝後劃!」

  小船就像被風暴吹回的樹葉,再次潛回了蟹江城的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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