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弟子

2024-10-11 06:35:3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屋瓦被一片片金箔包裹的大阪城宇宙的屋檐,象徵著時代的力量,財富,還有趨勢。

  六月末,秀吉便從小牧回到了這座金城的閣樓中,直到七月依然像是沒有戰爭一般,悠然地一直進行休養。雖說是休養,但城門車馬頻繁往來,公卿諸侯朝夕拜訪,不曾有過停歇。

  「土地價格會升值!」

  「再多增加點鬧市吧!」

  「諸大名的宅邸肯定會不斷建起!」

  

  「這裡與安土不同,港口很重要,所有南蠻船隻不久都會聚集於此處。」

  「若是小牧合戰就此由上方軍取勝,經濟可就景氣了啊!」

  敏感的市民們長遠地計劃著,在眼下的小牧大戰中的商機上也各自下注。但當人們以智慧和力量進出大自然,建設都市時,那裡的環境被完全無視、肆意破壞。桑田變作了街道屋瓦,平野成了溝壕映照著絲弦燈火,無數橋樑和新路奪走了小鳥蒼鷺的巢穴,山丘土層暴露,被鏟掉後的地方建起屋宅,門市羅列。

  玉造一角,在這不變的新開地色彩之中,有一處還保留著難波津舊時原樣,四面蔥蔥綠樹環繞的殿堂和風雅人士的居所。說不定這裡曾經便是像《方丈記》的作者那樣,看透人世凡俗以四季為友的人的居所。

  去年,這裡來了師徒兩名畫家居住。師傅狩野永德四十三四歲,弟子山樂二十五六歲,都還很年輕。但永德是那位非常有名的古法眼元信的孫子,而且當年信長建立安土城時也是由他執筆繪製壁畫,作為一個「基於古風的新興藝術家」,他的畫作和名聲如今都被稱作是國內第一。

  雖身為大家,但他與寫《方丈記》的鴨長明一樣,用同樣的現世觀看著自己生活的時代,並未醉心於虛名。世間激烈的輪轉、榮華的虛無,還有人心的不可靠,全都不過是有形泡沫的浮沉而已,這些他看得太多了。

  曾經耗盡他畢生心血繪製的安土城內的大量作品,如今一個都看不到了。只是一朝戰火就將所有的東西都付之一炬。父親松榮和祖父元信、先祖正信等人的作品也都是如此。以室町皇居為首,遺留在各個公卿家、武將城堡和寺院等的作品,最終幾乎都走向了同一命運。

  「哎,山樂。」

  「師父,您喚我有事?」

  「平日雖然都與你一道為大阪城繪製隔扇,但偶爾想到此生將傾注於權門四壁,也覺得實在無聊啊。」

  那天,狩野永德也帶著弟子山樂為大阪城內的金碧隔扇整日勞作,剛剛歸來。僕從少女和老婆婆伺候著沐浴、用膳,之後便坐到外廊上,看著沒怎麼打理的自然庭院前灑的水,在放鬆心情的同時,向弟子山樂發起了牢騷。

  「權門之事無聊,雖然師父您這樣說,但世上的畫師都對師父您艷羨不及。」

  「哦,是嗎?」

  「此前的安土城還有現在秀吉大人的大阪城,師父您都被選作第一人執筆繪製壁畫。盛行不起來的土佐派宮廷畫師背地裡會說您以濃艷色彩繪製俗畫,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哈哈哈,卑鄙之言,卻不想自己的話語也是俗語。」

  「他們裝出高雅之態,總是詆毀師父宏大的構圖是虛張聲勢,豐富壯麗的色彩是庸俗,而細緻的筆畫則是抄自土佐畫法。」

  「不過,也並非全都不對。藝術領域沒有國界,好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吸取。若要說這很可恥,那麼如雪、周文和雪舟都成了剽竊者了。」

  「我也是師父畫作的剽竊者。」

  「但這是一種整合,調味。若不能形成自己獨有的神髓,那便不能稱之為畫師。」

  「世間上出現了像師父這樣的大家,今後的畫界不知會出現怎樣空前的領域,我覺得很難形成自己獨有的風格。」

  「沒志氣。」他用團扇趕走膝上的蚊子,道:「藝術的領域是無限的,不過,可不要走入絕境。」

  「快走入了。就好像方才師父說不樂意為權門賣筆那樣。」

  「你還不明白。你現在還可以按照欲望所向去畫,以欲執筆。」

  「以欲執筆,您的意思是?」

  「想品嘗美味佳肴,想擁有一個好女人,想住在華宅中,想揚名立萬,想受人好評,將這些欲望放到工作的激情中去吧。我剛才所說的是從這些平凡中畢業之後的又一種欲望。」

  「稍微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得太多做什麼事都會缺乏熱情。但即便變成這樣依然絕世獨立的人,也許就是真正的畫家了吧。啊,光顧著說話都沒注意,山樂。」

  「是。」

  「門外是否有人來拜訪?」

  山樂側耳傾聽庭院外的柴門方向,「確實!」說著急忙退下,從居所入口走了出去。

  「哪位?」

  山樂還沒開門便從柴門內詢問道。

  是個女人的聲音。

  「這裡是狩野永德先生的府邸嗎?」

  「啊,沒錯……您是?」

  「我是在大阪城內工作的下人。」

  「請告訴我您來此所為何事呢?」

  「我希望能在此習畫……」

  又來了,山樂心想。他常常為這些女子的拜訪而頭疼,因此不等通傳便拒絕道:「師父不收弟子,即使是大名之子也拒絕傳授繪畫。再者,大阪城的壁畫工程不知還要過多少年才能完成,還請找其他鄉鎮畫師吧。」

  山樂想只說這些不久對方應該就會離開了,但過了一會兒,門外又道:「詳細之事我想見到永德先生之後再說,總之,能麻煩您先行通傳嗎?」

  「您饒了我吧。師父說過,只要在這裡就誰都不見。」

  「……」這似乎確實讓她感到困惑了,話語再度中斷。但她卻決無返回的念頭,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敲門喚道:「弟子大人。」

  「您還在嗎?」

  「既然如此,還請您向先生傳達一下。前日,先生在城內二之丸大書院繪圖,秀吉大人看到先生畫作時,曾悄悄拜託永德先生。我就是那時所託的那名女子。」

  「什麼?」

  山樂非常懷疑是否有這件事,但對方既然搬出秀吉之名,總覺得不能就此打發回去。所以,山樂慌忙返回,將原話轉告了正端坐在檐下的師父永德。永德一聽,臉上起了困擾之色。

  「來了嗎?」

  事實上確有這麼一回事。前日,他在大書院的一面隔扇上構想一幅菊花圖,打算在溪流旁邊安置一個菊慈童,正費盡腦筋想像其容貌時,秀吉不知何時從後面走來觀看。

  秀吉對繪圖問這問那之後,小聲地對他說了一句話便離開了。

  「永德,我拜託一名女弟子給你,近日便去叨擾。」

  現在想起來,他便看著山樂問道:「是那名女子吧?」

  「我想大概是吧。」山樂也不甚清楚,曖昧地答道。

  女子被帶到一間寂寥的草庵中等候。矮燈架上的火光明滅,映照著女子的側臉和半邊身子。

  領路的山樂在打開柴門時,也被其美貌所驚呆。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年紀,但卻樣態沉著,這也讓他感到微微吃驚。

  「師父,我帶她進來了。」

  「嗯……」

  永德點點頭。當他從檐下朝里觀望時,他也好像畫意滿懷地看著大自然一般,雙目出神。

  「啊,就是這張臉孔!」

  多少天來他一直下筆構圖完了又抹掉重來的菊慈童的容貌,他感到如今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美貌而氣質出眾,睿智卻並不冷淡的臉,且帶有一種高貴的氣息,亦即一種並非花瓶且不遜嬌花的真實人類之美。完全符合他的要求的這張臉龐,連他的空想和畫技也無法形成。

  「師父,您要見見嗎?」

  「啊,見見吧。」

  他隨意地走到那裡,道:「我就是永德。」

  「師父大人嗎?」女子微微後退,雙手伏地道:「小女子是前些時日在二之丸奉公的下人,名叫阿通。深夜造訪真抱歉。」

  「哪裡哪裡,若非晚上我也不在家中。」

  「秀吉大人有言,讓我前來永德先生家中,所以才此時前來。」

  「你是想成為畫師嗎?」

  「叨擾期間,順便學點繪畫之類的也不錯。」

  「哈哈……」

  沒想到茫然之間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順便學學繪畫,被這樣一說,他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但比起那種說窮畢生心愿也要成為女畫師的志願者來說,對待起來也確實要輕鬆一些。

  永德從成為大阪城普請以來便受命一直在城中來往,期間聽到有關秀吉的閨門逸事,連不想聽的也多有所聞。這名叫阿通的女子的事在城中也有謠傳。秀吉前日歸來時,將這名美貌且才情非凡、喚作小牧蝴蝶的女子,後聲稱路途拾遺而揚揚得意地帶回了大阪城。但不料這之後數日,她與北之丸的寧子夫人之間發生了一些問題,加之秀吉老母也多有言及,不得已便讓阿通去二之丸的廚房工作。

  阿通自然感到不平。她的理想並非在廚房勞作,想來也有向秀吉訴說過不滿。秀吉對於她的將來和處境也有自己的想法,想必正是考慮著暫時將她作為永德的女弟子,才派她前來的。

  「這麼說來你並沒有成為畫師的願望?」狩野永德對阿通的回答啞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這樣問道。

  「是的,我並非期望成為畫師。但在城中勞作,面對廚房也並非我所願。」

  「但一開始就升入二之丸和北之丸也是不可能的。」

  「但秀吉大人說過,讓我按自己所願去生活,去學習詩歌、繪畫、學問。往昔也有紫式部、清少納言那樣的才女,他希望如今之世也能出一個偉大的女性,激勵我道:『去成為天正的紫式部,當世的清少納言吧。』」

  「哦……筑前大人如此說?」

  「是的。但秀吉大人卻將我遣至二之丸後廚,在膳食班之下勞作。當我向秀吉大人申訴與約定不符時,大人似乎極其為難,說讓我暫時去畫師永德處,於是我便前來造訪。」

  「抱歉……你芳齡幾何?」

  「十七。」她毫不猶豫地答道,「十五歲時,安土城滅亡我便回到了美濃鄉下。先生您也曾繪製過安土城的壁障吧,我還記得您的模樣。」

  「哦,在安土?」

  「十二歲時起我作為女童奉公於信長大人的大奧,在小牧見面之前便知道秀吉大人。如今又再次見到先生,真是緣分。」

  雖說是十七,卻有一種成熟女性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頭腦的發達先於肉體思春期的到來。天生的美貌和令人聯想到水果的處女肌膚新鮮而水嫩,但還缺乏了些女子的甘甜氣息。

  永德以畫家的觀察力這樣打量著她,對秀吉的好奇和寵溺女子的性格又感到無奈。

  成為天正的紫式部,當世的新納言,這些煽動之言雖會令這個少女非常高興,但對一個在戰場路邊撿回的少女也立即予以同情和勉勵,並帶回城中,作為大阪城當下的主人,不得不說此舉過於輕率。

  恐怕他的夫人和母親以及各局女性對他的非難和聲討也是箭矢齊發。然而,他自己少年時也本是被喚作日吉的流浪兒,秀吉的這種心情永德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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