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世界
2024-10-11 06:34:3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所有人都只以為秀吉如今身在大阪,但實際他現在正處於江州坂本。
三月十三日家康與信雄在清洲會面時秀吉也在坂本,情勢落後看起來不太像平時的秀吉。
家康此時已經出動,為將來制訂了萬全之策,浜松—岡崎—清洲,一切正按照預計步步落實。然而,平時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出擊,屢次令世間震驚的秀吉此次卻不知為何行動遲緩,應該說是看起來遲緩。
「來人!那麼多孩子,沒人嗎?鍋丸和於六都不在嗎?」
主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刻意設置得較遠的小姓房間中,聽到主人起身,小姓們互相對視,連忙收起偷偷玩耍的骰子,其間十四歲的鍋丸則快速地奔走至頻頻拍手的主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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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間小姓屋中的人全都換了一輪。曾經的加藤於虎、福島於市、脅坂甚內、片桐助作、平野權平、大谷平馬、石田佐吉等從小養成的孩子們,如今也全都是二十四五到三十上下的年輕人了,尤其參加賤岳之戰的人都分別加封兩千、三千石,擁有自己的馬匹、土地和家臣,各自離巢而去。
如今住在這裡的是第二期新生。與第一期出身山野或貧苦人家的野蠻孩子不同,二期新生都是擁有相當家世的名門子弟,還有作為質子送來的大名之子。這些孩子高貴、有涵養、知識豐富,還懂得在南蠻寺附屬的耶穌學校學的彌撒和讚美詩歌,像一期生那般粗野狂暴的人在這間小姓屋中已經看不見了。
「大人已經醒來了,他叫除我以外的人過去。」最年少的鍋丸沒有接受任何命令,返回屋子轉告其他人道。
一人問道:「大人心情很壞嗎?」
鍋丸搖頭:「不,沒這回事。」
菅之六丞聽後似乎安下心來到了秀吉房間。這裡是由前年被燒毀的坂本城改建的臨時城池,越過松原可以看見湖面,從後窗還能隱約看見睿山上的山櫻。
「哎,大人不在?」
山風穿堂而過。謹慎的秀吉認為午覺是最好的藥,所以平時不管多忙都會偷得閒暇,一旦起身則帶著全副身心的清爽之氣開始活動,常常讓身邊人驚訝。
「那是佐吉吧,看來像是從大阪城來的佐吉……立刻傳他過來。」
秀吉走出來到欄杆處,看到從城下策馬奔向正門斜坡的細小人影,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腳步聲吩咐道。他原本似乎是打算吩咐其他事情,卻忘記了似的,如廁出來後便到圍起來的水筧潺潺的洗手池邊咕嚕咕嚕地漱口,順道水花四濺地洗了洗臉。
侍者房間走出一人,朝那邊責罵怎麼一個小姓也沒有,趕緊從後面托起秀吉的衣袖,提醒道:「大人,這可是便所的洗手池。」
「沒關係,水是乾淨的。」說著徑直進入房間。
「上茶!」秀吉喚道:「喂喂,唰唰地來回攪動你們也會的吧。不用向茶道下令,讓和尚來做太費時間了。」
沒等其中一名小姓端來茶碗,滿臉大汗的石田佐吉已經雙鬢濡濕地平伏在了秀吉面前。
「進展如何?留守大阪城的人?」
「如您指示,皆毫無拖延地在著手進行。」
「是嗎。我吩咐西國方面的備前、美作、因幡三國不准對毛利動一兵一卒,以備萬一,此事可有切實傳達到?」
「此事您特別囑咐過,所以很謹慎地傳達下去了。此外也向毛利派遣了使者,加強聯繫,不敢有疏忽。」
「為謹慎起見,向泉州和田的孫兵次(中村一氏)先行派遣黑田官兵衛、生駒甚助、明石與四郎等手下六七千兵力送去增援一事也辦好了?」
「是。我在時,即日已將增援隊伍派往了岸和田。」
「好,好。」說到這兒秀吉美美地喝下一碗淡茶,又道:「母親大人可安好?」
秀吉母親已經七十四歲,妻子寧子也將近四十。即便只離家一日,妻子暫且不說,老母親已經那個年紀,著實令人掛心。
「是,令堂大人一如既往,反而擔心大人您忙於戰事,忽略了養生。」
「她一定又問你,那孩子有在做針灸嗎之類的。」
佐吉笑了,答道:「正是如此。」
屏退左右只剩二人相對而坐,正當這樣談笑興起時,秀吉又突然問道:「茶茶呢……茶茶她們還好吧?」
「啊,是的,畢竟是那三位小姐。」
佐吉作出一副似乎有點兒回想不起來的樣子。如果回答得就像等了很久似的,主人定會想,佐吉這傢伙察覺出來了,之後心情反而會變得不愉快。所以他思量之後,覺得必須表現得懵然不知。
而證據就是,當他生硬地問起茶茶如何時,面對家臣的主人的臉孔便瞬間崩潰,想矇混而過的無法言說的表情中,甚至帶有一種羞恥之色,極度地害羞起來了。
佐吉敏銳地察覺到這些,心中感到好笑不已。
三位小姐指的自然便是前年攻陷北莊時,守城將柴田勝家和夫人阿市懇求罪不及幼兒,並託付給秀吉養育的那三名可愛的女兒。
那之後,秀吉將這三位小姐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般撫養,修建大阪城時,還特別為她們設計了一小片曲輪,如同在黃金籠中飼養名鳥一般,時常前去探看,一起嬉戲玩樂。
但所有人都預測得到,這些名鳥與主人之間將來註定不會只停留在這一簡單的關係上。尤其三位小姐中的長姐茶茶,正當十八芳齡,實屬世間少有的美人,漸漸地在城內引起了各種傳言。有人說她是北莊業火留於世間的名花,也有人說她繼承了織田殿下由來的美人家族之血,稱其美貌甚至蓋過其母阿市。而且,大阪城竣工與茶茶小姐變得越來越引人注目幾乎是在同一時期,可以說也是羽柴家幸運之季的一種象徵。
十八歲的茶茶小姐如此的美貌不可能不吸引秀吉的眼睛。在這方面,主人也可謂是精通六韜三略之奧妙,又或者已經開始效仿暮夜潛入的採花賊,有過那麼一兩次,被茶茶小姐大聲呼叫逃竄而回。石田佐吉很早之前便已微微嗅出這一氣味,現在只覺得好笑至極,實難忍住。
「佐吉,你笑什麼?」
秀吉責備地看著他。不過他自己也感到一絲可笑,看來他已經看穿了佐吉的心思。
「不,沒什麼事。只是軍務繁多,但最終還是回到了三位小姐的起居問題上。」
「是嗎,呵……唉,算了。」秀吉突然主動逃開這一話題,轉而談起了世間閒話:「一路上有什麼關於淀川和京都方面的傳聞嗎?」
派使者出走遠地時,秀吉每次都必定問起這些,並以此來探察世間內在的微妙和人心的動向。
「不管哪個地方,人們都因戰事而談論不休。到淀川時我就上船了。」
「說到淀川,那裡和枚方、伏見等地的蘆葦都收割了嗎?稅收徵收如何?」
「拜大人恩典,佐吉之身也愈見寬裕。」
「那就好。」秀吉顯得很開心。佐吉知道主公是擔心他近來和同僚一樣擁有了眾多武士,卻不知在俸祿給予上是否有所拮据,這點也讓佐吉非常感激。
賤岳之後,同僚以加藤福島為首,被稱為七本槍的年輕武士全都得到了一兩千石的加封。但說到實際戰功,佐吉一個首級也未取得,所以在賞賜加封他時,他斷然拒絕。與之相換,他懇求能讓他自由收割枚方、伏見和淀川等荒地的蘆葦,將附近的河川稅收交由他來支配。這些對於給予一方來說都是毫無價值的東西,但這個佐吉會如何利用,創造出多少收入,秀吉則頗有興趣地一直關注著。
佐吉在請求賜予這些時還曾大言,若是能將這些荒地賜予自己,有事之時便可拿出可匹敵一萬石軍力的武者,協助軍務。這也是讓秀吉感到非常有趣的一點。
從佐吉偵察到的京都大阪的世情來看,這場由信雄挑起的戰爭卻沒有一個人認為是秀吉與信雄的對抗,而是秀吉與家康的對抗。信長死後,對秀吉而言,世間好不容易變得和平,天下卻又再度一分為二,一場橫跨諸州的大戰眼見著即將到來,極度的不安縈繞在人們心中無法散去。
即便是在公家,對此感到悲傷的也大有人在,多聞院日記就在天正十三年三月的日記中寫道:
「天下現動亂之色,不知未來如何,堪憂惶恐,只得交付於神,噩噩然度日,無始無終。」
筆者筆下也如此沉痛哀嘆,可以想像一般世態則更為沉重且露骨。
為何人類要像這樣,在沒有戰爭的世界中就無法生存?
這是世人心中所抱有的疑問。應仁以來,庶民們嘗盡戰爭之苦,忍受著生活給予的一切歷練,直至今日慢慢地也開始產生懷疑。
總的來說,此次大戰正是天下一統之所在,然而如今天下兩分,難道無法折中持續下去嗎?應該是可以持續下去的吧?世人內心這樣想著。
沒有哪個領導者不會口頭約定和平,也沒有不懂得戰爭酸楚的武士,也沒有不害怕戰爭一旦開始就將危及生命的庶民。所以人類沒人是不希望得到和平的,也確實都在詛咒戰爭。但即便如此,戰事依然無休無止。剛以為結束了,頃刻間又轉入了下一場戰爭的準備中,而當勢力分布變為兩大陣營時,一切不僅沒有停止,反倒比以前的恐怖更為險惡,讓人聯想到天下集結的規模和犧牲之大。
但這不是因為人類的過錯。若是由人類來做的話,那天下間將沒有比人類更為愚蠢的動物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在引導這一切呢?
不是個人,應該說是人類結合起來的集合體在引導。
所謂正確的人性必須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否則便不能將其看作人性。
人與人糾集成群,成為上萬上億的結合體時,已經不再是人類,只能稱之為「地面上奇異的群居動物」。而正是因為將這一集合體看作人類,以人類的觀念來進行解釋,事情才會變得不明不白。
所以庶民們才說:「天下既已一分為二,所有理想和榮華不都能得到實現了嗎?為何不惜賭上勝負分界也想要將其獨占為己有呢?」
雖是俗人俗語,但卻說出了個人理念相通的正確性。當時不管是秀吉還是家康,作為一個個人的時候,必定都很清楚這一點。但縱觀過去與現在,認為世事都按人類意志運行的觀點終究只是人類的錯覺,事實上還有大部分都是人類之外的類似宇宙意識的東西。如果說宇宙意識並不恰當,那可以說人類也如太陽、月亮、行星一般,在宇宙循環所註定的命運之下被迫一直運行。
無論如何,成為時代代表者的已經不能單純地稱作「一個人」,秀吉和家康都是如此。這個個體融合了無數人的意志和宇宙意識,他們自身將其稱之為「我」,而身邊的人以及庶民則將其稱作「他」。而這個「我即他」的個體因為擁有舉足輕重的官階、姓名和特殊的風貌,在世人之間便有了「怎麼怎麼樣的某某大人」這樣的深刻印象,但實際上這些姓名官職都只不過是假想的標牌,其本質依然只是眾多人類中的一個生命體而已。
如此看來,庶民祈求和平的願望總是遙遙無期的。但時代的代表者也並非不希望得到和平,應該說他比任何人都熱切地期望達到,並竭盡全力地努力實現。只是他有一個條件,就是他本身也是這一目的的具象化實體。因此,當他遇上逆反者時,就會立即進入戰爭,任何外交秘策都能果斷去實行。而在代表者的意志和行動的夾縫之間,無數的人類,存在於世間的人類遵從狡詐、爭鬥和貪慾的本能行動,也讓犧牲、責任和仁愛的善美精神得以升華。人們親手創造出自己生活的土地,為其增色,而作為副產品,有時也會展示出一種文化的飛躍,天正年間的世態也正是如此,令人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