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受家照

2024-10-11 06:33:1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秀政的五千兵力與駐守在山腳街道的小川佐平次佑忠的一千兵力會合,成為了正面攻擊狐塚的軍隊。

  槍隊走在先鋒長矛隊的前面,像拍打樹葉上的露珠一樣輕鬆地不停攻擊,一尺一尺地向前邁進。

  敵人也在嗒嗒嗒地攻擊著。

  可槍彈的聲音卻是斷斷續續的,密度也很小。而且很多都沒打中。

  「長矛隊,攻進去!」

  小川佐平次和他的長矛手一起驅馬衝到槍隊前面。

  因為他發現,敵人很弱。用長矛就夠了。

  堀秀政的主力部隊不可能落在後面。看到小川的隊伍沿著今市街道那火燒過後的廢墟往前,堀秀政麾下的各支隊伍沿著山腳發起了突然襲擊,很快在狐塚的正前方進入了激戰。

  

  到處都能看到堀監物、堀半右衛門、堀道利等人組下的士兵背上插著小旗,彎著腰打入敵人深腹。

  這時是上午九點。

  從時間來看,這時正是從湖西對面一路快速進攻的秀吉軍逼近茂山的前田父子陣前的時刻。

  灰濛濛的西面也傳來了士兵響亮的喊聲。這裡又掀起了新的聲潮。就像這樣,夾著余吾湖,羽柴全軍形成了東西呼應的陣勢。

  與此相反,狐塚的軍隊雖然面對著攻擊,卻絲毫沒有提起戰意。

  前哨的散兵陣地、尖角陣地、第二陣地幾乎都是輕易地潰敗,中軍所在的寺院附近滿是無所作為的將士、士兵和嘶鳴的馬匹。

  「大人!這裡、這裡不安全了!」

  是淺見入道道西、國府尉右衛門等人。他們穿著盔甲,夾著勝家的身軀。

  「這次真是難得糊塗啊。」他們硬是帶著勝家從山門穿過人馬的亂潮,向四周的人怒吼,「快,把馬牽來!老爺的馬在哪兒?」

  這中間勝家也喊道:「我是不會撤退的!我勝家,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放棄這裡的!」

  他氣勢洶洶地說著,越說越冒火,又怒目圓睜地罵不肯鬆手的家臣們:「你們這些傢伙為什麼要如此阻撓我勝家出征?你們與其這麼妨礙我,幹嗎不上陣把眼前的敵人給幹掉?!」

  牽馬的隨從過來了。拿著漂亮的金御幣做成的馬標的士兵也站在一旁。

  「這裡是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了了……這種情況下戰死等於白白送死……與其這樣,不如先在北之莊會合,再商議重整旗鼓的大計,應該會有更好的辦法……」

  「笨蛋!」

  勝家大喝一聲,猛烈地搖了一下頭。左右的人都很著急,忙著把他往馬鞍上推。

  事態就是這麼緊急。平時從沒主動出過頭的勝助——小姓頭毛受勝助家照在這個時刻終於走了出來,他跪在勝家的馬前說道:「求您了,大人!請您把那個金御幣做的馬標賜給我吧。」

  他向主公要求希望把馬標賜給自己。不用說,他的打算就是自己豁出去,給軍隊殿後,做大將的替身。

  勝助說了句:「請一定要答應我!」其他話再也不多說,只是跪在地上不動。

  從他的身形看不出他是個這麼拼命又勇猛的人,跟他平時作為小姓頭在勝家面前的舉止完全沒有差別。

  「什麼,你要馬標?」

  勝家騎在馬上,滿腹狐疑地凝視著跪在地上的勝助的背影。

  左右的各位將領也都注視著勝助。

  大家都大感意外。這是因為柴田家中的近侍眾多,基本沒有人比毛受勝助家照更受主人勝家冷淡對待的了。

  平時大家甚至還把勝助的沉默寡言解釋為因受冷遇而造成的憂鬱。

  關於這些,反感他的勝家比誰都了解得更清楚吧。

  可是今天,那樣的勝助卻主動提出要做「替身」,希望主公把馬標給他。

  軍陣中有一股淒涼的必敗氣氛,今早以來勝家就一直看著忠心動搖的將士們,早就看不下去了。還有不少以自己活命為重,早早地把武器一扔就逃跑的膽小鬼。在那些人中,有幾人平時受了勝家很多關照和愛護。

  思前想後,勝家不由得眼眶泛紅,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

  可是勝家不知又想到什麼,用馬鐙的後跟踢了踢馬肚子,眼裡還帶著些淚光,用他獅子吼般的聲音像是要趕走勝助一樣吼道:「勝助胡說什麼!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從那裡閃開!閃開!」

  勝助從跳起來的馬的蹄前躲閃開了,可他又抓住了馬嚼子:「那麼就讓我帶您去那裡吧。」

  於是他不顧勝家的意志,把戰場甩在後面,往柳瀨村方向奔去。

  保護馬標的人和旗本的將士們在勝家的馬的周圍,圍成一圈一起趕路。

  但是這個時候堀秀政和小川佐平次他們的隊伍已經突破了狐塚。他們一點兒也沒把留守的柴田軍的將士放在眼裡,而是注意到往遠處移動的金帛做的軍旗上的長穗。

  「勝家在那兒!別讓他逃了!」如韋陀般的眾人手執長矛一起快速追過去。

  一起趕路的保護勝家的部將們也是只留下一句「就陪到這兒」的離別的話,離開了勝家身邊,回頭跟追來的敵人激烈地打起來,在此過程中又死了不少人,屍橫遍野。

  毛受勝助也回過去跟追擊而來的敵人激戰了,然後他又追到主人的馬後面,朝著勝家的背影再次大喊:「請把馬標賜給我!請給我勝助吧!」

  已經到柳之瀨的邊際了。

  勝家突然停下馬,從身邊的隨從那裡,親手拿過了跟著鬼柴田這個名號一起出生入死、在陣營里掛到今天的充滿回憶的鍍金御幣做的軍旗。

  「就是這個,拿好了,勝助。給侍中。」勝家邊說邊把軍旗往後扔去。

  勝助身子往前一傾,穩穩地接住了。

  勝助歡喜極了。他甩著軍旗,向主人勝家的背影喊著:「再見了,再見了,老爺!」做最後的告別。

  勝家也回過頭看了看他。但是馬兒已經繼續往柳之瀨的山地那兒跑過去了。

  當時在勝家周圍只有十幾個人騎著馬跟著他。

  他雖然按照勝助的請求把馬標扔給他了,但扔的時候他還說了一句「給侍中」。

  這句話的意思是拜託侍中,包含著對跟勝助一起赴死的人們的同情。

  金帛的軍旗下,一下子聚集了三十多個人。

  這些都是真正重視名譽、立志殉主的人。

  啊,雖說是柴田眾,但還是有很多人的。勝助環視了下這些可靠的面孔:「那麼讓我們最後盡興地打一場吧!」

  說完,他讓一名武士拿著軍旗,自己站在最前面,從柳瀨村往西過了幾條街,一直到橡之木山的北邊的山脊。

  這裡是德山五兵衛、金森五郎八長近等人布過陣的地方。

  雖然是不到四十人的小隊伍,可還是帶著同一個覺悟來到了這裡,想到這個,就比今天早上有幾千兵力的狐塚不知多了多少凜凜的氣勢、殺氣和藐視敵人的氣概。

  「勝家去山上了。」

  「好像是下了赴死的決心,要拼命打一場啊。」

  追來的堀秀政麾下、小川麾下的武士們不由得起了戒心。這個時候,堂木山寨的木下半右衛門也帶著五百兵力加入了追擊,「勝家的首級歸我!」他們一邊喊著一邊爭先恐後地分頭爬上了橡之木山。

  山上熠熠生輝的金色馬標和三十多個準備死戰的敵人雖然躲了起來,可是爭先恐後爬山的身體強壯的眾人還是不管腳底下有沒有路拼命爬,山上的人一個勁兒地增加。

  「……還有時間,我們以茶代酒,喝一杯。」

  在山上,毛受勝助等三十個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飲了岩石之間滴答滴答溢出的冰涼的清水,為赴死做好心理準備。

  這時,勝助突然看著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哥哥茂左衛門和弟弟勝兵衛:「哥哥,你離開這裡吧,回老家去。我們兄弟三人都戰死在這裡的話家族就滅絕了。還有留在老家的母親老了以後也需要人照顧。哥哥是要給家族延續子嗣的人,請離開吧。」

  茂左衛門回答:「兩個弟弟被敵人殺死的話,我一個做哥哥的沒臉回去見母親。我留下……勝兵衛,你可以回去,你走吧。」

  「我不要回去。」

  「為什麼不要?」

  「在這種關鍵時刻,就算我活著回去了,母親也不會高興的。我們死去的父親今天也一定會在草叢中看著我們的。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回越前。」

  毛受勝助家照原是尾張國春日井都人,十二歲開始在勝家處侍奉,後來做到小姓頭。他「性情溫厚,認真修學,喜好古風,對母孝順」。《近江國地誌略》的橡谷的條目中,著者寒川辰清為了哀悼他的亡魂這麼記載了他的生平。

  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養大的毛受兄弟的孝順不僅僅體現在這一點上,他們的孝順是藩內所有人都知道的。

  他們兄弟三人都在主人家的馬標下戰鬥到了最後,救勝家於危難之中,為武士的名聲以身殉死。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他們家的家風還有他們母親的教養。

  總之,因為勝助家照留下來了,哥哥茂左衛門和弟弟勝兵衛也堅持留在了締結生死之約的馬標的燦爛金穗之下,不願離開。

  「那我們就一起吧。」事到如今,勝助也不再勸說哥哥和弟弟回老家了。

  然後,兄弟三人掬起岩石間的清水,以水代酒互相敬了喝下去,隨著那股清涼之氣拂過胸口,他們三人一齊往老家母親的方向拜了拜。

  「您剩下的人生會過得比較寂寞,但我們一定會光榮地犧牲的。希望這一點能夠成為您的安慰。」不難猜出他們此時心中所想。

  敵人已經從四面八方逼近,都能聽見聲音了。

  「勝兵衛,保護好軍旗!」

  勝助命令弟弟。他為了不讓敵人看清自己的臉,戴上了面罩,接著大喊一聲:「我勝家在此!」

  從很近的地方一下子飛來五六發子彈。

  趁著這時,他們三十多人一起俯下身,又站起來,同時唱著「八幡照覽」往敵人那裡衝去。

  他們分成了三路,每路十二三人,往下沖向敵人,奮力刺殺。喘吁吁往上爬的敵人到底是抵不過這決死的陣仗。正面受刀,胸前被刺,到處都是慘烈的犧牲。

  「大家別急著送死。」

  勝助一下子退回柵中。他所在的地方總有金帛馬標跟著,馬標往哪裡移動同伴們就會聚集到哪裡。

  「五指彈不如一個拳頭打。更何況我們這支小隊伍,如果散開的話就太脆弱了。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都不要遠離軍旗。」

  勝助告誡了各位同伴,又沖了出去。不停地砍,不停地刺,然後像陣風一樣退回據點。

  就這樣戰鬥了六七回。

  攻打過來的敵人已經死了兩百多了。烈日當頭,時間已近午時,鎧甲上的鮮血很快就曬乾了,泛著漆樹那樣的黑光。

  軍旗下的人也只剩十來個了。每個人都眼泛淚光,都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了。沒有一個人是頭盔、護腕、護膝、四肢完好無損的。

  就在這時,「啊!」一支箭射中了勝助的肩膀。

  躲在樹蔭里拉弓射勝助的是小川佐平次的家臣大塚彥兵衛。

  「啊!」勝助看了看護腕上流出的鮮血,親手拔出了射進肩膀里的箭。然後望向箭射來的地方。

  從對面的竹林傳來的聲音,像是有動物往這裡趕來一樣。只見竹林中有幾個戴著金屬頭盔的人在往這裡靠近。

  「嗯,到目前為止……」勝助只有對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戰友靜靜地說這麼一番話的時間了,「我們都是衝出去打再沖回來,這麼做也不會有什麼效果。我們各自挑個好對手,給自己留個好聲譽吧。我勝助先去殺了御名代。再身陷險境也不能把馬標放下了,高高地舉起來,大家團結一心,跟著我!」

  滿身是血的武士們舉著馬標靠近竹林中的敵人。

  靠近的敵人似乎是大家期待的敵人當中那些出類拔萃的猛士。

  他們絲毫沒有驚懼,反而手執長矛,一副要誓死拼殺的樣子。

  勝助用攝人心魂的語氣說:「我來與你們這些沒用的小子交手了。把你們的長矛刺向我柴田修理亮勝家。鬼柴田的名號可不是虛的。能跟我交手的人,也就小川佐平次、木下半右衛門。要不就是堀秀政自己過來!」

  勝助的身影讓人懷疑他簡直是修羅化身。實際上,沒有一個人走到他面前,只有幾個敵人埋伏在他前面。

  看到對手如此勇猛,又遭到了死守馬標的敵人的奮力抵抗,充滿信心靠近的猛士們也露出了兩百多米長的空隙,直通山腳。

  「我勝家在此。筑前要是在,就騎馬出來與我會會。野猴子,出來!」

  勝助來到山坡上。

  在那裡他殺了一個穿著鎧甲的武士。但是哥哥茂左衛門也在這之間戰死了,弟弟勝兵衛也跟拿著大刀的敵人對打,難分勝負,最終倒在了附近的岩石下面。

  金帛的馬標也被血染成了深紅色,在打鬥間倒在了一旁的地上。

  山坡上方和下方有無數發亮的長矛集中瞄準著勝助。敵人爭著搶奪馬標和他們以為是勝家的那個人的首級,「歸我!」毛受勝助死在了亂槍之下。

  真不愧是鬼柴田啊。

  這最後勇猛無比的戰鬥讓聞名天下的敵方武士們也不由得戰慄不已。

  誰都不知道真相。

  因為平日裡一貫沉默寡言、成熟穩重、比其他人更文雅好學,他反而遭到了勝家和盛政等人的厭惡。但正是這位遭主公厭惡的、皮膚白皙的、二十五歲的年輕武士救了主公性命。

  把他面罩下的頭包起來後——

  「是我殺了柴田勝家!」

  「我搶到了金帛馬標!」

  人們宣揚著自己的功勞,奏著凱歌,整座山都為此搖晃了,又熱鬧了好一會兒,安靜不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羽柴軍方面還不知道那個首級不是柴田勝家的,而是作為替身的毛受勝助的。

  殺了勝家了!

  拿到北之莊的首級了!

  整個陣地人聲鼎沸,與此同時,搶到敵人的馬標、金帛的喊聲也混在其中,久不停歇。這裡有個讓人搞不清楚的問題:到底是誰拿到了毛受勝助的首級?是誰搶到了馬標?

  各種書籍中的記載對此議論紛紛,更讓人不清不楚了。

  堀秀政麾下功勞的記錄中寫道:

  「秀政手下的士兵,半右衛門奪了勝家的馬標的御幣,取了兩個首級。秀政獻給秀吉,賜給半右衛門黃金一枚和刀一把。作為兩個首級的獎賞,還給了金幣三枚。半右衛門只拿了一枚金幣,另一枚還了回去。」

  另外,另一本《寬永譜》中又寫道:

  「堀監物直政在與柴田作戰之時,手執十字槍,奪到了柴田的金帛馬標。這時小塚藤右衛門跑上前來,與直政交手。直政把御幣扔到地上,將藤右衛門摔倒並把他按在身下,取了首級。」

  兩篇文章寫的並不一致。但是這個堀監物的確是那時的又者(陪臣)中有名的刑部、監物、松井佐渡,被世上的人稱讚為剛強之人。此外,他殺了柴田軍中驍勇的小塚藤右衛門這件事在其他書中也有記載,這件事應該沒有錯。

  但是,聲稱自己取了毛受勝助首級的人非常多。《余吾合戰覺書》中還能看到這樣的記載:

  「……木下不斷報著自己名字,拿著勝助的首級參見筑前守。眾多將士都讚嘆他戰姿英勇,非比尋常。」

  還有一本書中記錄是小川佐平次佑忠手下的人殺的。

  同樣,關於馬標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法說是蒲生飛彈守的士兵原孫右衛門拿到了,還有個說法說是稻葉八兵衛、伊澤吉介、古田八左衛門的四人組辛苦獲得的。沒有證據證明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最後,真相無從得知,而當時在場作戰的人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相。

  如此,毛受家照假稱是勝家,堅守在馬標下戰鬥到最後,這最後的血戰一定是非常慘烈的瞬間。血肉橫飛、血染碧草。足可證明這是一支無比悽愴的小隊伍。

  也是這一時刻,另一方面,秀吉已經進入狐塚附近了。

  在這之前,前田父子從戰場上撤退折返,退回到北方。佐久間的余兵雖然也曾停下試著抵抗,但得不到支援,很快就被殲滅了。

  就這樣,值得羽柴主力軍交戰的敵人全部被殲滅了,圍著秀吉的騎馬團的幕僚和前前後後人數眾多的軍隊,把旗子和馬標舉向驕陽,蜿蜒曲折地向北繼續進發。從茂山路過父室村、穿過國安、天神前,繼續浩浩蕩蕩地走在今市北面、狐塚和橡之木山之間的街道上。

  從茂山到這裡有數里距離。

  《賤岳合戰記》這麼描寫當天的天氣狀況:

  「……四月二十一日,辰時下刻,萬里無雲,驕陽直射。受傷的士兵被太陽長照非常痛苦。」

  跟敘述的一樣,雖然當時只是初夏,在美濃下了大暴雨之後,天氣一變,一下子就成了酷暑,開始了夏日炎炎的日子。

  因此,從大垣出發以來一直不停趕路、不停戰鬥,一覺也沒睡的將士們的疲勞絕不只有一點點。

  曬得滾燙的甲冑的重量自不用說,捂在甲冑裡面的身體流出來的汗也已經不是所謂的「汗」了。每個人的臉都成了紫銅色。滿身的血痕和泥點他們也意識不到了。只能從他們的神情和動作看出整個隊伍的士兵都非常非常餓,想快點兒喝一杯水,想好好睡一覺,在泥地、草地上睡也不要緊。

  長途跋涉的士兵當然是很累的。其實就是秀吉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行的。只不過現在因為敵人正「虛」,才會這麼迎難而上,採取強行戰法。如果勝家和前田父子面對這個長途跋涉一鼓作氣的軍團時選擇團結一心以逸待勞的話,勢如破竹的羽柴軍隊再怎麼精銳也會在這裡筋疲力盡,如同斷弦之弓,在這一局定勝負的關頭被推入慘敗的境地也未可知。

  可是,前田已經不在問題的討論範圍內了,還有雖然玄蕃允的確犯了大錯,勝家的狐塚大本營也潰敗得太快了。從昨夜到今天早晨的這段時間內,總帥勝家都沒想出什麼對策,這只能預示柴田將在今天滅亡的命運。

  這一天,在賤岳、余吾湖、狐塚附近的三大戰場上,柴田軍戰死了五千餘人,是個很大的數字。

  當然,如此眾多的犧牲肯定不會只有一方。很明顯秀吉這邊也有不少死傷者。可是羽柴這一方的記錄中沒有留下明確的數字。

  關於他們的負傷者有一個故事。秀吉在茂山轉換方向,要往狐塚進軍的時候,沿途看到了混戰軍隊的後方無數受傷的人躺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上呻吟。「慘不忍睹啊,一定很痛苦吧。」

  秀吉像他慣常做的那樣,停下疾馳的馬,眺望著附近的山。

  山的附近到處都可以看到鄉民們被戰事逼迫著聚集在一起。秀吉把黑鍬(工兵)的組頭喊了過來吩咐道:「我看到那邊有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村裡的男女老幼。你跟他們說之後會給獎賞,讓他們把斗笠跟蓑衣給我們。」

  這之後不久,他看著黑鍬的士兵把收集來的斗笠和蓑衣蓋在每個受傷的人身上,這才說「好了好了」,臉上的表情放鬆下來,繼續行軍。

  秀吉的真情讓他即使在最緊急的情況下也無法對負傷者的痛苦袖手旁觀。雖然他被評價只在這方面有人情味,可是這也的確跟他平日的性格很接近。

  不管如何,秀吉主力部隊的湖西進擊軍和堀秀政手下的湖東留守軍在通向柳之瀨山地的北國街道上奔馳時同時收到了報告。

  「勝家已死!勝家手下的得力部將也幾乎都被斬首了。」人群中流傳著這個消息,大家一起發出了如雷聲般的歡喜喊聲。

  但是勝家戰死是個錯誤的消息,立刻被修正了。

  在勝家帳中,越前軍隊中赫赫有名的武將國府尉右衛門、吉田彌惣、太田內藏助、小林圖書、松村友十郎、淺見對馬守入道道西、神保若狹、同八郎右衛門等人在從狐塚往柳之瀨突圍的路上就接連被殺了,他們的首級分別被堀隊、小川隊、黑田隊、藤堂隊等羽柴軍隊裡的勇士砍下。這些消息一定不會有錯。

  誤報是堀秀政親自來到秀吉面前說明的。「看上去很像大將勝家,但那其實是頂替的,是讓北之莊的小姓頭毛受勝助做了替身。」

  秀吉看了看那個頭顱。

  面罩脫落了。是個跟勝家完全不相像的白皙的年輕人的首級。

  「是求了主人的馬標,假冒勝家而犧牲的嗎……這張臉,死得多可憐啊。」

  秀吉專注地看著。年幼的死者的嘴唇雖然已經泛紫了,但是潔白的牙齒露了點兒出來,看上去像是成就大義後發自內心地微笑著。

  秀吉的腦中深刻地記住了毛受勝助家照的名字。之後他行軍到越前,平定了那裡,當天就派人去拜訪了勝助的母親和毛受家的親戚們,進行了鄭重慰問,還保證會好好地贍養他們。

  他在戰場外所採取的行政措施都是通過非常自然的行為表現出來的,主要是以情義為本的政治路線。本來政策執行的軌道是以理念為基調進行的,執行的時候又加上了他本人的性格特點,把人情作為主調,還有把東西當作道義的工具,以道義來進行法上的賞罰。戰場外的行政就這麼自然地施展開了。

  接下來的是幾天後的事情。

  佐久間玄蕃允被活捉也是這樣的政策實施的結果。

  玄蕃允在二十二日晚上,于越前的山中自己的知行所內被百姓們抓獲,被送到秀吉的陣所。當時秀吉讓身邊的隨從對百姓這麼說:「凡是幫助活捉玄蕃允的百姓,每個人都會得到獎賞。不限男女老幼,明天來就行了。」

  第二天,來了一大群人,都說自己也參與了,還爭先恐後地搶功。

  秀吉對百姓說:「雖然戰敗了,可是直到昨天你們還是把他尊為領主的。把地頭抓了送到進攻的敵軍手裡,何止如此,你們懈怠作為百姓的任務,為了私利來到我這裡搶功勞,你們簡直膚淺得像野人一樣,讓人噁心。這幫已經失掉百姓本性的傢伙,統統給我斬首!」

  那些百姓們一下子大哭起來,亂作一團。可是秀吉只是大聲斥責,不耐煩地看著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有鬆口。

  為了在民眾間樹立道義,就一定要在政治中顯露出情義的部分。為了讓情義融入「法」中,僅僅靠溫情和獎賞是絕對行不通的。有時也不得不使用代表冷酷無情的嚴酷的斷刀。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