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林
2024-10-11 06:33:0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太陽升高了。
初夏的這一天,連一絲風也沒有。毒辣的太陽照著地上,特別熱。
柴田勝政戰死了,眾多幕僚屍橫遍野,死狀慘烈。這之後沒多久柴田軍完全陷入了潰亂的狀態也是可以預料的。
「別讓敵人逃走!別放過他們!」
追擊的羽柴大軍執著於這一點。地勢也都是向下的斜坡,利於他們追趕敵人。
從太陽的角度看,此時約是上午八點。
雖然在余吾湖的西岸另一場戰鬥還在進行,柴田軍卻再次逃跑了,摩肩接踵,聚集到茂山、足海嶺那邊。
升起旌旗,安靜地駐紮在這裡守候的,正是前田利家父子。
當真是鴉雀無聲,風平浪靜。
今天一大早開始,他就一直在這裡靜觀大岩山、清水谷、賤岳的刀光火石。
本來,他是作為柴田勝家麾下一翼在此布陣,可是他的心思跟他的身份卻微妙地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只要有一步出了差池,領土一族,一切都將滅亡。
當初如果他抵抗勝家的話,勝家一定會讓他一族滅亡。可是如果要把跟秀吉多年的友誼拋棄,這於情理上也無法說服自己。更何況不只是放棄友情,他還要做好與勝家共命運的覺悟。
站在勝家一邊?
還是站在秀吉一邊?
他細長的眼睛觀察著戰勢,比較著雙方,等著看時機加入哪方,這樣應該就不會出錯了。
但是,面對這次出軍,連這個看時機加入哪方的計策在他眼裡仍是下策。他雖然整頓兵力,排出了陣式,但這些只不過不是假態而已。他心裡希望的不是靠自己的戰鬥來改變命運,而是把一切交給上天來解決。
這次他從城中出發要前往戰場的時候,他的夫人揣度著丈夫的心意,悄悄地問道:「這一次如果不和筑前大人交手的話,是不是有礙您武士的顏面?」
「你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我們和柴田大人間並沒有那麼深的情誼。」
「笨蛋。我怎麼能親自背叛武士的承諾呢。」
「那麼,您要幫助哪一方?」
「交給天意吧。只能這樣了。這樣的事情豈是憑人的智力能解決的。」
丈夫站著說完了這些話。夫人放心了很多。她本來是斯波家的臣子高島左京大夫的女兒,嫁給利家也是秀吉寧子夫婦給做的媒,當時秀吉還是個身份低微的小兵。
那個時代的女子很多也參禪。她曾在大德寺玉室的房間修煉,後來那裡被叫作芳春院。所以聽了利家說的順應天意的那番話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知道,所謂天佑,概括來說,就是順從偉大的天意,不做忤逆天意的事。
這種想法正中利家的深意。可以說利家的進退就靠這個了。
前田陣營的前鋒——不,是直到中軍附近,都在接收敗退而來的佐久間軍里的士兵,他們叫喚呻吟著,滿身是血。一眼看過去,沙塵之中朦朦朧朧的一股淒涼之色。
「別慌慌張張的。丟人現眼。」
玄蕃允和騎馬團一起奔了好久才逃到這裡,他的馬韁有一端都已經斷了。他從朱色的馬鞍上下來,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這次戰鬥不就是那種程度嗎,一個個的別那麼喪氣!」這既是在鼓勵自己,也是在訓斥眼前礙眼的一些士兵。
可是當他坐到了那邊的岩石上時,也不由得放鬆了緊張的心情。他的嘴唇和眼睛已經無法掩飾悲痛。雖然他努力不失掉身為將軍的矜持,可對於年輕的他來說,今天如此混亂慘敗的局面遠遠超過他所能承受的。
弟弟三左衛門勝政途中戰死的事他也是到了現在才剛剛知道。
原、拜鄉、德山等勇將也都戰死,連山路將監都被敵人砍了首級。他實在無法相信。
「其他的弟弟們怎麼樣了?安政呢?還有七右衛門呢?」他突然問起了這兩個弟弟的情況。
家臣中的一位指了指他的身後說:「您的兩位弟弟在那裡呢。」
玄蕃允回過頭,充著血的眼睛看著兩個安然無事的弟弟。
安政伸長兩腿,茫然地望著天空。最小的弟弟七右衛門垂著頭在打瞌睡,全然不顧受了傷在不停冒血的膝蓋。
「還活著……」
他心中,擔心的心情中又升起一股對骨肉至親才會有的憤怒。他突然大聲怒罵道:
「站起來!安政!……七右衛門也振作些!你們這兩個小子,離筋疲力盡還早著呢!……像什麼樣子!」
這些話似乎也給了他力量。他拖著受傷的身體站了起來。
「前田大人的陣營在哪裡?……在那邊的斜坡上?好,我們這就去找他。」他開始拖著腿往前走,又回頭對跟著他的弟弟們說,「你們不去也行。你們倆趕緊數數人數,準備迎敵。筑前速度快,一定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說完之後他又繼續往斜坡那裡走去。
他坐在軍帳中的長凳上沒等多久利家就來了。
「戰局不利,令人遺憾啊。」利家安慰道。
玄蕃允勉強苦笑了一下:「哪裡的話……以我所見,只要還沒敗就不能輕言結局。」
聽到這令人意外的坦率回應,利家不由得對玄蕃允刮目相看。
玄蕃允似乎把失利的原因都歸咎於自己身上,一句不提利家按兵不動的事,只是說出了他接下來的期望。
「眼下,能不能讓你手下的軍隊幫助我們防禦即將攻來的羽柴軍?」
「知道了。可是,你是要長矛隊還是鐵炮隊?」
「我想讓你在最前面埋伏一排槍隊。敵人一定是匆忙趕來顧不得腳下,我們趁亂突襲。我們兩陣拼上性命抗爭。拜託了,立刻!」
這會兒的玄蕃允一點兒都不像平時那個絕不會向利家求救的他了。
利家不由得可憐起他來。他們同在一個陣營。會有這樣的深謀遠慮,看來玄蕃允自己也覺得會打敗仗了吧。另外,自己內心的想法是不是已經被他看穿了呢。利家內心暗忖。
「叫小塚藤兵衛、木村三藏他們倆過來。」
利家立刻做了反應。然後當著玄蕃允的面,向兩位鐵炮組組頭做指示,同時也是告誡他們:「你們去佐久間大人那裡幫忙,在陣前排一列槍隊,一看到羽柴的軍隊靠近就一起開槍。進退一律聽從玄蕃允大人的調遣。兩支隊伍可不要混在一起了。」
他另外還給匹田左馬助、關戶彌六等人的隊伍也下了命令,讓他們一起上戰場去。
「喂!敵人好像過來了。」
玄蕃允的神經一刻也沒休息。他這麼輕輕地自言自語著,立刻站了起來:「那麼,快出發迎戰吧。」
說完他就要離開軍帳了,忽然又回頭向走在身後送他的利家說:「恐怕我們以後沒機會活著見面了。我玄蕃允也不願一人苟活。即使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會效仿豫讓的做法的。」
他說了好幾遍這樣不問自答的情緒激動的話。利家一直把他送到剛才自己駐足的斜坡。
「……再會。」玄蕃允迅速跑下了坡。
眼下目之所及,在最前方又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佐久間八千人的大軍,死的死,傷的傷,掉隊的掉隊,除去這些人,剩下的看上去還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剩下的也全都是些潰敗的士兵和怒氣衝天的將領。他們怒號喧鬧著,互相影響,大家的心情變得比實際情況還要悽慘。
原因就在於玄蕃允的兩個弟弟,七右衛門和安政畢竟不是控制得住場面的人。不管怎麼說,軍隊裡的大將幾乎都已經死了。組裡沒有組頭,隊裡沒有部將,士兵們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統一聽從哪裡的指揮,又眼見著急急攻來的秀吉軍從遠處很快地靠近。就算制止住了這裡士兵的潰逃,也難免人心不踏實。
但是前田軍的鐵炮隊帶來了一股肅靜的氣氛,鐵炮隊像水一樣穿梭在哀號的人群中,一直到陣地的最前面,麻利地排出一列埋伏的隊伍。
「跟著第二陣!」玄蕃允說出的命令也得到了很好執行。大家終於冷靜些了。
前田軍的援軍來了!知道了這個事情之後,面無血色的將士們得到了很多力量。不管是玄蕃允還是殘餘的部下,大家都恢復了勇氣。
「只要同伴的矛上還沒有掛上秀吉的首級,就不許退後!別被前田軍隊的人看不起!知恥而前進!」
玄蕃允一邊鼓勵將士們一邊在他們中間來回走著。直到現在都能跟著他的將士顯然都是有自尊心的。很多人的鎧甲和兵器上沾滿了血,那血都被從早照到現在的陽光曬乾了,又沾上了草和泥。
「想喝水,喝一口就行。」每個人都是這副表情。可是沒時間了。萬丈的黃塵和敵人的馬蹄聲正在很快地向他們靠近。
從賤岳到這裡,如一陣狂風般持續進攻的秀吉也在茂山前拉住了韁繩。
「這裡是前田父子陣營的前面……」
他暫時沒有盲目地前進,而是整頓了下部隊。
不用說,此時兩軍對峙的距離是在鐵炮的射程之外的。
有了前田軍的槍手,玄蕃允立刻快速地做出在敵人來路上的安排的指示。可是遠處的沙塵遮蔽著在射程外的一動不動的敵軍人馬。
「……」
利家和玄蕃允分別後,依然站在山上,觀察著局勢。就連他周圍的將士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就在這時,隨從相浦新助和阿岸主計牽著利家的馬來了。
「主公終於決定出陣了。」
每個人都在期待著,可是利家只是站在馬旁,一邊向從兒子利長陣所回來的使者小聲地問著什麼,就是騎到了馬上也沒有驅馬前進。
就在那時,不知道突發了什麼事,山腳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騷亂。利家和眾人一起俯瞰觀察情況,原來是軍中後方的一匹馬掙脫了韁繩在陣中亂跑。
雖然這是常發生的事,可偏偏不巧,這次混亂似乎又引發了新的混亂,現場非常喧鬧。利家回頭看了看相浦和阿岸兩人,用眼神讓他倆一起看看出了什麼事,吩咐身邊的人「大家都一起去看看」後,急忙騎馬下去了。
同一時間,猛烈的槍聲在平野上響起來。這是友軍的槍隊的聲音。看來敵人羽柴軍肯定已經開始了突然襲擊。利家一邊奔下坡一邊側臉觀察萬丈的黃塵和硝煙。
「就是現在了。就是現在了。」他興奮地用拳打了馬鞍好幾次。
在茂山一帶的陣地同時響起雜亂的鉦聲和太鼓的鼓聲。勢如破竹的羽柴軍雖然在防衛線上的槍列那兒犧牲了些人,卻還是很快地深入到佐久間和前田隊伍的內腹,把本來就已經亂作一團的中軍打得屁滾尿流,威勢極猛。
這時,利家一邊觀察著亂軍混戰,一邊避開這條路,和他的兒子利長的隊伍會合後立刻開始往鹽津方向撤退了。
「這算怎麼回事?」
有些部下既覺得憤怒,又覺得奇怪,可這只不過是利家計劃中的行動而已。本來按他的真心,就是要置身局外,他希望能保持中立。之前是由於考慮到領地的地位和四周的情勢,勝家又提出要求,才不得不摻和到戰事中來。現在又看在和秀吉的交情上默默地撤退。
可是秀吉手下進攻的軍隊絲毫沒有懈怠地猛攻前田軍。前田方面的殿後軍,小塚藤兵衛、富田與五郎、木村三藏等十幾人都在這時戰死了。
在這段時間裡,利家父子率領著幾乎毫髮無損的家臣從鹽津迂迴到疋田、今莊,一路撤退到利長的居城,越前府中的城池。
連續兩日的激戰,只有前田父子的陣地像在烏雲籠罩下的一叢靜林一般平靜。
如果他積極協助玄蕃允盛政,那麼茂山、足海嶺也都會被秀吉軍的士兵占領,他絕不會希望這些地方任由戰事蹂躪。
他的近臣小塚藤兵衛、木村三藏和其他幾人都奮力抗爭,在這裡犧牲了。雖然《前田創業記》中是這麼寫的,但是這個奮戰實際上是消極退軍付出的一些代價而已。
所以戰後有世人推斷:「前田父子前夜已經收到過秀吉的密信,約好了當天的叛變。說起來,那天前夜有兩個穿著百姓服裝的男子帶著書狀混入了陣中。茂山的篝火從半夜一直燒到了早上,這估計也是為了給秀吉回應而做的暗號。」
世人紛紛這麼推斷。這雖然只是平常的街談巷議,卻有些誇大了事實。事實總是看起來複雜,其實卻是簡單的。世上臆測的結果就是把事實弄得複雜怪異。把真相不停分解,再加上些細節,讓人們更加看不清真相。
「他和柴田應該同仇敵愾,可是和秀吉又從以前就有很深的交情,他在心裡還是和秀吉站在同一戰線上的。」
《豐鑒》的作者在這一點上雖然是寥寥數言卻言盡問題,可以說沒被世上的假象迷惑。
利家有一個女兒做了秀吉的養女。利家夫妻的媒人又是秀吉。私事暫且不提,就說所謂男人間的刎頸之交,利家和秀吉之間也絕不僅僅是一朝一夕的朋友。
年輕時兩人一起住在殘垣破壁、葫蘆架子下,過著貧窮的生活,從那時起兩人就是能穿一條褲子的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對著外人也能互相嘲笑,有時還會吵架。
「你的優點的確讓人欽佩,可是傻起來真是讓人厭煩啊。」
一個人這麼說著,另一方又回嘴道:「你的缺點真是令人厭惡。可是對我來說倒是個模板,所以我才和你相交。我就是有傻的地方,那也是因為想做你的好榜樣跟好朋友才會那麼不拘一格的。」
他們就是這樣互相了解、一路走來的好朋友。當時已經位至上將的柴田勝家和這樣的兩個人的交情是大不一樣的。朋友交情深淺不同。
雖然如此,可像勝家這樣的老將,卻還是利用利家的領國在自己勢力範圍內這一點,面臨決戰之際不僅把前田父子的兵力投入到戰鬥中,甚至還把他們安排到賤岳方面,這只能說是不戰而敗了。倚靠了不該倚靠的東西。實在是失策。
通過賤岳、柳之瀨的戰鬥,柴田雖然總是將失敗的原因歸結於玄蕃允犯了長時間休憩「居著」的戰事大忌這一點,但現在分析來看,玄蕃允的失策不過是破壞了戰局的一部分,反而是勝家把本來就有異心、脆弱的部分硬是當作主力來用,他的謬誤才是根本性的錯誤。
失敗的原因總結來說就是內因。內敗者敗。這是古今通用的鐵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