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尾巴軍
2024-10-11 06:33:0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蜂之峰,也寫作缽峰,是與賤岳東面相連的一座山。
佐久間玄蕃允在傍晚的時候率領一支部隊來到這裡,意在明早攻擊賤岳時和在西北方向的飯浦坂、清水谷等先鋒部隊互相呼應,給敵人來個瓮中捉鱉。
夜空中雖是滿天星斗,可是山中的夜晚卻一片昏暗。滿山都是樹和灌木,山路全被樹木遮擋了光亮,一片漆黑。
四五個哨兵在放哨,突然其中一人嘟囔道:「咦?」
另一個人問:「怎麼了?發現了什麼?」
第一個人的聲音從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傳來:「快過來看看!」
聽到這句召喚,哨兵們都行動起來,灌木叢被踩得嚓嚓作響,他們的影子也都疊在一起。
第一個哨兵用手指向東南方,說道:「你們不覺得那邊的天亮得很奇怪嗎?」
可其他人沒有發現特別奇怪的地方:「你說哪兒啊?」
「不對,不是看那邊,那棵大柏樹的右邊,一直往南邊看。」
大家笑了起來:「還以為是什麼呢,那邊是大津還是什麼黑田村的,估計是百姓在焚燒什麼吧。」
「村落里應該沒有人煙了,大家都逃到山裡去了。」
「那麼也可能是駐紮在木之本的敵人的篝火吧。」
「不對,如果是雲層壓得很低的夜晚則有可能是這樣。可像這麼晴朗的夜晚,天空卻染得那麼亮,實在很可疑……嗯,這裡的樹木多得都擋住視線了,我爬到那邊懸崖的頂上看看。」
「別去了!危險!」
「一腳沒踩穩可就掉到山谷里啦。」
大家雖然紛紛勸阻,可這個人已經抓著蔓草爬上去了。他爬到了懸崖的頂上,身影看上去像只猴子。當眾人還在出神時,那個哨兵叫道:「啊,不得了了!」
下面的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
上面的身影一陣安靜,似乎已經呆住了。下面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爬到了懸崖頂上,眾人在微風習習的夜空中都不由感到身體一涼。
站在那裡,余吾湖、琵琶湖自不必說,連沿著湖往南方延伸的北國街道和伊吹的山腳都一覽無餘。
這樣看過去,雖然夜色中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但仍舊可以清晰地看見,從長浜附近到離這座山很近的木之本,光亮連成了一條長河。火把和篝火綿延,目之所及都是火光。
「不得了了!」哨兵們立刻清醒過來,「快……快!」
哨兵們趕緊從懸崖上下來,跌跌撞撞地跑去部隊陣地報告。
玄蕃允一心期待著明天,早就在帳中就寢了。
士兵們也都睡著了。
戰馬也都睡著了。
時間接近晚上十點。
玄蕃允一下子坐了起來,似乎有什麼事讓一向敏感的他緊張了起來。他喊道:「對馬守!」
當同一個帷帳中枕著手睡覺的大崎對馬守跳起來的時候,玄蕃允也站了起來,順勢從小姓手中拿過長矛:「我聽見馬叫了……快去看看。」
「是!」對馬守拉開帷帳剛要出去,就見有人大叫著跑了進來,是安排在清水谷陣營里的佐久間勝政的部下今井角次。「大事報!」
玄蕃允的聲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什麼事?」
角次似乎十分慌張,他的回答也欠簡要,但說出了一件十萬火急的事。
「……剛剛哨兵來報,從美濃到木之本沿路,無數火把在移動,看樣子非同小可……勝政大人吩咐過要把敵人的動向都通報給您,所以小的跑來報告。」
「什麼?從美濃到這裡都是火光?」
玄蕃允還是不能夠相信,清水谷的急報送到沒多久,蜂之峰的原房親那兒也派人報告了一樣的異狀。
陣營中的將士們都坐不住了,現場一陣騷亂。又有探子來報:「秀吉從美濃打過來了……」人們更加慌張了。
可是玄蕃允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怎麼會?」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早已打好的算盤落空了。
「對馬守,你去確認一下。」吩咐之後,他注意到窺探自己臉色的眾臣心理微妙的變化,於是坐到折凳上,強裝鎮定。
大崎對馬守很快就駕馬回來了,報告說清水谷和蜂之峰的隊伍都換了方向,在茶臼山和觀音坂之間一路確認敵情,據稱「別說篝火和火把了,仔細聽的話,以木之本為中心,人馬發出了不同凡響的聲響。必須要早做對策」。
「難道是筑前?」
「秀吉自己率先帶兵到了。」
「真沒……想到。」
事到如今終於醒悟的玄蕃允愕然了,他緊咬嘴唇,仰著蒼白的臉。
過了會兒,他語氣痛苦地下令撤軍:「撤退,只能撤退了。來的是大軍,我們只是支孤軍。」
直到傍晚都不願聽從舅舅勝家命令而堅持己見的玄蕃允,現如今卻火燒屁股般慌慌張張地命令旗本小姓們做撤軍的準備。
「蜂之峰的使者回去了嗎?還在不在?」
玄蕃允上馬時向左右詢問,聽到回答說還在,便命令道:「趕緊回去,告訴彥次郎,我們主力部隊現在就撤軍,撤退時會路過清水谷、飯浦坂、川並、茂山,彥次郎的軍隊就留著掃尾巴吧。」命令完之後,玄蕃允就和旗本一眾往黑暗的山道出發了。
如果彥次郎在後面的話,玄蕃允心裡多少放心些。掃尾巴就是殿後的意思,是從武士的土話衍生出來的說法。
佐久間主力部隊撤退是晚上十一點,現在約是十一點二十二分。至少三十分鐘之內不能讓敵人注意到行蹤,所以黑漆漆的一路都沒有打火把,只是依靠火繩和星光。
玄蕃允的錯誤讓他的部下大為狼狽。小瀨甫庵的《甫庵太閤記》中描寫道:
「……玄蕃允的陣中也為了撤退喧嚷起來了。昨夜克服困境,今天白天一整天辛苦作戰,現在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趕路。竹子跟竹子上的露水一起摔到地上,玄蕃允起了再跌,跌了再急忙爬起。借著月光趕路中,不知不覺二十日的月亮已經到山的一端了,發出灰暗的光……」
從這段文字中不難看出當時的混亂,等他們艱難爬過這些山頭,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三點多了,也就是已經過了四小時。
另一方面,玄蕃允開始撤退的時候,正好是秀吉從黑田村出發登上茶臼山,坐在衣箱上暫歇的時候。
秀吉在那兒接見了為了見他而從賤岳趕來的丹羽長秀,秀吉給了他同貴客一般的待遇。對長秀來說,秀吉的禮數實在是太過隆重。
「真是過意不去……今早以來一定是很勞累吧。」
說了這麼短短一句話後,秀吉讓長秀也坐在箱子上,接著詢問起敵情和地勢。兩人的笑聲時不時隨著山上的夜風飄到人們耳里。
在這段時間裡,落後秀吉的將士中有兩三百人都趕上來了,士兵如漲潮一般源源不斷來到他的周圍。
不時有探子來報:「……他們在蜂之峰附近留了批殿後軍,玄蕃允的隊伍早就往清水谷撤退了。」
秀吉命令長秀向諸寨傳達一些話:
「丑時一到,我們就給玄蕃允來個突然襲擊。」
「聚集鄉民,讓他們黎明時分在各個山上大喊。」
「在天亮的時候,會有無數槍聲同時響起。就在那個時候把囊中的敵人一舉拿下。」
「記住,天亮前的槍聲都是敵方的。總攻擊時會有信號,不要錯過時機。」
丹羽長秀告辭後,秀吉也站了起來,他讓馬旁的士兵向全軍傳話:「聽說玄蕃允已經撤退了,要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他還吩咐道:「天亮之前不要開炮。」
這邊的山道跟平坦寬敞的大路不同,難走的地方很多。進攻的先鋒雖然陸續出發了,可是沒有如意想般順利前進。
有的隊伍的士兵直接下馬來拽著韁繩前進,互相推著走過連條道都沒有的沼澤和山崖。
過了半夜,二十日,月光更加明亮了,這幫助佐久間的軍隊更順利地撤退,對將要進行突然襲擊的秀吉麾下的將士們也是絕佳的條件。
兩軍的差距,從投入行動的時間來看,不過只差三個小時。
秀吉為了這場決勝戰,率領了有著壓倒性人數的大軍前來,再加上高昂的士氣,雖然還未交戰,已經能清楚地推算出兩軍誰勝誰負了。
世人常評論說:「秀吉的兵法常常是以多勝寡,這一點和信長很不一樣。」
秀吉如果知道這種評價,估計不會贊同。
因為,大比小好,多比少好,這是最簡單的道理,稱不上是戰略或信條。如果條件允許,誰都會選擇大和多。
秀吉只是遵循了這個簡單的道理,即使是沒有戰爭的日子,他也把這個道理當作戰務和政略,記在心裡一路實踐過來。
戰鬥中,要按照古時候的說法:「五指機關算盡,不如一拳乾脆。」所以要粉碎玄蕃允,就要把整個軍隊從美濃帶來戰鬥。不過他也不是盲目信仰力量的愚人。善於統率的他深知,五指是他的部下,把五指握成拳頭,需要他自己站在陣頭。可以說,統率才是他的真本事,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短暫的初夏夜晚還沒有完全過去。
秀吉來到了猿馬場。他俯瞰著腳下的湖水問道:「那裡,是余吾湖嗎?」
馬旁的武士們回答:「是余吾湖。」
秀吉拉住韁繩,好像是要探察地勢。
砰砰、砰……
從左邊的高地傳來槍聲,還有武士慘烈的叫喊聲在空中迴響。秀吉又問:「看來是佐久間軍隊的掃尾巴軍了。肯定是他的部下之一。這麼勇猛的敵人是誰?」
「殿後軍的敵將聽說叫彥次郎。」一名武士答道。
像是想起了什麼,秀吉默默點了點頭:「啊,是那個原彥次郎啊。」話剛說完,又傳來一陣喊叫。
昏暗的山腰處傳來的槍聲和喊聲越來越往西面去了。看來他們交戰的地方也在往那裡移動。然而,追擊而來的羽柴軍又不斷把對手壓制回去。修羅般驍勇的雙方在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惡戰。
秀吉很欣賞這場激鬥:「彥次郎掃尾巴的話,我們往蜂之峰去的隊伍一定也會吃苦頭了……先不管了。」說完,他繼續驅馬趕路。
現在,秀吉率領主力部隊來到與爆發戰鬥的蜂之峰方向相反的地方。
沿著傾斜的山路下山,可以看到右邊是尾野路山,很快就要到余吾湖畔——庭戶濱了。只見斜坡上到處是破草鞋、手巾、斷箭、草帽以及馬糞。
「玄蕃允的軍隊也是從尾野路山橫穿過這裡再越過清水谷的。看這地上慌亂的痕跡就知道了。」
的確跟秀吉推算的一樣,佐久間的主力部隊在兩小時前剛剛經過這裡。
「快。天亮之前要追上他們。離逃跑的敵人已經不遠了。再加把勁,再加把勁!」
余吾湖的水面似乎也在變亮。行進到險峻的山坡時,秀吉也拽馬前進,絲毫不輸給年輕人。
到湖濱了。
那光亮原來不只是湖濱的水光,夜也開始發白了。
「充飢,充飢。」
秀吉命令軍奉行,他自己也吃起了乾糧。但是沒有點起炊煙。昨晚急行軍從美濃街道出發趕路的途中,問百姓要了樹葉和手巾包著的飯糰。現在大家都解開飯糰,直接站著張嘴大口大口吃。
另外,士兵們按照命令,都像馬一樣,把頭伸到湖裡喝水。
「再渴也別多喝!要是陽光太烈,日頭可是直接照在頭上的。可別出太多汗,人要是乏了還怎麼立功!」兩個軍奉行嚴厲地斥責道。
過了一夜,落後的士兵們也趕了上來,這支主力部隊越發壯大了。二十一號,天空萬里無雲,數數晴空之下的士兵,有五六千。在如驚濤駭浪的盔甲中,平時常看見的金色葫蘆圖案的馬標顯得更耀眼了。
上午六點左右,隊伍又開始急追。沒多久就遇上了敵軍尾部的一支隊伍。這是佐久間主力部隊的殿後軍,安井左近的隊伍。
急著撤退的佐久間主力軍的殿後軍終於要和緊趕慢趕追擊而來的羽柴的先鋒部隊如電光火石般交戰了。
負責為佐久間軍隊掃尾巴的安井左近家清率領著數百士兵埋伏在路上,等秀吉的先鋒部隊一趕上來就下令道:「開槍!」
槍聲齊響,硝煙四起。槍手換子彈時,「弓箭手射箭!」無數弓箭射去,讓敵人的先頭部隊躲閃不及,不得不退後。
對這個情況,秀吉所在的隊伍中段的軍奉行和旗奉行大聲斥責著。激越的號角聲和如怒濤般的擊太鼓的響聲激勵著衝鋒陷陣的士兵。每組的武士頭目也喊著:「不要退後,往前攻!把這支小小的殿後軍消滅了!向前進!」他們的聲音都嘶啞了。「前進!」他們自己先帶頭往前殺開一條血路。
殿後軍雖然人少,卻有著地理優勢。羽柴方面雖然人多勢眾,卻被局限在狹小的空間裡,不得不全力以赴。
戰場前方不斷重複著一進一退、敵我拉鋸。
秀吉命令鐵炮隊:「同時開炮!」
這並不是要攻擊敵軍,而是為了威嚇敵軍,用這槍聲取代狼煙來做信號,按照之前已經和丹羽長秀約好的那樣,讓鄉民在山上大喊。
從賤岳及各處的散隊和寨所也同時傳來「哇」的喊聲來回應槍聲。
聲音的洪濤穿過山林,越過余吾湖,一波又一波如接力般,一直傳遞到木之本、田上山、堂木、神明、街道鄉里的諸支部隊那兒,就像萬雷齊鳴,震懾住敵人。
這個方法也格外鼓舞了己方的其他部隊。
面對這個陣勢,安井的隊伍潰不成軍,趕忙逃跑,任由怒濤般的羽柴軍追趕。突然,從蜂之峰方面有一群不成隊伍的士兵奔了下來,其中一個人一邊朝安井左近招呼道:「回去!我彥次郎來了!跟我一起殿後,掃尾巴!」一邊熟練地用長矛與秀吉的先頭部隊戰鬥起來。
這就是天亮之前在蜂之峰道上和敵人的別動隊交戰的佐久間殿後軍的一把手,原彥次郎房親。
原彥次郎隊伍的奮戰阻擋了羽柴軍的追擊,著實讓敵軍苦惱了一會兒。
原彥次郎的隊伍被稱為「拔矛的殿後軍」,這個時候他優異的表現被眾人贊為耳目一新。之所以被稱為「拔矛」,是因為像在這樣的亂戰當中,不管使的是長矛還是短矛,士兵們往往亂了方寸,不分敵友,一陣亂刺,可是只有原彥次郎可以始終保持刺了拔,拔了刺,在戰場上從容進退,靈巧沉著,表現出色,讓人們非常佩服。
除了原彥次郎的威名,另外還有一則逸事。
他隊伍中有一名叫青木法齋——當時叫新兵衛的士兵。
這個叫法齋的人晚年在越前家做事。有一天晚上,同藩的荻野河內在家中辦招待,他也在被請的客人之列。
那個時候,學武之人還是習慣喝了點酒就聊聊戰爭的事。那天晚上照例有一個客人起了頭:
「……賤岳撤退那時,掃尾巴軍在余吾湖畔痛擊追擊而來的羽柴軍,咱們請在這兒的法齋大人給咱們說說當時的盛況吧。」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啊。法齋老有過那樣的經歷?」大家都看向法齋。
法齋的表情有些為難。之前提議的男人積極地煽動起來:「當然有啦。法齋老雖然身子看上去單薄,當時可是原彥次郎的手下之一,在戰場上好好表現了一把呢。」
於是客人們興致勃勃地一齊求法齋說給他們聽。
法齋拒絕不了,便緩緩道來。他說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功績。當時羽柴軍的先頭部隊中,有一個使長矛的武士攻擊我。不記得那名武士盔甲上的裝飾物是金還是銀了,只記得是大盆子的形狀。他猛攻過來時,我用大矛回擊,鏗一下打中了他盔甲上的飾物,是打偏了。那名武士沒有繼續打下去,卻把矛收了回去一臉懊悔地退回軍隊中去了。可是我到現在都清晰地記得他靈巧的身手。」
主人荻野河內聽到這裡問道:「這樣的故事很久沒聽到了。你當時有沒有注意到那名武士的盔甲,是不是朱漆色的?」
法齋回答說是。河內又緊接著問道:「盔甲上的飾物是那樣的……那麼您當時的護胸上是不是留下了長矛刺過的痕跡?」
「的確如您所料……」法齋驚訝地回答道。
河內正色說道:「在場的諸位,這個故事真是有趣啊。當時穿紅色盔甲的人,就是我河內。剛才您說我把長矛收了撤回去,怕是您記錯了。這是關係到後世的家族名譽的大事,請您好好回憶再說一遍吧。」
雙方各執一詞,不肯退讓。現場氣氛一下子嚴肅起來,人們議論紛紛。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廚房幫忙的一位十七歲的少年,也就是河內的一個兒子,連裙褲都沒穿就出來了。他跪在兩人的面前,勸告說:「好了好了,二位老人,別再爭論是恥辱還是功績了,不管有沒有撤退,別為了這些無聊小事爭吵了。好好過戰爭結束後的餘生吧。像現在這樣能有招待客人們的活動,是仰賴誰才有的?五十年來持續不斷的戰爭中,有多少武士犧牲,化作白骨?如此想來,我們還沒有向先烈謝過禮。今天就以這杯酒告慰先烈們的在天之靈吧。」
爭論就這麼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