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之內
2024-10-11 06:32:5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羽柴秀長發來的第一條消息傳至位於大垣的秀吉的陣內時,正是二十日的正午時分。
快馬加鞭帶來的消息是:「今晨,佐久間率八千兵力,由小道攻入,大岩山的瀨兵衛陷入苦戰。」
使者們快馬加鞭,速度非常之快。
不一會兒又傳來第二條消息。
「柴田勝家率一萬二千人的大軍在同一時刻開始全面行動,以狐冢為中心,沿著北國街道,往東野山方面行軍,布陣很不尋常。」
當時恰好秀吉從呂久川探察漲水形勢歸來。
從前天到昨夜,美濃方面狂下大雨,大垣和岐阜之間的合渡川跟呂久川都發起了大水。
這個情況大大攪亂了作戰計劃。按照原計劃,應該是昨天即十九日出發去岐阜城,一舉發動總進攻。由於暴雨和呂久川洪水的阻礙,看來今天也無法渡河了,只能再待一兩天。
秀吉騎在帳外的馬上,一隻手接過第一個使者的急信,另一隻手拉住韁繩。坐在馬鞍上把信讀完後,秀吉僅僅對使者說了句「勞累了」,便不露聲色地回到帳內。他吩咐道:「由己,倒茶。」剛把茶喝完,第二封急報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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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急報是堀秀政派人送來的。秀政在信中詳細地講述了善戰的中川瀨兵衛的死,還有因為高山右近放棄防守而使岩崎山失陷等事。
這些快馬送來的急信都是在半個時辰以內相繼到的。
秀吉坐到了帳中的折凳上,叫來了幾個幕僚,對他們淡淡地說道:「剛剛秀長派人快馬送來這麼封信……」此時堀秀政的詳報送到,諸將神色緊張。秀吉收到瀨兵衛戰死的急報後,一下子閉眼嘆道:「……可惜啊。」
看到主帥的樣子,諸將臉上升出一股殺氣。「是否要馬上為大岩山的瀨兵衛報仇?」極度悲痛中,大家不約而同地問了這個問題。此等危機要如何處理?大家注視著秀吉,想盡力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些想法。
秀吉此時說道:「瀨兵衛被殺,令人無比痛心。但是,我們絕不能讓他枉死……」
秀吉提高了音調繼續說道:「振奮起來,打起精神,就當是給瀨兵衛送別吧。上天也在預示我們快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了。為什麼?柴田向來潛藏在山路中不輕舉妄動,讓我們無計可施,可他現在自己從牢固的要塞中出來了,為打下的勝仗得意揚揚,把陣散布得那麼遠。勝家的運勢可算是到頭了。他們還沒結成陣營時就被瓦解的話,撐不了多久。一決雌雄,成我心中大志,就在此時。就是現在啦!各位勿要懈怠!」
秀吉的一番話,讓原本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變成了指向明路的好消息。
我們快獲勝了。
秀吉已把這話向諸將士明確說明了。接下來他開始接連不斷地發出指令,受命的諸將士也是自言自語著「時機到了」,從主帥面前退下,飛奔回各自的軍營。
一時之間,人們原本只是感到了情勢急迫得非同小可,這下又焦急地等待秀吉給自己下指令,「這場必勝的仗可不能不上陣啊」。
除了左右的小姓近眾,被傳喚的諸將都退下為作戰做準備去了。氏家廣行、稻葉一鐵等幾位當地的武士和直屬的堀尾茂助吉晴卻還沒收到任何指令。
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氏家廣行主動向秀吉請纓:「我願帶領手下士兵上陣殺敵。」
秀吉答道:「不用。你留在大垣,給岐阜殿後。」接著又向堀尾吉晴命令道:「茂助,你也留下。」
說完這些,秀吉走出軍帳,高聲喊道:「作內!作內!剛才吩咐你的飛腳怎麼樣了?人齊了嗎?」
「齊了!都在此等候。」加藤作內光泰立即把等候中的約五十名飛腳帶到秀吉面前。
之前秀吉命令光泰找五十名腿腳快的飛腳。
秀吉直接對飛腳們說道:「今天,便是我們一生當中獨一無二的日子。被選來打頭陣的諸位可謂是運氣極好的男子漢。諸位,快讓你們平時訓練有素的腿腳發揮作用吧。」
他接著下令道:「二十個人去垂井、關之原、藤川、馬上,關照我們要路過的所有地方的村民,讓他們天黑之後在路間點亮火把。還有,讓他們將擋道的輦車啊牛啊木材啊都搬開,讓孩子們老實待在家裡,此外,還需讓他們趕緊修繕危橋。給我跑起來,大聲通知他們。」
「是!」
隊伍右邊的二十個人一齊點頭。秀吉緊接著對剩下的三十個人下令道:「剩下的人要快,急速趕到長浜,跟城裡的留守居民同心協力,吩咐城裡的老人跟村裡的百姓,在我們去木之本的沿路都放好兵糧。熱水、火把、馬飼料也吩咐一起放了。告訴他們,仗一打完會給他們獎賞。快去快去!」
五十名飛腳立刻飛奔出發了。
秀吉又向左右吩咐道:「我的馬。」脅坂甚內牽來一匹黑馬,秀吉騎了上去。這時,有個人走過來說:「主公,等一下。」
是氏家廣行。這位武士站在秀吉的馬旁,正無聲地哭泣著。
氏家廣行是大垣的城主,也就是當地武士的頭目。把他作為岐阜的殿後留下,與其說是因為不放心,不如說是防止他跟神戶信孝私通叛變,秀吉有此疑心。防範敵人,必然需要殿後。秀吉命令堀尾茂助和氏家一同留下來,不用說也是因為起了疑心的緣故。
「我被主公懷疑了嗎?」廣行心中暗忖,他感到難過。
而且,因為他,連堀尾茂助都要留下來,不能去千載難逢的決戰主戰場,只能作留守小組,這樣的事怎麼樣都讓人覺得難受。
為了吐露自己的真心,廣行走到秀吉的馬前。
「雖然主公不讓我上陣殺敵,但是,請主公無論如何也要讓堀尾大人隨行左右。廣行在這兒先切腹,以使主公無後顧之憂!」廣行說罷,手中握住一把短刀。
「你錯了,廣行。」秀吉揮鞭打了廣行的手,「這麼想去的話,就跟在後面吧,不過要等所有士兵都離開後再出發。不只是茂助,你也去吧。」
「什麼?我也能去?」廣行一陣狂喜,回頭往軍帳那裡大喊,「堀尾大人,堀尾大人!主公同意了!快出來謝恩!」
堀尾茂助跑著出來了,兩人一起跪拜在地。可秀吉並未理睬,他已經揚鞭駕馬離開了。「出發!」
聽到這句話,侍從們措手不及。「不能落後!」「落後了可不行!」有的人徒步奔跑,有的人跳到馬背上,爭先恐後地追在秀吉身後,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此時正好是下午兩點。從第一個飛腳趕到,到秀吉出發,其實才過了一個時辰。
在這一個時辰之內,秀吉由江北的失利,判斷出天賜良機,迅速定下全軍的大方略,還往大路派出先遣部隊。而此時在一萬五千人大軍的最前面疾馳的人,正是秀吉。
羽柴大軍有兩萬人,留五千殿後,有一萬五千人浩浩蕩蕩跟隨著秀吉。
一馬當先的秀吉的身後,跟著幾個奮力追上他的人。旗奉行的石川兵助,軍奉行的一柳市助、加藤光泰二人,小姓組的加藤虎之助、脅坂甚內、平野權平、石田佐吉、糟屋助右衛門等人,或徒步或騎馬,追隨在秀吉的身旁。
長松、垂井、關之原……進入山中後,徒步的人跑不快了,反而是騎馬的人趕了上去。
但是秀吉的身影依然是在隊伍的最前方。
過了不破,遠遠超在前頭的秀吉和另外七八個騎馬的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路中。
「咦?往哪兒去了?」
狂奔而來的騎馬的隊伍和徒步趕到的武士們在玉村邊的樹林旁徘徊。「主公去哪兒了?」
「好像沒往這條路走。」
「糟了,肯定是改道了。」
「那麼就是伊吹的山腳了。從玉村轉彎去河邊,過藤川、上平寺下、春照村,比走這條路要近四里。」
「嗯,就是那兒了。往回趕!」
「喂,往回趕!」
「快掉頭啊,後面的!」
於是,剛剛趕到的人和掉頭的人碰到一起,一陣騷亂。
其間,有人不願意浪費丁點兒時間,直接往北國街道揚鞭奔去,也有人從玉村的分岔路看到伊吹山的山腳,直取狹窄的小道,急急趕路。
跟著秀吉的眾多將士,拼命追趕著秀吉,同時也不讓其他人超過自己,大家銳氣相當,爭著搶先。雖然是戰國時代,諸將領經歷過各處大大小小的戰役,但像今天這麼激烈的爭先行為還是第一次。
當時,諸如搶著立功、同伴間競爭的行為是違反嚴格的軍紀的。但是今天,秀吉把平時的律例束縛全部解除,任由將士們意氣用事。但他不是用言語或法令來表達的。他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地帶領著一萬五千軍士。
另外,不論是他決定的大方略,還是正趕往的主戰場,今天一切的指揮都是在軍帳中用很短的時間決定的,得其要領的人只有領導層。一萬五千人的大軍中大部分人都是光喊著「木之本!木之本」的口號,只知道「主公說此役會贏」,除此以外,並不知道為什麼主公要這麼著急,只是稀里糊塗地趕路。
可是所有士兵都抱著這樣一種信念:「主公要我們快,我們就快,死是命,生也是命。不管生死了,全力為主公效力。跟著筑前守前進!」
這就是士兵們的氣概,是他們真實的心情。他們絲毫不落後於騎馬的將士,徒步與飛馬比快。其中有很多步兵在路途中吐血倒地,更何況是如櫻花花苞般年輕的秀吉近侍的小姓組的年輕人。
「喂!喂!前面不會騎馬的傢伙,快閃開!不閃開可就危險了。」
山下的小道很窄。前面的人只要稍偏離一下道路,就會被後面的人這麼催促。不,即使沒有什麼原因,只要是趕上了,後面的人就會威嚇前面的人,超過一個是一個。
這樣的競爭在連落後於秀吉片刻都覺得是恥辱的小姓組之中必然最為激烈。
小姓們不瞻前顧後,只顧爭先,時不時互相碰撞,多匹馬驚得後腿直立嘶叫。
「啊,馬腿折了。」
加藤虎之助掠過馬頭,跳下馬來。他引以為傲的駿馬因為一路跑得太過激烈,終於撐不住了。
這匹馬是勢州峰之城攻城之際,他殺了敵方鐵炮頭近江新七立了功,秀吉賞給他的黑鹿毛。
拜領駿馬以來,雖然主公也已准許他騎馬,可是他考慮到自己只是小姓組的小輩,同伴中有人還沒有馬,所以雖然裝了馬鞍卻還沒騎過,總是樂呵呵牽著馬走。
可是今天,他要讓賞賜的馬派上用場,駕馬奔馳,始終不離秀吉左右,現在卻不得不拋棄這匹馬了。
「喂,又藏,給我換匹馬來,快!」他不停地催促著後面的隨從。
即使是這個時候,在馬匹、人群的激流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而是風馳電掣般超了過去。
虎之助沉不住氣了。
「喂!又藏!六助!快!」他大吼道,急得簡直要頓足。
這時,平日相識的谷兵太夫騎馬奔來,差點撞上他。
谷兵太夫一下子勒住馬,滿臉怒氣罵道:「傻瓜!快給我躲到路邊去!」
虎之助也不甘示弱,回嘴道:「你要是控制不好馬匹,就把這匹馬讓給我!」
「你這黃毛小兒,胡說什麼!」谷兵太夫回過頭來,看了眼地上,「騎著這種路上會折了腿的馬,說話就別這麼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後小心點!」
說完,他打算繼續趕路,虎之助卻擋住了他的去路,並說道:「谷將軍,且慢!就算這匹馬摔了,我的黑鹿毛也是好馬。接下來,我要搶了敵人的名馬給你瞧瞧。就算是比武,我也不弱於你。給我記著!」
「少狂妄。」谷兵太夫揮鞭與馬群會合去了。
替虎之助扛長矛和牽著空馬的隨從總算趕到了,可是這剛換的馬也沒能撐多久。最後,虎之助大喝一聲「麻煩」,便憑自己雙腿之力飛奔起來。可是,盔甲太重,不便於奔跑,虎之助就把盔甲脫下讓隨從拿著,自己只穿著白底畫朱蛇眼的披肩,像韋陀般跑著,不知不覺又追到秀吉近旁了。
秀吉從大垣騎來的馬也跑死了,秀吉不得不在伊吹山腳的一個叫馬上的部落中途換馬。
秀吉換馬的時候,當地的本願寺宗的僧侶夫婦獻上草糰子:「軍行辛苦了。」
「是布施嗎?感激不盡。」秀吉坐在馬上邊吃邊問僧侶道,「這兒是什麼村?」
「此處叫馬上(譯者註:MaKe,日語音同「輸」)村。」
秀吉似乎是對答案不滿意,便又反問道:「是叫馬上寺(譯者註:MaKeJi,日語音同「不輸」)村嗎?馬上寺村?」
僧侶立刻意識到「MaKe」發音的不吉利,於是改口答道:「對,是叫馬上寺村。」
秀吉哈哈一笑置之,揮鞭往遠處騎去,疾馳的馬背被陽光籠罩著。秀吉一點兒時間也不捨得浪費。
離開山底的小道,面前又是大路。原本山陰小道讓人以為已經接近黃昏,可眼前這開闊的視野又讓人感覺距離太陽落山還有很長的時間。
「怎麼回事?」秀吉問前後的大臣,「到剛才那邊,沿路都是按照事先關照村民的那樣周全地擺著的兵糧和火把,可這裡怎麼什麼都沒有。」
石田佐吉立刻回答道:「應該是這樣,通知鄉民的先遣部隊都是徒步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永遠趕在主公之前。看來我們已把他們甩在後面了。」
「是嗎?嗯,也許是這樣。那我們一定要在路上通知鄉民。」
每次看到部落,秀吉在路過各家各戶門前時就會用他天生的大嗓門吼道:「村里人聽好了!我秀吉,今晚之內要打敗柴田勝家,現有些準備要做,特此前來。各家各戶,把大米和豆子都拿出來,煮成熱粥,犒勞後來的武士。到了晚上,燃起篝火,點亮火把,方便武士們趕路。等戰爭結束,我會賞賜大家的;大米、豆子等開銷,我也會十倍奉還。」
就這樣秀吉迅速穿過石田村、十條、南鄉,沒過多久,隔著樹林就能看到湖了。
「啊,長浜。」
「快到長浜啦。」
人們在馬具和盔甲鏘鏘作響的激流中邊繼續揮鞭邊互相鼓勵著。
長浜的街上人聲鼎沸。這裡離木之本和賤岳已經很近了,從今早以來,因為前線的崩潰,人心惶惶。但是,秀吉帶著先頭部隊一到,極度慌張的人心就激動得沸騰了。
「大垣的同伴都來了!」
「筑前守大人就在最前面!」
「太好了!可以放心了!」
「真是神速!」
看到秀吉的民眾都激動到了極點,真切地哇哇大叫,都分不清是歡呼還是哭聲,瘋了一樣朝軍隊揮手。
秀吉帶著先頭部隊進入長浜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後面的一萬五千人大軍,正源源不斷地趕來。最後的人馬離開大垣的時間也正好是這個時間,由此也可看出秀吉沿路命令鄉民供給火把和糧食的用意。
即使到了長浜,秀吉也沒有懈怠,而是立刻開始做準備工作。
千鈞一髮之際,秀吉不僅僅反應迅速,而且腦子機敏。川角道億在一篇文章中生動描寫了當時的狀況:
「秀吉親自把所有的村長和百姓召集起來,並發出號令:『把馬食集起來混合在一起做糠,儘快把家裡的大米拿出來煮熟了,快快!事後百姓自家出的大米我們會十倍奉還。趕緊的!』
「米飯煮熟後,他讓人們把空的米袋撕開,米袋的邊不能撕壞。再把米袋切成兩半,用蘸了鹽水的木棍弄濕,把馬食放進去。做完這些後,再把它們掛到牛馬上,讓它們馱著往賤岳趕路。
「秀吉還下令在混合的糠上用樹枝或紙做好標記。『後面的軍隊趕到時,肯定有很多疲勞的人,告訴他們這是馬食,讓他們帶在身上趕路。大家放心,肯定很多人會吃,可能還會有搶著吃的人,就讓他們搶吧。任由他們把糧食放在衣服里、手巾里趕路吧。
「『搶走的食物只要是被帶著趕路的,就算派上用場了。如果有人質疑說這是馬食,就告訴他們這的確是混合馬食做的糠,必要的時候可以吃,然後把食物給他們。』」
這份細緻,也抓到了難以把握的人心。在那個時代,軍民真正同甘共苦是很難的。難以聯合起來的捨身的將士和懷揣私心的民眾,被秀吉在馬上輕而易舉地鼓動了。
既然是戰爭,那麼實際上就連秀吉也無法預料成敗。可他卻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這讓士氣高漲有如沖天之勢,讓民眾們覺得仿佛勝利已經到了眼前。所有百姓都氣勢高漲。
雖然只要求各家各戶拿出一升米,可是百姓們卻扛著五升十升的來了。雖然關照了老幼待在家中,可他們還是擔柴送水的。百姓們都積極地給路過的武士遞茶送食物。
單純而專情的女人們也很賣力地幹活,特別是姑娘們用力揮動著的手和依依送別的眼神,更讓年輕的武士們心中升起憐愛之心。
篝火和火把照亮了蜿蜒的道路。火光從鎮上一直連到村落,映照在湖畔的水面上,沿著山背山腳,在這日落時分形成一大美景。
僅僅騎在馬上吃了飯糰,拿湯勺舀了水稍微解了渴,秀吉就急忙離開了長浜,繼續往曾根、速水趕路。到達目的地木之本時,正好是下午八點,已經是晚上了。
從大垣開始算,約過了五小時。這是因為他們是一鼓作氣飛馳而來的,這在當時是極快的速度了。但關鍵卻不在於速度有多快,而在於秀吉簡單明快的統率和他靈活的方略決斷。
羽柴秀吉麾下的一萬五千士兵聚集到了田上山。
軍隊的一部分就駐紮在沿著東邊山腳的一個驛站,在驛站外的一個叫地藏的地方搭起瞭望塔作為偵察敵人的陣地。
秀吉突然停住飛奔的馬,貼在馬背上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地藏。」
「就在木之本附近。」
秀吉並不回應眾人的回答,只開口說:「給我口水喝。冷水也行。」他拿過遞來的長勺,喝了一大口水,總算緩過神來。
駐紮下來的將士們跑到馬匹前示意,可秀吉無暇顧及。與秀吉同時抵達的人也都下了馬,其他人也都騎著馬接踵而來,差不多同一時刻下了馬。這附近全是一派軍戎之色。
秀吉走到塔樓下面抬頭望:「真是高啊。」因為是野外搭的瞭望塔,連個台階也沒有,得沿著腳下排好的木頭爬上去。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輕時還是一名小兵時的時光。他把手上的柿團扇(譯者註:軍扇)的繩子繫到佩刀的環上,雙腳開始登瞭望塔的雁木。小姓們一個個疊了起來,組成了人梯,在遠處召喚秀吉:「啊,危險。」
「請您快用梯子吧。」
可是秀吉已經爬到兩丈多的頂端了。
那一夜,天氣晴朗。
尾濃平野戰亂的餘波也已消停,天上的星星靜靜地映照在如一大一小兩面鏡子的琵琶湖、余吾湖的湖面上。
秀吉站在這裡,剛剛在馬背上還顯得格外疲憊、瘦小的他一下子顯得高大起來,此時他似乎只感受到樂趣而沒有疲勞。越重的險情,越多的勞苦,反而讓他覺得更有意義。戰勝逆境後回顧逆境的快意是他從年少時就開始追尋的滋味。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憑自己的力量度過生死莫測的苦境。
從這裡看出去,近處的賤岳、大岩山一覽無遺,秀吉的臉上滿是勝算。
可是秀吉比其他人多一倍的小心。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閉上雙眼讓自己平靜,把自己放在大宇宙之上,超脫在敵友之外,對照著天地的運行和人類的鬥爭,客觀冷靜地通觀局勢。不管士兵多少,不管自己的羽柴軍如何,不管自己如何,超脫於自己的煩惱,把心放空,傾聽上天的答案。
過了一會兒,秀吉嘟囔了句:「很快就結束了。」他不禁微笑起來,「佐久間還嫩著哪……蠢貨,做夢呢。」
那天夜裡,秀吉在瞭望塔觀察敵人陣營時自言自語「很快就結束了」的當下,他對整個戰局的把握已經胸有成竹。
《武家事記》中記載了秀吉這句自言自語之後的情形:
「……佐久間還嫩著哪。說著要大家打倒他,他跳了起來。尾藤甚右衛門、戶田三郎四郎等人在下面,聽到主人笑得高興極了。」
這裡寫到秀吉一貫的樣子,高興地跳了起來。
書中說到的主人當然是指秀吉。諸位將士都能看出他「高興極了」,我們能想像在瞭望塔望向敵陣的瞬間,秀吉大呼「太好了」拍手跳躍的歡樂情形。
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高興呢?答案就在「佐久間還嫩著哪」這句話里。
嫩的意思就是不成熟。佐久間玄蕃允冒著危險,一舉攻下大岩山、岩崎山兩座堡壘,在陣營里得意地掛上了「天下唯此公武略第一」的旗幟。這在秀吉眼裡不過是一笑置之的不成熟的小孩把戲而已。
兵法有九大綱要。這些綱要在「相」「體」「用」中各占三位,再分成三個等級,說明了兵法的九個長處、九個大忌、九個要點,所有兵法的微妙之處都包含在這裡了。
(相)……切……紛……位
(體)……隙……凝……馳
(用)……起……居著……盡
至於玄蕃允,他在還沒交戰的時候,也就是跟敵人對峙的「相」的期間,抓住了秀吉的「紛」,把握住了「隙」,從而成功攻入,立下奇功。
「用」就是用兵。在戰爭開始時的疾風迅雷的「起」這一點上他無懈可擊,可是之後他不顧勝家派來的六個諫使,忽略了「切」,高傲地留守陣地不動,這一點正是犯了兵家大忌「居著」。
秀吉看到這些,說:「蠢貨,居然犯了『居著』的大忌。」他拍手高興的理由也正是這個。
下了瞭望塔之後,他立刻讓當地的一名叫美濃部勘左衛門的侍衛帶路,爬到了田上山的半山腰。在那裡他接見了羽柴秀長,做了指示,又馬上下山,穿過黑田村,路過觀音坂,到達余吾湖東面的茶臼山,這才以衣物箱代替凳子坐了下來。
這時後面陸續趕上來的將士大約有兩千人。
秀吉坐在箱子上,衣服上滿是一天奔波下來沾染的汗和泥土。他穿著紅褐色的棉披肩,手裡慢慢地扇著柿團扇,開始指揮作戰。
這時已是半夜,時間應該是亥時下刻到子時之間(譯者註:晚上十一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