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略
2024-10-11 06:32:4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個步伐如壯士一般、雲遊僧人模樣的人正在登集福寺的上坡路。這一帶是將西淺井郡的沓掛、集福寺、柳之瀨等所在山群連接在一起的山間小道,並且還處於形成柴田軍的主陣地的從行市山到中尾山的警備區域內。果然有一群耳朵尖的哨兵突然扒開樹叢跳了出來,拿著長矛問道:「哪裡去?」
「是我。」那僧人說著將頭上戴的法師頭巾掀掉。哨兵們急忙道歉,向著身後的柵欄揮了下手。木門那裡聚集了一列士兵,僧人在對著這裡的門衛頭說著什麼話。好像是在交涉借馬的事情,雖然很麻煩但對方顯然是難以拒絕的身擔重任的人,門衛頭親自把馬牽過來交給僧人,僧人騎上馬快馬加鞭地趕往行市山的營地。行市山的營地是佐久間玄蕃允盛政兄弟的陣營,僧人模樣的男人是盛政之弟安政的屬下,名叫水野新六,似乎是帶著秘密任務外出了。大約半刻以後,「我回來了。」他說著便進入主人久右衛門安政的營帳中,端坐下來。
「怎麼說的?吉左右他。」安政似乎等得很焦急。
「首先是談妥了。」新六回答道。
「順利地見到了嗎?」
「不,沒有,敵人看管得十分森嚴,單是接近山路殿下就已經十分不易了。」
「想來也是。所以便特意派遣那個人。那麼,將監的意思呢?」
「我帶來了這個。」
新六看了眼竹箔斗笠的裡面,「啪」一下拔掉斗笠的線頭,在下面貼著的一封信便落在了他的膝蓋上。新六展開信,將其交到主人手裡。安政仔細看了下信封說道:「嗯,確實是將監的筆跡。不過這是寫給哥哥的,新六,你快跟著我來,我們這就去見哥哥,並且要迅速趕往中尾山的本營,看一下大家開心的表情。」
「請等一下。」
新六急忙退到別的小屋裡,重新穿上了僧人的行頭。
「走吧。」
主僕兩人出了柵欄,登上了行市山的山頂。兵馬、柵門、營舍的布置是越向上越森嚴,不久看到一座像假城的主城堡和無數的陣幕在山上展開,中央有一處簇立著軍旗上的長穗、旌旗的地方,不用問便是佐久間玄蕃允的住處。
「我是久右衛門安政,快向哥哥稟報。」安政對營地的門衛說過之後,旗本的近藤無一跑了出來。
「呀,這不是舍弟殿下嗎?殿下不在住處。」
「他去中尾山了嗎?」
「沒有,在那裡。」
安政順著無一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哥哥玄蕃允正在離主城堡一定距離的山上,和四五個武者、侍童坐在草坪上。
走近一看,玄蕃允讓一個侍童拿著鏡子,一個侍童拿著剃髮盆,自己正在藍天下一心一意地剃下巴上的鬍鬚。
這一天是四月十二日,陽曆是六月二日。
已經入夏了,江南的驛道、平野的城市已經感覺到熱了,但是這裡的山嶽,春意正濃。樹叢中、淺綠色的山谷之中火紅色的山杜鵑、山櫻正在盛放。
「哥哥,你在這兒呢。」
「啊,是弟弟啊。」玄蕃允掃了一眼他。然後接著將還未剃完的下巴伸到侍童拿著的鏡子前,悠悠地剃完,放下剃鬚刀,用剃髮盆里的水洗好剃鬚後的痕跡後,才面向這邊。
「有什麼事啊,安政?」
「請先讓侍童們退下吧。」
「去小屋裡也行啊。」
「不不,這裡視野通透,是密談的最佳場所。」
「這樣啊,那麼……」他向後命令道,「大家都退下吧。」
侍童們捧著鏡子、剃髮盆下去了。貼身侍衛也退下了。山上的草坪上只剩相對而坐的佐久間兄弟。不,還有一個人——和安政一起來的水野新六。新六由於自己的身份只在遠處叩拜著。
玄蕃允也注意到了他,說道:「新六回來啦。」
「我順利地回來了,事情辦得似乎也算圓滿。」
「辛苦啦辛苦啦,山路將監的回答是?」
「這是將監委託新六帶來的信,你先看一下吧。」
「噢,是這個啊。」
玄蕃允手拿到信便立刻拆開了,難以掩藏的喜悅之情映在眼裡,飄蕩在嘴唇上。到底是怎樣秘密的成功使得他如此開心?他好像沒法靜下來似的一直晃著胳膊。
「新六,再過來一點兒,在那兒太遠了。」
「是。」
「將監在信中寫道,希望告訴使者的內容更加詳細一點兒。見面的時候希望將監的傳言能都全部敘述出來。」
「山路殿下的口述只這樣說的,他自己和大金藤八郎兩人本來是長浜的臣子。在長浜弄成這樣子之前就和勝豐大人的意見不一致,秀吉和他麾下的將領們也都知道,所以就把堂木山和神明山兩個堡壘交給了他們,自從開始守衛之後從沒有過閃失,另外還擔負著監視秀吉心腹木村隼人的責任,很少採取過行動。」
「……但是書面上寫的是明天早上和大金藤八郎一起離開堂木山堡壘投入到這個陣營來。」
「因為這是秘密中的秘密,所以信中沒有提到。他們會使用詭計把木村隼人殺了,儘快把軍中的旗幟換掉,讓他的同伴們一起投奔柴田一方。」
「明天早晨的話就沒有多久了。這邊要做出在途中迎接的陣勢。」看了安政一眼後,玄蓄允又轉向新六的方向說道。
「聽說秀吉現在正在陣營當中,也有人說他在長浜,你那邊看來怎麼樣?你覺得他該在哪兒呢?」
「這個嘛,只有這個我最沒底了。」水野新六率真地回答。
「不知道啊。」玄蕃允感嘆道。
作為柴田一方,秀吉是在前線還是在長浜的疑問仍是一個重大的謎團。
怎麼尋找都沒找到,或者說都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特別是這些天來,羽柴軍已經看出了微妙的戰爭跡象,夥伴們的作戰也在一步一步地成熟,但是重要的是「秀吉到底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一天不弄明白就無法積極執行。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柴田並不是徹底侵略的一方,為了神戶信孝岐阜軍的崛起他已經等了很久了。在各個方面,伊勢的瀧川一益也轉入了攻勢,伊勢美濃兩地一起威脅秀吉後方之日,即可以用二萬人的總兵力一舉進攻,打破西淺井郡、東淺井郡的各個堡壘,把秀吉逼到長浜、佐和山的一角,就能期待全勝。
已經從岐阜的信孝處得到密信通報,說是:「最近將有不測,與勢州合謀,從背後奪取秀吉的陣地。」
為此,如果秀吉來到長浜的話,秀吉應該早已察覺這個問題,做好岐阜、柳之瀨兩方面的對策,而且也將做好充分的準備。如果秀吉現在仍在江北前線的話,現在就是信孝動手的最佳時機。
柴田軍應該極力採取措施讓秀吉待在這裡,信孝有必要儘快發動,對戰爭才有利。
「還有一事不明。」
玄蕃允在口中重複道。從他那旺盛的戰爭欲望和平時的性格來看,一個多月都沒有什麼動靜,一定已經讓他按捺不住了。
「不不,說到欲望這可是個無底洞。如果只是調整山路將監的話,這時候來不能輕舉妄動來慶賀。讓誰去通知北之莊殿下呢?安政,你和勝政(譯者註:他最小的弟弟)好好商量一下,讓山路定下明天早上和內應的暗號,做到萬無一失。」
「領命。」
「之後有一天你們會受到表揚的。」
「謝謝您。」
安政和新六先站了起來,回到各自的陣營里,玄蕃允指揮家童將愛馬「青嵐」拉到前方,準備了十名武士後,即刻回到中尾山的本陣去了。
從行市山到中尾山本陣的軍用路是寬為兩間的新路,蜿蜒數里,大部分都是穿插在高山之上。路旁是滿目春色。玄蕃允拍打著名馬晃晃悠悠地前行。
中尾山的本陣被幾個圍欄包圍著,他每次到木門的時候,都是在馬上呼喊著報上自己的名字,俯視著當差士兵,走了過去。
但是,當他想以這種方式穿過本丸小屋深處的木門時,被守衛嚴厲地制止了:「你要去哪兒?」守衛問馬上的人是誰。
玄蕃允轉頭盯著他看,「啊,毛受啊,我是來見我叔父的。叔父現在是在小屋裡還是在陣幕?」剛想說給我帶路吧,毛受勝助家照突然痛苦地揚起了眉毛,走到了玄蕃允面前教訓道:「請先從馬上下來。」
「你說什麼?」
「這兒可是離大將帷幕最近的陣門,不管是什麼人,即使是有急事也不能一直騎在馬上。」
「說的是,勝助。」
玄蕃允苦笑著下了馬。雖然心裡反感地想:「這傢伙真是的。」但還是不能違反軍令,便按照對方的要求下了馬來,語氣就更加粗暴了。
「舅舅在哪兒?」
「正在開會。」
「都有誰在?」
「拜鄉殿下、長殿下、原殿下,還有淺見殿下。還加上權六勝敏等人在幕下,都待在陣幕里。」
「這樣啊,沒關係,去那兒吧。」
「不行,請讓我通報一下。」
「用不著。」
玄蕃允闖了過來。
毛受勝助目送他過去,突然間難以遮掩的愁色湧上眉頭,他今天頂著壓力才那樣責備玄蕃允,不光是因為玄蕃允違反了軍令,也是暗地裡想讓玄蕃允反省一下。因為玄蕃允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仗著勝家之寵無比驕傲,盲目地受到北之莊首腦們的私情關照。即使在軍中也是毫無顧忌地用私稱「舅舅」來稱呼這個軍隊的總帥。
但是這個玄蕃允絲毫不顧及勝助家照的擔憂,他直接闖入了舅舅勝家的帷幕中,睨視著聚集在這裡的群臣,和勝家竊竊私語,說道:「沒事的話,我想單獨和你說點事。」過了一會兒他退到旁邊的几案邊等待。
勝家匆匆忙忙地結束了議事,待諸位將領離開後問道:「有什麼事?」並來到几案邊靠近這個外甥。
玄蕃允先是笑了一下,為了讓舅舅開心,他默默地將山路將監的回信拿了出來。勝家並不因此滿足,本來他想著的就是這個陰謀。
謀略就在於此。在他心中這種快意比什麼都要大。他也被評為這個世上愛陰謀的人。他把將監的書信捲起收好,臉上露出垂涎欲滴般的笑容。
施展謀略並暗自高興的勝家把目光轉向山路將監正是因為他知道敵人的缺陷。
在敵人的弱點上移植病菌,讓它從內部侵蝕敵人,這正是陰謀的目的所在。在秀吉的戰列中有山路將監和大金藤八郎,在勝家看來這就是陰謀的溫床。
不用多說,山路將監和大金藤八郎之輩原本是柴田勝豐的家臣,在勝豐歸順秀吉的時候也就屬於羽柴一方的陣營了。
「說服他們,使其叛變,讓敵人從內部瓦解。」
勝家秘密地將這個計策告訴玄蕃允,玄蕃允與弟弟們商量了一下,好幾次在敵人的腹中投毒。但是堂木山、神明山的兩個堡壘由木村隼人嚴加看守,最後無疾而終。到今日,就連將監本人都難以接近,好不容易有個計策就這樣以失敗結束。
就在這時,水野新六終於見到了將監,帶著將監的回信回來了。勝家因此對佐久間兄弟大為誇獎。老兵勝家看到自己計謀成功,對喜悅之情也不加掩飾,把它當作外甥玄蕃允的殊勛。「吃苦、吃苦了。」他喜形於色地安慰道。
謀略是為了獲利,這是自古以來的慣例。勝家用很大的誘惑來說服山路將監。即約定要給他越前坂井的丸岡城金額附近的地方一共十二萬石。將監被這個利益蒙蔽了雙眼,他為自己找了個理由,為自己的醜陋蒙蔽良心的雙眼,把自己的家門名聲和生涯賣給了利益。
老奸巨猾的勝家就算是買了將監的利用價值也買不來他這個人。已經把他當作為了利益所動的人了,不過約定給他什麼樣的好處,只要戰爭一結束,其後的處分也是隨勝家意願的。
自古以來,內應策反的叛徒雖然一直在追逐利益,但沒有一個是得到利益享受榮華富貴的,這也很不可思議。之後,無視先前的約定,為了利益,或是下毒,或是斬首,或是讓其自生自滅,也只是盡天下之快,沒有一個人可憐其結局的。
說到並不是不知道史上有無數這樣事例的山路將監為何如此愚昧時,他想道:「只有這個會順利的,北之莊殿下已經確實和我約定好了。」他將自己的情況視為例外,而且硬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得到戰爭勝利的將是柴田。這只能說是令人吃驚的妄動。但是,最後連他自己都鬱悶了,良心受到了譴責。但是承諾書已經交給勝家了,後悔也沒用了,無論如何明天早上都必須行動了,把柴田大軍引進堡壘,讓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