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
2024-10-11 06:32:1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天正十年就這樣接近了尾聲。終於要迎來更加多災多難——確切地說是可以料想到的更加多災多難的天正十一年。而天機卻運行得不聲不響。至於即將到來的這一年會把什麼樣的假想轉變為事實,這一點就算是在新的一年馬上就要到來的現在,也無人知曉。
不過,還有那麼極少數人的存在,他們關注著即將進入的未來空間,在內心中捕捉天、地、人三者的運勢神機,仿佛自己的掌中有日月一樣,一邊照耀著麾下幾百萬的生命一邊推測著:
明天,會是這樣的。
來年,應該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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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預測和信念的基礎上,於毫無止境的路途中一邊前行一邊度過「某一時刻」。只有這些極少數的人物要算是例外了。
這樣卓越的人物當然是不可能有那麼多的,但是,亂世出英雄,無論多麼混亂渾濁的世道,都一定有這樣的人物在某個地方存在著。
但是,也僅僅限於這樣的時候,凡夫觀天不靈,觀地無用,只能被自己狹隘的心靈所束縛,所以,世間的凡夫們並不能從龐大的人流中發現那某個特定的大人物。
所以,大多數人所採取的行動是,或試著投身柴田家,或試著投身羽柴家,或試著投身毛利家,或試著投身上杉家,或試著投身德川家,或試著投身北條家,亦或是將自己的心靈支柱託付給織田遺族的信孝、信雄之流。
「不久肯定會有個誰將現在這個日本變成原原本本的日本吧。」
大家都這樣期待著,但是一旦提及那個人是上面幾位中的哪一位,那就無法斷言了。之後,一直到歷史拿出了明確的結論,才有人很奇怪地想,為什麼當時自己就沒有料到呢?不要說在天正十年末期的時局下尚未預料到,就算是一路看著秀吉的業績以及人品走過來的人還會想:「這個人有沒有信長那樣的胸襟呢?雖然這麼快地展示出了讓人意外的速度和才幹,但是這恐怕已經如滿弓之勢了吧。」諸如此類評論,是大家按照自己的評判標準評判的。
他們更多的是擔心秀吉接下來會經歷的挫折。可見當時的人們在看人方面並不是很在行,可以舉出一個最明顯的證據:到了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春,柴田和羽柴兩家的衝突已經不可避免,各家也必須要表明立場,表明自己究竟屬於兩個陣營的哪一方。到了這個時候,各家才將「要表明屬於哪家的陣營了啊」這個問題重新作為各家生死攸關的大事提上日程。
從這就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對於時局是多麼沒有把握。就連蒲生賢秀、氏鄉父子在那個時候也難以抉擇,便請了成願寺的陽春和尚來占卜,讓卦象為自己做決定。蒲生父子尚且如此,其他各勢力的猶豫程度更可想而知。
不過就算是這樣的亂世,也還是英雄知英雄。只有擁有某種能力的人,才能在洞察世事的同時覺察到自己的位置,知己並且知彼。在這一點上,柴田勝家這樣的人物一定可以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獨具慧眼。
他表面上與秀吉和睦,剛讓人覺得他已經想好了策略,卻又於同年十一月末,派遣使者拜訪德川家康。
在六月之後的這半年,德川家康這號人物已經完全脫離了爭鬥的中心地帶。
本能寺之變以來,天下所有人的所見所聞所想都被捲入旋渦的中心,在無暇顧及其他而各種事物就已經匆匆而過的時候,他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另類的路。
那個時候,從在邊境參觀的旅途開始,他經歷了九死一生,可是就算再怎麼辛苦,一回到自己的領地他立刻命令備戰,讓全軍出動到鳴海。
但是這個時候他的內心卻和從越前越過了柳之瀨出動的柴田勝家的內心狀態大有不同。
就算是聽到秀吉大軍已經到達山崎的消息,家康連秀吉的秀字也沒有提及,只點點頭說:「是嗎?」
「我們的領地內似乎很清淨啊。」
於是又毫不張揚地將軍馬撤回了浜松。
本來他就沒有把自己與信長的遺臣們並列置於同等位置,自己不過是織田家的客人而已,而柴田、羽柴之徒也不過是信長麾下的一部分將領。於是他便有了這樣的胸襟:「為什麼他們遺臣之間還要卷進亂後之亂,爭著去拾那餘燼呢?」此外,對於他來說「這個時候該做的事」卻是另一方面。
為了擴張自己的版圖,他一直對與參遠駿的領地接壤的甲信二州虎視眈眈。這個地方,在信長這號人物還活著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不能染指的,而一旦今後某一天權力的中心確定下來,那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有意思的是,為這個絕好的機會、為家康意向中的靶子、為家康的虎視開闢道路的不是別人,正是相州小田原的北條新九郎氏直。
氏直其人也視以本能寺之變為契機,認為「等的就是這時候」,是因此而出兵的人之一。他從各處調來北條旗下的五萬大軍,越過邊境進入了信州。大部隊沿著信州海野口順甲州而南下。
「應該奪過來。」僅僅這樣想著他就毫不猶豫地像在地圖上畫條線一樣乾淨利落地進行了大規模的進攻。而這恰恰給了家康一個絕好的名義出兵。但是,家康能調派的兵實際數量只有八千,其中三千作為先鋒在諏訪以南至乙骨原七里之內,順利牽制了北條的數萬大軍,並成功與自己的後備部隊會合,占據新府韭崎的有利地形,相隔淺生原與北條軍對陣幾十日。那麼威風的北條大軍也陷入了進退不得的僵局之中。
於是議和開始了,這正是家康一直所期待的。對方是北條美濃守氏規。說起這位,還是家康幼年作為今川家人質的時候,在同一家一起作為人質的朋友。他倒並不是那麼能言善辯的人。
「上州一帶交給北條家,甲信二州歸德川家。」
就這樣和解了,家康意願達成。
同時家康也承諾將自己的二女兒德姬嫁給氏直。和解、聯姻與領地劃分,這三項加上一份協議,便達成約定,十二月中旬各自退兵。
從越前遠道而來的柴田勝家的使臣,千辛萬苦總算是到了。大包小裹上還蓋著北國的雪。而此時,已經是十二月的十一日了。
不遠千里奔波而來的使臣先被請到了舊府的客房休息。一行人包括柴田家的老臣宿屋七左衛門,淺見對馬守入道道西以及武士二十幾人、行李隨從雜役十人,這是相當大的陣容。
不必說這自然是正式的使臣到訪。石川數正擔任接待,負責照顧一行人。
「在得到通知與我家主人見面之前,請稍作休息。」數正這樣說。
在這兩天時間裡,大體上已經是款待的架勢了。數正說:「再怎麼講現在也是身處前線。我家主上每日的軍務也很繁忙,家中的事情也難以照顧周全。我家主上讓我代勞並傳達他照顧不周倍感歉意之意。」
數正用同樣的語句、用同樣很有禮貌的態度,道歉了很多次。但是,卻並沒有在哪裡看到能夠從背後支持這番話的誠意。
「還真是冷淡啊!」
一行人抱怨著自己遭受到的冷遇。最重要的是,對於柴田家帶來的許多禮物,對方也只是記錄在冊,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
第三天。石川數正說:「今日我家主上說要見見各位,請宿屋先生與淺見先生前去與我家主上會面。」
於是,數正便第一次將使節帶到了家康所在的舊府的住處。
這麼冷的天家康卻坐在一間寺院一樣的沒有火爐的大堂中。完全看不出這是一位飽受貧苦與逆境折磨的人。他臉頰上的肉豐滿又厚實,耳垂的根部被肌肉牽拉著,就好像茶鍋上的環一樣掌控著面部。甚至讓人認為這是一位剛過四十歲或還沒過四十歲的大將。飽滿旺盛的生命力與還年輕的筋骨在黑色的盔甲中包裹著賢者的威嚴與健康的美。
如果,金森五郎八長近也作為使臣來到這裡的話,那麼說不定會感嘆這位才是符合四十不惑這句話的人。
「遠道而來,還帶著許多的禮物,承蒙你們惦記。你家主人可還安好?說起來我倒忘了,聽說最近你家主人迎娶了已故右府殿的妹妹,織田家後人阿市夫人,恭喜賀喜啊。我那個時候不得已要去邊界平定戰亂,結果就錯過了祝賀的絕佳時機。待你們回去請不要避諱替我傳達祝賀之意啊。」
話說得很漂亮。加上這聲音在一片寂靜中有可以讓人屈服的魔力。更兼本多、大久保、榊原、井伊、岡部等諸位大臣一齊盯著兩位使臣看。宿屋與淺見兩位覺得自己像是來進貢的小國臣子一樣不得不卑微相對。在這樣的狀況下,將自己主上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雖然覺得有點意外,但實在也是逼不得已。
「這次,您平定了甲信二州,我家主人勝家深蒙您恩澤,也十分替您高興。這次帶來的賀禮,您要速速收下,這才是對我們顏面的成全啊。」
「對於處於偏遠之地的家康,你家主人還特地派你們來表達道賀之意,讓你們破費了啊,哎呀哎呀,你們實在是太客氣了。」
作為交際辭令這些話倒不是很冒昧,但是仔細品起來卻都是絲毫無味的場面話。石川數正也給人這樣的感覺。總而言之,這讓人不禁感覺到其嚴謹的家風。
世人也常常會拿來比較。
面對德川家,二位使者就好像被震懾住了一樣。德川家有著三河武士的軍紀和被毫不鬆懈的緊張感所束縛的組織力,以及家康的那種不忘本的質樸風範。另外最近,窺見羽柴家內部的人,都毫無例外地稱讚秀吉的大氣,並羨慕那種充滿活力的和氣美滿的家庭氛圍,也有人說正是家族的和氣和大氣以及年輕人的活力,使得近期將未來託付給他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也有人覺得,不管是哪家的武士血統,都不過主要反映著家康或者是秀吉的家風。
不能夠很輕易地說某家某家的家風是這樣的,或者說誰家的家風會變成那樣的。如果只是使臣見過那麼一次兩次,便胡亂地做一個猜測,回去又在主上面前或是自己家中宣揚,那麼這不僅僅是十分危險的事,甚至有可能被主上誤會自己不忠。也有很多年紀較長的武士苦口婆心地教育年輕的武士們,這是要慎重的啊,以井底之蛙的眼界,不要胡亂傳出那些輕浮的議論。
「使臣這種差事,如果不是那種既能大智若愚又能屈尊降貴的人是做不來的。」
柴田家的使臣一行,這次算是真真正正地體會到了餘味十分不堪的歸家之路。
他們甚至到最後都沒有從家康那裡得到能夠傳達給勝家的、類似於土特產之類的話語。
自己遭受冷遇也就算了,又不能跟主上說家康連類似於「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都沒有。
特別是,連勝家寫給家康的恭敬熱誠的書函,家康都沒有提到。
最後更是連回信也沒有。總之,這次出使,不僅僅沒有取得任何成果,還總覺得在家康面前,勝家以及作為勝家使者的自己內心要十分卑微十分低下才行。要說是很糟糕卻又沒有那麼很糟糕。得讓主上自己意識到,如果在回去復命之後可能就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只能在不要惹主上不高興的前提下,簡單地向主上傳達一下。」宿屋以及淺見這兩個使臣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探討,在他們的擔憂之中,理所當然的敵人不僅有秀吉,還包括北越的上杉。如果再與德川家有什麼交往上的差錯那可實在是大大的不利啊。但是他們也只能抱著祈禱萬事大吉的心情前行。
可是,形勢的變化卻總是遠遠超出那些如履薄冰的前行者的意料。這一行人回到越前的時候,過了年還沒有開春,秀吉便毀了口頭約定,對江北的一些地方展開了果斷而又重大的軍事行動。而同時,德川家康也不知道在考慮什麼,急速把軍馬撤回浜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