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大五」

2024-10-11 06:32:0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七月下旬,秀吉按照事先約定,將領地長浜劃給了柴田。柴田一方也滿足了秀吉的條件,將此地封給了勝家的養子柴田勝豐。

  勝豐遵從養父之命從越前坂井城遷往長浜。

  至於秀吉為何在清洲會議中提出「如果是給勝豐,他便願意奉送長浜」,勝家絲毫沒有在意。不止勝家,就連其左右及世人也未曾察覺到秀吉的用意。

  柴田家的有心之士對此憂心忡忡。「養父同養子的關係如此冷淡,就連柴田家的小兒子也擔心不已。」

  勝家還有一個十六歲的養子,名喚柴田權六勝敏。

  無論情愛還是平素的感情,勝家都是個容易偏頗的人,他嘴上也說:「勝豐優柔寡斷,不夠灑脫,與我不像父子。相反勝敏天性純良,倒是與我有幾分相像。」

  

  但與其中意的勝敏相比,勝家更偏愛外甥玄蕃允。他對玄蕃允的愛完全超越了舅甥父子之愛。

  勝家覺得「外甥乃是家族的至寶」,甚至有些沉湎於此種情懷。

  因為偏愛玄蕃允,勝家也就比較關照玄蕃允的弟弟久右衛門安政及左衛門勝政,雖然他們只是二十五六歲的小子,卻已各自擁有城池。

  在勝家鍾愛的一眾親臣中,唯獨養子勝豐倍受養父嫌棄、兄弟冷落。

  傳言某年正月,各親臣齊聚一堂,與勝家共慶歲首,勝家最先舉杯,勝豐以為勝家在敬自己,趕忙恭恭敬敬湊上前來道:「承蒙敬酒,不勝榮幸!」哪料勝家竟默然轉過手去,說道:「並非敬你,玄蕃允,干!」故意先敬了玄蕃允酒,卻將勝豐冷落在身後。

  傳言勝豐對此事極為不滿。別國的探子對此也有所耳聞,秀吉那邊自然也都知曉。

  為了將長浜讓給柴田勝豐,秀吉不得不事先將久居於此的老母及寧子等家室老幼遷往他處。

  「暫時先去姬路城吧,那裡冬季溫潤,且能吃到內海的魚。」依照秀吉吩咐,他的母親及妻子舉家遷往播磨的持城。而他則留在山崎,主持改建山崎寶寺城,片刻也不得清閒。此地本是山崎合戰時光秀的牙城,之所以不將家人搬遷至此也是出於種種考慮。

  秀吉在山崎監督寶寺城改建,隔日又會上京處理朝務,如此反覆往來於寶寺城及京都之間。

  無論皇城守衛、市政建設、地方治理,事無巨細,他都親力親為。

  原本在清洲會議上決議由柴田、丹羽、池田、羽柴四人共同擔任京都政治所閣臣,主持各項事務,秀吉本不能獨占鰲頭,但其他三位閣臣中,柴田身處遠方,且專注於糾集地方勢力,與岐阜、伊勢及神戶信孝密謀某事。丹羽雖在坂本附近,但已全然將各項事務委任於秀吉。池田勝入則認為庶政及籠絡朝臣並非自己所長,雖有著閣臣的頭銜,卻從不理政。

  而對於理政,秀吉的確有才能。

  他生來便精通於治國之道,直至今日,世人也並未將其視為武將。

  用兵原本並非秀吉所長,但他深知用兵布陣乃理政之左膀右臂,無論有多大志向,若是敗於戰場,則治國之策便無從發揮,因此他每戰無不孤注一擲。

  京都雖只是位於盆地之中的彈丸之地,但卻是整個日本的政治中心,也是聯絡民間思想的重要基地,歷代大家無不紮根於此。

  秀吉雖只是一介僕從,但他十分享受每日在京都政治所處理政務,甚至越忙越開心。他曾向左右吐露心聲:「我筑前也有出頭之日,終於可以真正施展才能。你們也要盡心。」同時秀吉還督促各位側臣勤於政務。

  追隨他的部下在京都也是嚴於律己,沒有半點逾越之舉,事事秉公守法,一個個都勝似「小秀吉」,尤其是守衛皇宮之人更是恪盡職守。

  朝廷為獎賞秀吉功勳,特封他為右近衛中將。秀吉以寸功汗顏為由辭謝了朝廷。於是朝廷又給了他更為優厚的封賞,授予他從五位下,左近衛少將之職。

  所謂樹大招風,勤於做事之人總會被懶散者指指點點,這是世間常事,更何況這動盪的亂世可謂是魚龍混雜。

  「秀吉這麼快就露出尾巴了,就連部下也掌權啦!」

  「他撇開柴田殿下,當其他奉公人是擺設。」

  「從現在的陣勢來看,好像筑前才是信長的繼承人一樣。」

  所有人都將矛頭對準了秀吉。這種情況,自然難以找出始作俑者。

  無論聽到或是沒聽到,秀吉全然不放在心上。這類非難在他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因為他要忙於國事。

  六月,信長去世,六月中旬山崎會戰,七月清洲會議,七月下旬撤離長浜,遷移家室至姬路城,八月開始改建寶寺城,這期間又不停往返於京都政治所與山崎之間,過著朝歇皇城,日查市井,暮理諸政,答來使,迎賓客,夜半還要挑燈閱覽遠國文書,拂曉又得處理部下提交事務的生活,早飯過後便重新上路去往別處,如此日復一日。

  秀吉多出沒於公卿宅邸,出席各種集會,到各地視察,最近也頻頻前往紫野。他在那裡啟動了龐大工事,於大德寺內修建新的寺廟。

  「十月七日完工,八日結束清理,九日備好儀式事項,十日必須萬事俱備!」秀吉一臉嚴肅地對蜂須賀彥右衛門及弟弟羽柴秀長說道。無論何種工事,秀吉對工期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秀吉一向言出必行,一旦接受,今後便不能有任何藉口。雖然秀吉身在工地,但工地上監工的武士,甚至做工的幾千名木匠、土工、石匠、搬運工等都無人回頭瞥上一眼。

  秀吉腳尖上纏繞木屑,在陣陣木香中視察一圈,隨後邊自言自語「能完工,能完工……」邊高高興興跨馬而去。一回到城中,便有訪客及堆積如山的事務等待他處理,另外總見院也於今日開工,信長葬禮的準備工作也待完成。

  「由己,快點!」

  「是!」

  「寫好了就立馬遣人送去,用語不必煩瑣,快寫!」

  「是!」

  眼下,正由秀吉口述,大村由己代筆書寫信件,由於卡在了「醍醐」二字上,由己不時咬著筆頭冥思苦想。

  秀吉雖顯得極為焦急,但從由己身旁瞥見後,便像叫醒入夢之人一樣細聲說道:「由己,你在幹嗎?」

  隨後又大聲喝道:「寫成『大五』。」並用手在空中比畫出大大的「大」字和「五」字。由己吃了一驚。

  「醍醐」寫作「大五」,這不就是錯別字嗎?

  就是借用漢字也不妥呀,將「醍醐」寫成「大五」,必定完全失去原來的字意。

  「殿下,恕我冒昧,我一時記不起的字並不是這兩個……」

  「你在磨叨什麼?由己,你剛剛皺著眉頭想的不就是『醍醐』二字麼?」

  「正是。」

  「那你就寫上……」秀吉說著又抬起手指在空中比畫著,道,「寫上『大五』,明白了嗎?」

  「是,明白了……」

  沒辦法,由己只得匆匆填上「大五」二字,寫完書信,秀吉立馬接過來拿給使臣,命其送至公卿宅邸。由己事後很是惱悔,想著:「想必讀信的人一定會恥笑我不學無術吧。」

  「身為執筆,卻腹中無墨,一定會被後人恥笑。真想把信拿回來燒掉呀!」

  此後由己整日拘泥於此,滿臉愁容。秀吉則忙於會客,並於傍晚遣使拜訪久不往來的毛利家。處理完各種煩事,一身輕鬆的秀吉終於得空和由己對坐飲茶。看到由己憂心忡忡,秀吉質問道:「怎麼了,由己?」

  由己此時察言觀色,就方才假借他字的事發了一通牢騷,秀吉聽後道:「什麼?你竟覺得身為執筆,留下那般信件是一種恥辱?哈哈哈哈,由己,你竟會覺得自己的筆跡也能流傳千載?安心吧,你的信很難流傳百年,甚至是否會留存至你沒世都難以斷定。出類拔萃之作可流芳百世,無用之字則會化為塵土。」

  秀吉接著說:「如你這般為寫『醍醐』二字,又是揣摩又是舔筆,白白荒廢了時日。如果總像今日這樣,以你有限的壽命,你又能在這個日月世態瞬息萬變的時代做出多大修為?我秀吉到底沒有那個工夫。就算該寫『醍醐』的地方寫上了『大五』,只要讀信的人有心,便能明了。這事就此作罷吧。」

  「我明白啦!」

  「別苦悶了,好啦。快看,先去的信使似乎已帶來回信啦!」

  不久,信長的葬禮便在紫野舉行,大村由己作為代筆,則終日忙於寫信通知織田的近親及諸州遺臣葬禮的日期及地點。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