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
2024-10-11 06:22:5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這裡的北國驛道,是從近江通往越前的唯一通道。
道路穿過鳥越山、高時山、橫山嶽等山的山麓,等走到路面變陡時,太陽也已經落山,左邊湖北岸的水面進入了夜幕之中。
淺井長政的小谷城就在這半路上。
「哦,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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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吉郎不知何故,對小谷城的燈火如此感嘆,還特意停下馬來。
領有江北六郡三十九萬石的淺井家的主城,所處的地形易守難攻。藤吉郎是在感嘆這座城難以攻下嗎?非也。在他看來,這些安於城牆內的燭火和炮眼間的燈光,是如此的虛無縹緲。
這燈火,還要閃爍到何時?
藤吉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淺井一族不久要面對的那天,心中既有同情,又有喜悅。他感到痛苦的是,主公信長那嫁到城中的妹妹的境遇。
市夫人。
此次藤吉郎前往岐阜城拜年時,信長也數次提到了她,言談之間,頗有擔憂之意。
市夫人容貌美麗,可謂天姿國色。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因為哥哥信長的政治策略,她嫁入了淺井家,後來夫君長政和信長關係破裂,兩國成了敵對國家,此時她已經育有三個孩子,她年齡才二十多歲,卻早已身為人母。
去年年末,在將軍義昭的調停下,織田家與比睿山和淺井朝倉三家達成了和解,但這種狀態肯定不會持久。其後各國的動作,以及僧人的破壞活動,便是明證。
淺井長政的內心想法,當然也不會改變。他知道自己身為信長的妹夫,深受信長關愛,而他的性格又斷然不願和信長真心合作。
不是說年輕,就一定能理解新的時代,也有些青年人,雖然年輕,但卻無法把握時代的精髓。長政之流便屬於此類。
在長政看來,信長的行動都是充滿危險的,他不相信以信長的方式,可以創造一個新時代。因此,富於理性的他,選擇與越前的朝倉結盟,並與比睿山等其他宗派勾結,留戀於扶持日薄西山的將軍家。
到底還是要再戰一次。不光信長這樣想,長政也是如此考慮。藤吉郎如今的位置,位於小谷城通往越前的北國街道的半道上。橫山城將聯結兩家的動脈通道隔斷,將越前的朝倉家和江北的淺井家控制在手中。
「快點,星星出來了。」離橫山城僅有一里多地。藤吉郎率領眾將士,排成黑壓壓的一片,向前行進著。就在眾人疲憊不堪,想著儘早休息的時候。
「哎呀,那邊有火啊!」
「啊,是城門那裡!」隊伍剛走出山陰的道路,便發現了這令人驚訝的一幕,於是人群騷動起來。他們準備返回的城寨附近,紅色的火焰沖天而起,將夜晚的星空都染紅了。
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號令,但二百名將士瞬間進入到臨戰狀態。
「有敵人?」眾人毛髮倒豎著叫嚷起來。
「是淺井還是朝倉?」
「看我們不在便來偷襲,可惡的傢伙!」
「兩家剛和解,便使出這等卑鄙無恥的策略,我們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眾將士盯著遠處的火光,咬緊牙關,等待藤吉郎一聲令下。
「……原來如此。」
藤吉郎坐在馬背上,也看到了火光,但他卻只說了一聲「原來如此」,而且是用一種極為悠閒自得的語氣來說的。
「休得吵鬧!」他轉身向後說道。
「我橫山城雖是小城,但有蜂須賀彥右衛門把守,還有半兵衛的弟弟竹中久作,人才濟濟,如何會被此等小火攻陷!」
昏暗的山風中,傳來藤吉郎哈哈大笑的聲音。
緊接著,他喚來了天藏。渡邊天藏出列,來到他的馬前。
「你去查看一下!」
「得令!」只見一個人影轉瞬便飛走了。
藤吉郎又喊道:「新七何在?」說完,他看了一眼騎馬的將士們。
「小人在此!」青山新七高聲答道。
「你也去吧,騎馬便可。」
「在下明白。」
青山新七揮鞭抽了馬屁股一下,便揚長而去。
接著,藤吉郎又派出了七名士兵。
通過這些人探聽到的消息,藤吉郎了解到了敵軍的實力以及火勢的大小。眾人並沒有想錯,敵軍果然是淺井家的勢力。
三田村右衛門大夫的兵力,夥同淺井七郎右衛門、一玄蕃的人,率領八百名左右的士兵,在橫山城的城門口堆積枯柴,放火燒門。
「進攻的敵人只有那裡嗎?」
「後門的山地和水流都平安無事,只有西邊的城門處傳來吶喊聲,城內防守牢固,在堅強抵抗之中,只是略有些回聲。」
「好,我們直接前往清水澤的盡頭,切勿引起敵人注意!」
終於有了行動的方向。戰馬和士兵都用之前的速度繼續向前,接著,他們背靠清水澤的山坡,悄悄布下陣勢。火焰中的城門就在眼前,敵軍的身影多如蟻群,他們偶爾喊叫幾聲,或者向裡面開槍,還有人將乾柴扔進火焰中,準備借著火勢攻破城門。
藤吉郎舉鞭喊道:「沖啊!殺!」他使出了全部力氣來發出號令。戰馬和士兵們化身為黑色的波浪,向前擁去。當隊伍衝到敵人的背面時,眾人都用丹田之氣發出一聲喊聲:殺!
藤吉郎沒有前進,他和數名士兵留了下來。雖然人數廖廖無幾,但他所在的地方,就是總司令部。
「阿市,阿虎!」
「在!」
「將摺椅拿來!你二人也來這邊。」
藤吉郎跳下馬,登上了小山丘。他坐在摺椅上,面部被前方的火光映得通紅。他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
火星像灰塵一樣,隨著新冒出來的黑煙冉冉升起。城門的一角似乎已經燒毀。進攻的敵軍爭先恐後地往那裡衝去,試圖闖進城內。就在這時,從他們的身後,突然襲來一群意想不到的兇猛的士兵。
「有人叛變?」敵軍將領狼狽不堪地怒吼道。
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些竟然是藤吉郎直屬的守城軍隊。
火雨之下,一場血戰展開了。
淺井軍立即掉轉方向,迎戰突襲的敵軍,不用說,在開戰之初,他們便已陷入慌亂之中。
城內的守軍互相傳話道:「友軍來了!」
「看來大人回來了,可不要給城外的友軍們笑話,說我們是靠幫忙才保住城池的。」
歡呼聲中,西邊的城門打開了,有人穿過火焰跳了出來,攻城的士兵受到了夾擊。轉眼之間,無數屍體便被扔進了火焰中。敵軍轉瞬之間便潰散了。士兵們追擊著逃兵,拿下首級的人,高聲呼喊著姓名。
「不要追,不可窮追!」守城的蜂須賀彥右衛門在城內不停地呼喊著,但局面已經不可控制。逃跑的敵人的尖叫聲,追擊的友軍的喊殺聲,如狂風一般轟隆隆地掃過曠野,震撼了整個世界。
藤吉郎坐在摺椅上,從剛才開始便一直從清水澤的山丘上眺望著戰況。
「好,大局已定。」藤吉郎自言自語地說道,口氣輕鬆得仿佛在用腳踩滅火苗一般簡單。
「阿虎,阿市!」他回過頭喊著兩名侍童的姓名,兩人就站在自己身邊。然而他們都像呆了一樣,完全沒有聽到主人在呼喚自己。
「正常。」藤吉郎沒有責備兩人,而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兩人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戰鬥,眼睛瞪得圓圓的,靈魂似乎都飄走了一般。特別是十一歲的虎之助,倒豎眉毛,牙關緊咬,看得十分入神,仿佛自己也在浴血奮戰一樣。
「怎麼了?」藤吉郎站起身來,雙手摟住兩人的肩膀。
「害怕打仗嗎?」他問道。
「不。」虎之助搖了搖頭。
市松慌忙跪下,向藤吉郎央求道:「絲毫沒有可怕之處,請允許我也前去參加戰鬥。」
「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呢?戰鬥已經結束了。還看不出來嗎?敵人已經四下里逃走了。」
山丘下面不遠處,枯草沙沙沙地響了起來。兩三個敵兵逃了過來,他們不知道藤吉郎就在這裡,剛想爬到山丘上,就發現了藤吉郎,其中有人「啊」地大叫一聲。敗軍嚇得連忙換了個方向,奪路而逃。
藤吉郎聽到這聲尖叫,想起了什麼,便對市松和虎之助說道:「碗鋪的於福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就是那個半道上帶來的沒出息的壯工,你二人去把他找來吧。」
「是!」二人爭先恐後地衝下了山丘。
他們站在戰鬥之外,只是觀戰確實無趣,而且也覺得幫不上忙,有點過意不去。這種情況下,即使是打雜的小事,他們也想做點什麼。這是人類生來便有的善良天性,更何況是主公下的命令,所以他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大材小用。
「喂!於福!」
「喂!呆瓜!」市松和虎之助輪流呼喊著,在漆黑一片的山丘下邊走來走去。
「不在啊!」
「到底去哪兒了呢?」
「怪人!」
「為什麼主公會把那種人當作寶貝一樣帶過來?」
兩人走進了櫟樹林的小路,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呼喚著於福的名字,有時還敲敲草叢。
這時,有個東西借著星光,沙沙作響地跑了出來。虎之助見了,連忙向市松喊道:「找到,找到了!在這裡!」
跳出來的影子,如猛虎一般,將虎之助推倒了,接著,朝著匆匆趕來的市松迎面張開了大嘴。
原來是一個躲起來的敵兵,當然是一個小嘍囉。市松和虎之助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敵兵倒大怒起來。
「渾蛋!」倒在地上的虎之助,抱住敵兵的腳,像紅薯藤一樣緊緊地纏在上面。
「阿市大人,我抓住他了,快砍啊,快砍啊!」虎之助不停地拼命叫道。
然而,敵兵手裡有柄長槍,市松無法接近他。他臉色嚇人,市松和虎之助還沒有在世上看到過這樣恐怖的臉。
「你們是木下家的侍童,對吧?再多管閒事,我就宰了你們!」敵兵瘋狂叫囂著。
他這不過是急於逃走時焦躁不安的表現,但這兩隻「幼獅」不明白敵人的內心想法。一邊是市松在扔著石子和土塊,另一邊是虎之助拼命地咬住敵兵的小腿。
聽到喊聲,幾名友軍趕了過來。他們二話不說,便往敵兵的背上刺了一刀。虎之助被濺了一頭的血,還依然抱著敵兵的腿,雖然敵兵已經倒下了,卻還是不放手。敵兵痛苦地掙扎著,虎之助可能是擔心自己一放手,他又會活過來。
「夠了,喂,你還要和死屍一起抱多久?」
一旁的人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虎之助的衣襟,將他扔到了路邊。他和市松並排站在一起,如夢初醒一般,一臉茫然的表情。
這時,又有許多友軍回來了。他們俘虜了一名武僧,拉著繩索將他拖了過來。這名武僧高昂著頭,氣勢極為兇猛地拿眼睛瞪著周圍的人,全然看不出來是個俘虜。
「休要吵鬧,你等要是嫌帶著我太麻煩,隨時可將我身首分家,各自帶走。事到如今,我宮部善性坊可不會躲躲藏藏!」他一邊口吐狂言,一邊被拖上了坡頂。
「阿虎,我們走吧。」
「不去找主公讓我們找的那人嗎?」
「於福已經在那邊了,他跟大家一起上坡頂了。」
市松和虎之助跟著大部隊上了坡頂。陸續回來的將士們,舉著各自砍下的敵軍首級,擺在藤吉郎的摺椅前,眾人為這場血淋淋的盛宴歡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