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怯茶碗
2024-10-11 06:22:5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當夜斬獲敵軍首級,共計八十餘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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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大人歸城!」蜂須賀彥右衛門、竹中久作、松原內匠等守城的將士們,出城迎接主公歸城。
「我等實在無能,守城期間,一處城門被敵軍放火燒毀,損失了數十名士兵,請恕罪!」
眾人一起前來謝罪。
「哪裡話,哪裡話!」藤吉郎連忙對部下們好言相慰。
「何人會為此事責備你們?這座孤城,四面無法聯繫友軍,你們僅有如此少的兵力,竟然還能支撐半月有餘,守城有功啊,感謝感謝!」
藤吉郎說完,又將目光轉向其他人。
「將生擒的敵將,那個叫作什麼宮部善性坊的人,拉到這裡來!」
武僧善性坊被拉過來後,藤吉郎一言不發地觀察著他。
善性坊昂著頭,瞪著藤吉郎。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不是對手,放低了目光。
突然,藤吉郎使出渾身氣力,大喝一聲:「你這無禮之徒!」
善性坊立馬變了臉色,抬起頭,剛要說話時,藤吉郎又罵了一句:「你這個不忠不義之徒!」藤吉郎絲毫不給他插嘴的機會。
善性坊滿面通紅地說道:「為何罵我為不忠不義、無禮之徒?就算我只是一名俘虜,你如此侮辱我,我死也不會瞑目!你給我說清楚,否則我絕不會就此罷休!」說著,他跳了起來,一副咬牙切齒的神情。
「可悲的傢伙。說到淺井長政的臣下——宮部善性坊,我久聞他大名,想來是位豪傑,未曾想徒有虛名。像他這種人,往往會害得主公家破人亡吧。」藤吉郎完全沒有理會眼前之人,而是向周圍的將士們隨意地說道。
善性坊愈發激動了,他罵道:「你給我說出理由來!喂,你這個猴臉賊!你竟敢無故誹謗武士,你這農民出身的暴發戶,莫非不懂尊敬武士的道理?」
藤吉郎還以微笑,說道:「你若想受武士的禮遇,為何不行武士之道,不按照武將的規則來堂堂正正地戰鬥?聽著,善性坊!以你為首,以及淺井七郎右衛門、同在玄蕃的三田村右衛門大夫等人,此次趁我不在,偷襲城池的事情,決不是你的主子淺井長政所下的命令。」
「怎麼可能?」善性坊也報之一笑,說道,「未獲主公之命,豈會發起戰鬥?我是受主公長政的命令才來參戰的。」
「並非如此。正因為你是這等肆無忌憚,口出狂言的蠢材,我才稱你為無禮、不忠不義之徒!」
「為……為何?」
「淺井、朝倉兩家,在比睿山懇求與信長大人和解,剛剛求和,便背叛誓約,戰場之上,這是最大的言而無信。你等想讓自己的主公背上不守信的污名,讓他受盡天下人恥笑嗎?」
善性坊無言以對。
「而且,如果織田、淺井兩家再起戰事,小谷城撐不了三日。越前的援軍路途遙遠,比睿山又一湖相隔,而另一方面,我織田家有丹羽五郎左衛門守在今濱,此處又有我木下藤吉郎把守……哈哈哈,你等真是無謀之輩。」
善性坊的防線被藤吉郎的說辭擊垮了,默默地垂下了頭。
藤吉郎又接著說道:「所謂子不知父母心,信長大人與淺井家的關係,與這較相似。信長大人不僅想保護嫁到淺井家的妹妹,而且他發自內心地愛護自己的妹夫長政。信長大人為此感到可惜。然而,一旦信長大人與淺井家結成同盟,朝倉與比睿山等勢力必然會受到極大影響,所以他們一再挑起兩家不和。你等臣子,也急於將主家引入滅亡之途嗎?」
「……」
「今夜偷襲橫山城之事,就當作是你等數名下屬未得到主公長政的指示,私自製訂的計劃。我藤吉郎不想再次破壞兩家的和睦,也不想傷害主公信長大人的內心。」
「……明白了。」善性坊猛地屈起自己被縛住的身體,老實地回答道,「今夜襲擊橫山城之舉,正是我等私自謀劃,主公全然不知。請拿下善性坊的項上人頭,向織田家表明我主長政並未違背和約。」
「你果然明白事理。你的首級,暫且先寄在你那裡吧。彥右衛門,彥右衛門!」
「在!」
「宮部善性坊就交給你了。雖然是俘虜,但不可慢待。」
「在下明白了。」蜂須賀彥右衛門拉起繩索,正準備離開。藤吉郎極為簡略地說了一句:「給他解開吧!」
解開繩索後,俘虜立即走到了人群之中。
藤吉郎從摺椅上站起身,走下山丘。不一會兒,所有的將士都從附近的城門中走進了城內。
燒毀的城門,翌日就重建了。形勢緊張,防禦一天也怠慢不得。北國的雪融化之後,不知又有何人會翻越這重巒疊嶂前來。修理火槍,擦拭長槍,休戰時的戰備工作,正是士兵們修身養性之時。
修養的方法各有不同。訓練人馬時將士一視同仁,但每逢空暇,將士或讀書,或飲酒,也有人坐禪。藤吉郎多會命人將城寨裡面最大的一處房屋騰空,再命人將褥子搬到屋檐下的走廊處,然後盤腿坐在那裡,獨自曬著太陽取暖。
有時,會有部下開玩笑地問道:「大人為何不待在室內?看來您相當喜歡屋檐下面啊。」
藤吉郎也會笑著回答道:「我並非愛坐在屋檐下,只是看到春天的綠草發芽,突然很想親近土地。比起室內,屋檐要離土地更近一些,所以我才來這裡。」
這番回答,部下們似懂非懂。而在他身後手捧著他的刀,正在打盹兒的兩名童子,反而很明白他的意思。
市松和虎之助,每逢春天到來,也想離開室內,走到土地邊。藤吉郎想像著自己那在洲股的母親,現在可能正來到菜園裡種菜,雖然兒子已經小有成就,但她仍然是鋤頭不離手。
「您今天又在這邊啊。」這時,蜂須賀彥右衛門來了,笑眯眯地俯身說道。
「哦,是彥右衛門啊!」
「山上的樹苗,顏色都變得很綠了呢。」
「你不覺得人也是一樣嗎?」
「哈哈哈,您真會說笑。」
「並非戲言。」藤吉郎一臉嚴肅的表情,接著又說道,「我在想念我遠方的妻子。」
彥右衛門見藤吉郎一本正經的樣子,便說道:「將夫人接到這兒也無妨吧。要不我派人前往洲股,將夫人接過來?」
結果,出乎意料,遭到了藤吉郎的當頭斥責:「一派胡言!今年天下大亂,戰爭從未停息。唉,真是沒有遠見……」
「大人您也太壞了,故意誘使彥右衛門說出這種話。」
「至少嘴上說說,也能緩解我的憂鬱之情啊。對了,那個叫善性坊的俘虜情況如何了?」
「每天無所事事,只是誦經。」
「應該不是他的真實想法吧。」
「這就無從知曉了。」
「無妨,用象棋上的話來說,他就是個備用的棋子,好好養著。」
「盡說些雜事,把正事給忘了。」彥右衛門說著,遞上了手中的一封書簡,是在今濱靜養的竹中半兵衛寫來的信。
藤吉郎默默地看完了信,表情為難地說道:「麻煩啊。」
「大人,是不是半兵衛出了什麼情況?」
「不是,看這封信,半兵衛的病情日見好轉,我們離開後,今濱的丹羽五郎左衛門將半兵衛接了過去,安排好醫生和藥物,對他好生照料。」
「那又有什麼麻煩事呢?」
「半兵衛早有歸來之意,但丹羽大人再三挽留,所以無法脫身。本來,半兵衛的性格就吃軟不吃硬,他的博識和智勇雙全,早就為丹羽大人所知,每次見我,都羨慕地說我的手下有優秀人才。如果丹羽大人對他一再施恩,就怕半兵衛會被他奪走啊。」
「哈哈哈!」彥右衛門不由得笑出聲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沒想到大人您也會吃醋。」
「當然會了,我自認為在兒女情長方面不會有此想法,但如果優秀的部下被人奪走,心裡會非常記恨的。」
「丹羽大人應該不會做出這等事吧。」
「正因為不可能發生,所以才叫吃醋嘛。」
「確實如此。」
彥右衛門突然意識到了一點。主公所說,並非字面上那麼簡單。他不是擔心半兵衛變心,而是暗示彥右衛門在自己面前立誓效忠。藤吉郎與彥右衛門雖然是主從關係,但時間並不長,而且彥右衛門是受信長之命才歸到藤吉郎帳下的。
城內的武士,大多是彥右衛門從以前的蜂須賀村帶來的手下,藤吉郎本人,在年少的時候,也曾是他雇用的一名僕人。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毛孩,大家都叫他猴子,沒有人記得他的本名叫日吉。然而,現在已經完全變了。如此一考慮,彥右衛門也體會到了身為自己上司,藤吉郎有諸多難處,並且也覺得讓藤吉郎如此費心,實在是過意不去。
陽光下,沉默在繼續。
侍童阿市和阿虎正在主公的身後打著盹兒。
山鳩的叫聲,讓人感覺有些倦怠。看到主公一副無所事事的神情,彥右衛門想要退下,無意中看了一下庭院,發現樹蔭處升起一陣濃煙,又慢慢飄散。
彥右衛門以為是值勤的人在焚燒枯葉,定睛一看,原來那裡有個小窯爐。有個男人蹲在窯口前看著火勢。
藤吉郎見彥右衛門一臉詫異的表情,笑著說道:「彥右衛門,你不認識他嗎?」
「這個僕人,我沒看到過,您什麼時候找來的?」
「之前回城的途中,在今濱附近遇到的,便帶了過來,大概你也認識的吧。」
「原來如此,不過從這邊看過去,實在看不出是誰。」
「記不起來嗎?他原來住在新川村,離我的尾張中村和你的故鄉蜂須賀村都很近,就是那個碗鋪老闆舍次郎的兒子福太郎。」
「那個就是碗鋪老闆的兒子啊,新川的碗鋪,聽說相當殷實啊。」
「據說主人去世後,家業荒廢,田地和宅邸都丟了。」
「如此說來,他現在窮困潦倒,在今濱附近干一些苦力活?」彥右衛門問道。
「我看到他混在壯工群里,做些不熟練的營生,念及舊緣,便將他加入隨從中,帶了回來,但他本來就是一個身體孱弱的商人子弟,留在城內,也不知該讓他做些什麼。」
「原來如此。」
「於是我便問他本人有何技能,他回答說愛好燒制茶碗,既然如此,我便如他所願,命他在此燒制茶碗了。」
「哈哈,這麼說來,那個便是燒碗的窯了?可是做了碗,又能如何?」
「用來吃飯吧。」
「哈哈哈!」彥右衛門放聲大笑。遠處蹲著的福太郎聽到聲音,吃了一驚,從瓷窯後伸出頭向這邊張望著。
然而,他的眼神似乎長期以來受到驚嚇,看到遠處的藤吉郎,又慌忙蹲了下去,身體縮得像只卑微的狗一樣。
「如何才能除去他的那種卑怯的氣質呢?」藤吉郎每每看到他的眼睛,就覺得很是可憐。
他似乎總在害怕什麼。越是待他溫和,他越是連連後退。藤吉郎也曾觀察過福太郎的內心,猜想他可能是因為自己還是碗鋪少當家時,就討厭家中這個喜歡賣弄聰明的叫日吉的學徒,每天都會欺負他,時至今日,想起當初之事,福太郎陷入深深的自責中,暗暗地害怕和苦惱。
過了幾天,他的茶碗燒制好了。
每當燒好,福太郎就將其中幾樣,默默地排在藤吉郎的書院的屋檐下。
窯爐很小,每次只能放入兩三個茶碗,其中還有些會碎掉,所以雖然過了一段時間,但擺在那裡的茶碗並沒有明顯增多。此外,可能是有人拿走了,其中幾個不知何時也會消失掉。每當發現,福太郎都會想:「看來有人中意啊。他會用那個茶碗飲茶吧?」
他似乎感受到了人生和工作的意義,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安心和平靜。他燒制的茶碗,外形上也少了那種卑怯的歪斜和畏畏縮縮的線條,漸漸變得陽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