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勁吹

2024-10-11 06:22:5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雖然才是一月中旬,江南的春天已是溫暖到梅花綻放了。

  路上,伊吹的山麓和不破的山陰,依然積雪深深,但滋賀的漣漪反射的陽光照在臉上,走在湖畔起伏不平的路上,正好出了微汗,列隊行進的士兵們走著走著,也有了幾分倦意。

  「半兵衛,你也困了吧?」藤吉郎騎在馬上,轉身對著隨行的五六騎中的一人說道。

  半兵衛低頭騎在馬上,任由戰馬馱著他向前,聽到主公問話,便抬起頭微笑著回答道:「湖南的東風吹拂,加之馬鞍上搖晃不止,讓人難以忍受啊,不知不覺間人就迷糊起來。」

  「你還是打瞌睡了啊,哎呀呀,這不太像你的風格啊!」

  「讓您看到有失體面的樣子了。」

  「非也,我並非在說此事,你和我們這些武夫不同,你是我麾下唯一一個風雅才子啊!你雖深解風情,但卻在這個難得一遇的好天氣里,既無吟詩,亦無高歌,只是默默地低頭前行,這也未免太過乏味了。要不你來吟首詩如何?」

  「在下不敢,更加有失體面的是,我也不會吟詩。」

  「……哈哈哈。」

  「我只是有些犯困,請大人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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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讓我原諒你打瞌睡嗎?這很正常,你昨晚在驛站中和大家談到深夜嘛。實不相瞞,我也十分睏倦。我好久都沒有回到洲股,回家的兩天時間裡,和母親、寧子還有弟弟等人一夜聊到天亮,還有一夜玩雙六,也未曾睡覺,所以困得不行。」藤吉郎說著,看了看其他的部下,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大聲說道,「好個新年,好個新年啊……大家都是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馬的後面跟著兩百人左右的步兵,聽到藤吉郎的聲音,大家都朝前面看去。

  「真是一位開朗的主公啊,好像天下的春天都是來自他的臉上一樣。雖然身處戰場,又在行軍途中,但他從未現過無趣的表情。」

  一將之容便是千軍之容。藤吉郎笑了,大家都帶著笑意。在他爽朗聲音的帶動下,大家都睜開了眼睛,步伐也重新變得精神起來。

  今年正月是元龜二年(1571年)。本來今年應該是永祿十四年(1571年),但去年四月時年號更改了,大家都覺得一年被跳過去了。

  去年十二月的時候,信長和比睿山達成和談後全軍撤退,之後馬上便到了正月。藤吉郎在姊川大戰以來,作為扼制淺井和朝倉的兵力,守衛著原淺井的驍將大野木土佐守擁有的城池橫山城,所以到了正月,當然就重新回到了那裡。然而,因為一年之始,需要前去拜年,所以他前往岐阜城,拜見了信長,請了數日休假,又回到了洲股。在那裡,他見到了分別已久的妻子寧子以及母親和兄弟們,在那裡開開心心地過了兩夜,現在正在返城的路上。

  「半兵衛,半兵衛。」藤吉郎似乎又想和他說些什麼,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說道,「怎麼了?半兵衛……這可不行,快把半兵衛抱下來!」他一邊指示周圍的人,一邊跳下馬來。

  其實,和他一同騎馬的人也已經注意到了。半兵衛跨在馬鞍的前部,用腹部壓住韁繩,趴在馬鬃上一動不動,但是剛才,他和主公聊些很困之類的話題,表現出很精神的樣子,所以大家以為他真的是在打瞌睡,便沒有感到奇怪了。

  「哎呀!」

  「怎麼了?」聽到藤吉郎這樣說,下屬們都吃了一驚。藤吉郎走上前,準備將他抱下馬時,發現他臉色蒼白,眉毛痛苦地皺了起來,看上去呼吸都快沒有了一樣。

  「他發病了。」

  「病情嚴重,燒得像著火了一樣。」

  下屬將竹中半兵衛重治抱了下來,藤吉郎在旁邊說道:「輕點……輕點,輕點。」

  他將自己的外褂脫了下來,鋪在草上,將半兵衛輕輕地扶到上面。

  藤吉郎比誰都清楚半兵衛的體弱多病,回想起來,他最近一直讓半兵衛勞累,現在感到非常後悔。

  天寒地凍的十二月,他們從坂本的軍營里回來後,新年將至,又是一段長途跋涉。半兵衛本來就有宿疾,所以發病了。昨晚自己又讓半兵衛在身邊留到深夜,聊到天亮還未盡興。雖然聽到半兵衛在念叨身體發冷,但因為自己身體比較健壯,所以並未加以留意。

  「不湊巧,隨從里沒有醫生。」

  「沒有醫生,藥是帶了,但是並沒有針對半兵衛大人的病情進行配製。」

  「總勝過什麼都不吃,半兵衛的宿疾好像一直是先發燒,接著咳嗽,然後就食慾減退。」

  「這個……或者將半兵衛大人放在附近的家民家中,讓他靜養一段時間如何?」

  「嗯,很有道理……我有點慌亂了。這裡是今濱對吧?」

  「是的。」

  「今濱的話,丹羽大人的軍營就在這裡,離那兒還遠嗎?」

  「有些遠,但若是背著去的話還可以。」

  「壓迫胸口的話,對病情不利吧……怎麼辦呢?」

  下屬們從未見過主公如此為難。藤吉郎當年為了將竹中半兵衛重治招致麾下,曾經七日往返於栗原山的山中,行三顧茅廬之禮,才終於請得他出山。聯想到藤吉郎的那種熱忱,現在的狀態也確實可以理解。下屬們覺得他那慌亂的神情反倒讓人覺得可靠了。

  「大人,大人!」這時,沒想到,從遠處的湖岸邊,兩個孩童一邊喊著一邊跑了過來。

  二人看上去都是侍童打扮,都是行軍隊列中的人,他們剛才飛快地跑向湖岸邊,又馬上趕了回來。

  「喲,這不是阿市和阿虎嗎?」

  虎之助今年十一歲,市松比他大七歲。二人本生活在洲股的城內,但此次藤吉郎前來時,正好年齡也合適,加之二人再三請求同往前線的橫山城,親戚們也是如此意見,於是藤吉郎便同意他們的請求,將他們加入了隨從的行列中。

  「你二人有何事?」

  「在。」

  虎之助只顧著兩眼轉來轉去。他才十一歲,在主公面前,還不太會說話。與他相比,市松顯得要老成得多。

  「就在湖岸邊,有一間小房子,他們說有醫生,距離不遠,最好將病人帶過去吧。」市松說著,指了指湖岸。

  遠處的湖岸邊,排著有幾個屋檐模樣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間臨時的小房子。

  藤吉郎和下屬們並非不知道此事,只是因為遠處傳來鑿子和斧頭的聲音,覺得即使將急病患者帶去,恐怕也沒有什麼辦法。

  成人凡事訴諸理智,卻為理智所累,兒童反而能隨機應變。他們不知何時,已經往那邊跑了一趟,並且發現只要到那邊,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做得好!」藤吉郎馬上表揚了二人。虎之助和市松心滿意足地擦著臉上的汗,退下了。

  「先不說別的,到那邊去吧。」藤吉郎說完,自己先騎著馬,換了一條道。

  隨從和士兵們也帶著病人,跟在了後面。眾人沿著田間小道走著,翻過了低矮的栽有行道樹的湖堤。湖畔附近,湖堤的背面是一排建築物,比從馬路上看到的要多出很多。

  「咦,什麼時候造出來的?」藤吉郎瞪大了眼睛。

  地上插著一根木樁,上面寫著「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管轄」。這裡已經造了十幾艘兵船,新船底和肋材組裝的大船,並排擺在岸邊。鑿子和斧頭的響聲震耳欲聾,許多船工像蟻群一樣聚集在一起勞作。

  這時,一名站在船邊,正在督促工匠和壯工幹活的監工模樣的男子,看到了藤吉郎的隊伍,便向他們喊道:「你們是何人?」說著,從船上走了下來,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橫山城的木下藤吉郎。」藤吉郎跳下馬,接著又禮貌地問道,「請問丹羽大人在嗎?」

  「哦,原來是木下大人啊!我主長秀方才還在此巡視,但現在已經返回今濱的住處了。」

  監工得知來人的身份後,態度馬上變了。

  「您要是有什麼急事,我派人去今濱方面傳個口信吧。」

  「不必,其實同行之人中有人得了急病,想借一間小屋和醫生。這邊有醫生嗎?」

  「此事極易,您到這邊的臨時工棚里,肯定能找到醫生的。」

  「你是哪位?」

  「我是丹羽家的家臣,島木筑後。前段時間開始,承擔這邊的造船監督工作。」

  「原來是島木大人啊,那麼這事就拜託你了!」

  「病人在哪邊?」

  「就在那裡。」

  一人背著半兵衛,另有幾位同僚照看著他,眾人一同將他抬進島木筑後的臨時工棚中。

  遠處的柵欄內,能看到一間造船所,旁邊有幾棟附屬的官舍。藤吉郎站在眾人身後,目送著大家離去,心裡鬆了一口氣。

  「您請坐吧。」侍童市松和虎之助站在身後說道。藤吉郎沉默不語地坐了下來,看著這裡的造船工程。

  當然,這肯定是信長策劃的。這些船隻,不用說是用來準備應對比睿山、京都和難波等處的事變的。從岐阜城沿陸路前往這些地方時,路上總會遇到一向宗的門徒以及各地的殘敵,難以如意地展開行動。

  那麼,如此一來,穿過無遮無攔的湖面,再次出兵比睿山以西的日子將不再遙遠,藤吉郎想到了這點,不由得對信長一直以來的先見之明,以及快速且確切無誤的執行力敬佩不已。

  不一會兒,剛才隨著病人一道前去的家臣們都回來了。堀尾茂助先跪在了愁眉不展的主公面前,回稟了半兵衛的病情。

  「您應該無須擔心了。我們把他安頓在島木大人的臨時住房裡,又馬上命醫生給他服了藥。不過他稍許吐了點血,醫生提醒說必須再靜養數十日。」

  「什麼?你說他吐血了?」藤吉郎皺著眉頭說道,「如此說來,病得不輕啊。」

  「並非如此,半兵衛大人微笑著向醫生說自己只要安頓下來,再吃些藥,就能像平日那樣恢復健康了,吐血也不是僅有今天一次了。」

  「就是因為他忍得太久……原來如此,他說自己每次都要吐血嗎?看來他平常都瞞著我了。」

  「他對著我們一再問主公如何了,主公如何了,我們說您先走了,然後硬把他摁住,才返回來。」

  「要留下誰來看護他,否則以他的脾氣,定然不會安心睡覺。又十郎!」藤吉郎說著,臉轉向彥右衛門的弟弟——蜂須賀又十郎。

  「你和茂助一道留在半兵衛身邊。回去時,我會去拜訪下丹羽大人,讓他好好關照半兵衛。你二人替我轉告半兵衛,務必將身體養好,完全恢復後才可返回橫山城,就說我再三交代的,不得有誤。明白了嗎?」

  「在下明白了。」

  「出發吧。」

  眾人拉開馬,疊起摺椅。就在這時,一群拉著木材的壯工走過附近。看上去都是造船用的木材。巨大木材的前後都被綁上繩索,架了起來。

  其中有名膚色偏白的壯工,似乎還不太適應這種力氣活,步伐搖搖晃晃,面色緊張地抬著木材的一端,跌跌撞撞地走著。這時他突然發現了藤吉郎,嚇得大吃一驚,肩上的槓子也掉了下來。因為一邊突然放了下來,搭檔的壯工也打了個踉蹌。不僅如此,木材的一端,咚的一聲掉在了那名壯工的腳背上。

  「哎呀!」壯工大叫一聲,直接倒在了地上。

  附近的其他壯工趕了過來,將他的腳從木材下面拔了出來。那個瘦弱的不太像壯工的男人,因為自己的過失而戰戰兢兢地道歉:「對不起,請寬恕我。」他可能是擔心接下來要承受的斥責,抱著頭,將額頭貼到地面了。

  「你這個蠢貨!」

  受害者臉色蒼白,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來,接著突然就揍起了對方。不過,他看上去仍然怒火難平,又拽著瘦子的耳朵,叫嚷起來。

  「喂,大家幫個忙。這傢伙犯的紕漏,可不是一件兩件了。你做不來體力活,就別來做小工嘛。你這個拿錢不出力的傢伙!喂,大家小心他給養成習慣了,乾脆把他狠揍一頓,再扔進湖裡去吧。」

  「啊,對不起!」瘦子一邊求饒,一邊四處逃竄。

  他這一逃跑,反而更加激起了壯工們的野性。一群野蠻的壯工,抓住他的衣襟,或踢或打,同時將他往湖邊拖去。

  「茂助,茂助!」藤吉郎慌忙指著那邊,命令道,「你快去救他!然後試試看將那個挨打的男人帶到這邊來。」

  堀尾茂助連忙趕了過去。他大喝一聲,驅散了這群壯工,將這個眼看著就要被扔到湖裡的瘦子猛地扛到了自己肩上,毫不費力地跑了回來。

  「我把他帶回來了。」茂助將他拖到藤吉郎面前。這個孱弱的壯工,像是被茂助從肩上扔下來一樣。

  「請大人恕罪,請大人恕罪!」瘦子不停地高聲叫喊著,臉始終伏在地上。

  藤吉郎始終盯著瘦子,過了一會兒,他平穩地說道:「抬起頭來。」

  顫抖個不停的瘦子,看來也終於平靜了下來,但他始終沒有抬起頭的意思。

  「喂,讓你抬頭!」堀尾茂助說道。旁邊的部下們也都斥責,但他卻依然像塊抹布一樣,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是聾子嗎?」蜂須賀又十郎已經發怒了。他剛要抓住瘦子後腦的頭髮,藤吉郎制止了他。

  「住手,他並非聾子,只是另有隱情。不得無禮!」

  藤吉郎說著,移開了一直注視著瘦子的視線,走到他身邊來,單膝蹲在了這個渾身是土的男人身邊。

  「於福……你為何不抬起頭?你肯定是尾張新川的碗鋪老闆舍次郎的兒子——福太郎。」

  「……不,不,我不是。」瘦子埋著頭,轉過身去,全身哆嗦個不停。「哈哈哈。」藤吉郎故意笑了幾聲,又親切地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接著說道,「你為何如此害怕?尾張新川,就在我的故鄉中村的隔壁。只憑這一點,就讓人十分懷念了,而且你我從七八歲時,就是一起玩的朋友了……喂!你這個傻瓜於福!哈哈哈,你哭什麼呢?一把年紀了,你怎麼還是個好哭鬼?」

  「……實在是無顏面對。」

  「說什麼無顏面對的話……哦,對了,你是說自己的父親——碗鋪老闆舍次郎,在家鄉一帶是個大戶人家,生意發達,你身為少當家的,現在卻淪落到這步田地,所以說無顏面對,是吧?或者是因為我在你們家碗鋪當學徒的時候,你作為老爺的兒子,一有機會就欺負我,如今擔心被我報復,所以嚇得直哆嗦?不必擔心,中村的日吉,不是那種小氣鬼,這點你也記得的吧。」

  「……是,是的。」福太郎鼻子堵住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藤吉郎還被人叫作日吉的時候,記得福太郎要年長自己兩三歲,藤吉郎今年三十六歲,所以他應該已經三十八九歲了。

  「你跟著我走吧。回到城裡,我想聽你說下這些年來的經歷。來吧,我不會為難你的。」藤吉郎說完,翻身上馬。部下也按照他的命令,將福太郎帶走了。

  堀尾茂助和蜂須賀又十郎兩人留在後面說道:「那麼,我等就留在這裡,直到半兵衛大人身體痊癒再返回了。」

  「嗯,照看半兵衛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轉告他,讓他千萬不要輕率行動,一定要養好身體才可返城。」

  步卒們舉起長槍,騎馬的人們在他的前後排成縱隊。阿市和阿虎也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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