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
2024-10-11 06:22:3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藤吉郎發覺自己被半兵衛看著,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將手上撥弄的露草扔到地上。
「大戰臨近啊。」他感嘆道。
「臨近了。」藤吉郎將視線投向敵境內,過了一會兒,仿佛又想起什麼,自言自語道:「阿優已經到岐阜城了吧?」
「從長浜出發的話,離岐阜城還早。」
「希望路途平安。女子出門,而且又是在戰亂之時,讓人擔心啊!」
半兵衛沒有回答。
半兵衛不僅因為阿優是自己的妹妹而擔憂,更為主公的煩惱而憂心不已。
據說阿優已經從長浜回家。不知情的人如果聽到這些,肯定會指責他們竟然將女子帶到兵營中。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否則半兵衛也決不會答應。雖然半兵衛答應了,但內心還是有些反感。因為她雖然已經回城,主公卻依然對她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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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吉郎還未向信長報告情況,但他馬上得仔細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要將情人召到軍營中來。
此處先說明一下事情的原委,也就是說他為何會做出這樣有違自己原則的事情——將美麗的情人召至軍營。
不破關雖然未設關卡,但其地形本身已經形成了天然的關隘。如果占據此處,便可扼制從湖南一帶到美濃的平原,並控制前往京都、北國路及北海道的交通,所以雖然一再征討,可敵人又馬上集中到這一帶。
刈安城、長比城、鐮刃城、松尾山城,這些城池都是敵人的利齒。它們並非孤立之物,而是像牙齒一樣形成連環。
藤吉郎的軍隊在伊吹的山麓處布下了陣。他還只是一名將校,所以不可能被授以大軍,士兵屈指可數。藤吉郎要利用少量的兵力,抑制這一帶的敵人,確保進攻小谷城的己方主力沒有半點後顧之憂。
這其實已經是一件重要的任務,但藤吉郎並沒有就此滿足。
「半兵衛,你再去一次吧。」
「不行。他也是一位武士,就算我每天都去找他,也不會就此變節。」
「你對敵人太過欣賞了。」
「非也,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
「要是那種交心的朋友,哪裡有說服不了的事呢!」
「可是城門緊閉,我去了不管多少次,他不和我見面的話,也是無濟於事的。」
「那麼就沒有希望了?」
「就他而言,我想基本上是這樣。」
「等等!我的人生里還沒有遇到過絕望這回事呢!」
藤吉郎與軍師竹中半兵衛在軍帳之中的密談到此結束,數日之後,發生了一件事。
半兵衛的弟弟竹中久作,帶著一位旅途行裝的美女來了。他將美女從馬背上抱了下來,帶她到了軍營中。
正巧,當天有一隊士兵在垂井附近與敵人的一支小隊發生了衝突,剛好回來。有人正在擦著滿臉大汗,有人在大嚼乾糧,有人在包紮傷口。這時,有位美女帶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花香翩翩而過,眾人都瞪大了眼睛目送她離去。如果她不是半兵衛的妹妹,不是主公的心上人,這些士兵肯定會一起起鬨,也許會上前拉扯她的衣袖了。
竹中久作在兄長半兵衛跟隨木下家之後,自己也應召一同侍奉藤吉郎。論勇猛,他有自信不輸給他人,在這次的戰鬥中,曾向其兄和他人表達了自己髀肉復生之嘆:真是太遺憾了,為什麼木下軍要被安排在後方呢?若是跟隨信長大人充當先鋒的話,號稱淺井家第一豪傑的遠藤喜左衛門的項上人頭,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久作在數日前接到指示:火速從岐阜城方向將阿優帶來!雖然說是主公的指示,但他卻一臉憤懣,心想:豈有此理,居然要將女流之輩帶到軍營中來!阿優雖然是自己的妹妹,但不知何時得到了主公的寵幸,正因為有這方面的因素,他更感到不滿,而且在戰友面前也覺得抬不起頭來。
久作頂著烈日,終於帶著阿優趕到軍營。他向士兵打聽兄長的所在,於是來到兄長半兵衛休息的軍帳外,大喊道:「兄長、兄長!我是久作,我帶著夕小姐剛從岐阜城方向回來,如何稟報主公,悉聽尊便!」
他吼完,便扔下妹妹阿優,徑直走開了。
半兵衛從軍帳內走出,一臉他鄉遇故知的表情。阿優也看著病體孱弱的兄長。
「哥哥……我問久作哥哥,召我來所為何事,但他只是搖頭說自己不知道……所以我就稀里糊塗地來了。」
「吃驚也很正常。看來,你被委派了一個重要的使命,不過話雖如此,大哥我會和你一起完成,所以不必多慮。」半兵衛安慰了幾句後,又轉過身說道:「這姑且不論,你還是去給大人請個安比較好吧。大人的處所就在這後面的軍帳中。」
阿優聽到藤吉郎的名字,臉猛地紅了。半兵衛是以主公的身份提到藤吉郎的,現在卻看到妹妹害羞的神情,可能是場合不對的緣故,他感到有些下流,於是也無意再去安慰她。
「阿優大人,我現在去稟報主公,請在此稍候。」
他故意說了這些見外的話,接著走向大松樹之間纏繞起來的軍帳之中,藤吉郎在那裡。過不多久,他便回來了。
「主公正在等候,你可以去那邊了。」他用手指了指。
阿優以為兄長會和自己一道前去,但他卻只顧著吩咐雜兵辦事,全然不顧自己。於是她只得獨自一人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
可能是因為阿優要來,從軍帳中退下了數人。蜂須賀彥右衛門、堀尾茂助,甚至連福島市松、加藤虎之助等侍童也接二連三地從帳中走了出來。
阿優感覺有些對不住這些人,便只好佇立在軍帳的背後。這時,藤吉郎掀開軍帳,說道:「喲,這不是阿優嗎?為何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快進來吧!」說完,他便握著阿優的手,將她帶進帳內。
藤吉郎毫無擔心和顧慮,他直愣愣地盯著阿優那被曬得略帶小麥色的面容。
「你來得太好了……路上沒遇到敵軍吧?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很孤單?身體還好吧?」他甜言蜜語不斷。
一名侍童可能是有事稟報,無意中掀開了軍帳,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臉色一紅,慌忙退下。
「阿優,你歇息下吧。」藤吉郎說道。
「是。」
「半兵衛和你交代過詳細情況吧?」
「還未聽聞,我馬上去打聽。」
「久作有沒有說什麼?」
「一句也沒有說……」
「那我來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將你接到戰場來,是想派你前去敵方充當使者。我聽說淺井的臣下——通口三郎兵衛和你們兄妹倆從小便熟識,他現在正據守在不破郡松尾山的長亭軒城中。」阿優是一位對戰爭謀略毫無概念的女性,所以藤吉郎仔細地解釋給她聽。
此處雖然有多座敵城,但其中的牙城可以說只有長亭軒城一處。只要拔掉這顆主牙,其餘的牙齒自然會鬆動。然而,這顆主牙一直遲遲未能拿下。藤吉郎率五倍的兵力,花費二十日以上,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卻依然未能將城池攻破。
究其原因,淺井長政也深知主城的重要,早早將駐守鐮刃城的通口三郎兵衛轉移到長亭軒城中。
通口三郎兵衛是一位少見的智勇雙全的將領。半兵衛和他交往已久,感情深厚,對他頗為器重。因此,目前只有唯一一條計策,便是身為友人的半兵衛向他充分說明利害,兵不血刃地招降他。然而,對方也絕非常人,他將攻方的弱點看得一清二楚。
藤吉郎之前就派半兵衛為說客,多次前往和談,但通口三郎兵衛堅持不見。他的回覆是:「即使平日裡是好友,但如今已是戰場上的敵人,毫無見面的必要!」他隔著城牆說完這些後就再無答覆了。半兵衛已經吃了五六回閉門羹。
那麼,就只剩一招了。這時候,女人是個例外。再勇猛的人,也會溫柔對待女人。特別是在這殺氣騰騰的戰場之中,效果就更為明顯了。
「第一,你和兄長半兵衛一同前去敲打敵人的城門,如何?一定要真心實意地拜訪他……然後,通口三郎兵衛因同情而轉變心意,打開城門,將半兵衛接入城內,到此,事已成就大半。然後交給半兵衛一人決定便可。」
說完之後藤吉郎微笑著問道:「你意下如何?並非難事吧?」
「我明白了,我二人會同心協力為主公效命。」阿優恭敬地接受了指示。
「你還沒有嘗過戰場上的軍糧吧,我請你吃一點,喂!那邊的!雖然還沒到吃飯的時間,先給阿優發點晚飯!」藤吉郎朝帳外吼道。
阿優僅僅在藤吉郎身邊休息了片刻,便回到了兄長所在的軍帳中,打理身上的衣裝。兄長半兵衛也脫下甲冑,換上了便裝。沒過多久,兩人便再次走出了兵營。
她和半兵衛兩人同行。半兵衛和她各自騎在馬上,戴著淡藍色的披頭。作為穿行戰場的行人來說,兩人的打扮未免太過優雅。
走到垂井的驛站時,太陽落山了。兩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過了伊吹山山腳下的原野。此時,夏夜碩大的月亮從關原方向升了起來,路面顯得比白晝還要明亮,從伊吹山刮來的季風,讓空氣如同秋天一般涼爽。
伊吹山在東,松尾山在西,兩座山夾住不破郡的大道,從關村向著山間延伸而去。
「砰!」槍聲在四周迴蕩。
半兵衛停下馬,故意微笑著說道:「阿優,你是不是很驚訝?」
「沒有。」阿優並沒有逞強,並且看上去也沒有任何吃驚的感覺。沒過一會兒,便有腳步聲傳了過來。
「站住!」
兩人騎在馬上,前後豎起了四五支長槍,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半兵衛在馬上說道:「某兄妹二人,前來拜見城守大人通口三郎兵衛,有勞各位帶路。」
「敢問尊姓大名?」
「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家臣,竹中半兵衛重治,這是我妹妹阿優。」他直截了當地說道。
小隊的士兵們聽到這話,互相看了一眼,接著,又看了看阿優清麗的身姿。
可能是看到他帶著年輕女性,又穿著便服,應該沒有什麼異常情況,一部分士兵先行離開了。
他們已經來到了長亭軒城的附近。這裡被祖父谷、平井山和松尾山三座山團團圍住,城寨規模不大,但占據天險之利。
半兵衛看到城門後,便對送行的士兵們道謝,然後先拍了拍城門。
「我有話要向城內的諸位說,在下是城代通口大人多年的故交,曾來拜訪過數次,但一直未能得見,今夜見到月光如此美麗,不由得再次前來拜訪,煩請代為轉達。」
聲音不大,便無法傳到裡面。硬邦邦的鐵門,就算來人再怎麼大喊大叫,都無人應答,半兵衛不停地說著。
即使如此,過了很久,卻依然毫無回應。半兵衛就開始重複說著意思相同的話。這時,箭樓上方伸出一張敵兵的臉,他看著下面,說道:「多說無益,多說無益!就算你來再多次,城代大人的回答還是一樣的,請回吧。」
「嘿!」半兵衛仰頭說道,「平時我是作為木下家的家臣前來的,今晚我只是半兵衛,和妹妹阿優一道,一邊欣賞這月色,一邊欣然來拜訪。在下所認識的通口三郎兵衛大人,並非徒有武勇之人,他還是位風雅之士,頗解風情。看來他是因為被木下軍包圍,早早喪失了賞月的閒情逸緻,也沒有心情向友人傾訴了嗎?不過事已至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半兵衛自言自語地說著。這時,突然從城牆之間的雉堞中傳來另一人的聲音:「閉嘴!」
「喲,三郎兵衛大人!」半兵衛抬頭說道。
上面的人回答道:「我說,半兵衛大人,你來的次數再多,也是白來,沒必要見面,你回去吧……」
「叔叔,叔叔!我是小夕。」
「呀,這不是阿優嗎,你一個女兒家,來戰場做甚?」
「我看兄長的心境太讓人同情了……還有,我聽說叔叔大人可能會陣亡,所以前來告別。」
這裡和半兵衛兄妹的出生地——菩提山城相距不遠,兩者都屬於不破郡境內。通口三郎兵衛在半兵衛兄妹幼小時便認識二人。如今,聽到阿優稱自己「叔叔」,不由得想到了二人小時候的模樣。
「開門!將二人帶到本丸的書院內!」他已經鬆動了。
三郎兵衛解下甲冑,換上便裝來到了書院裡,見到了兄妹二人。
剛一見面,三郎兵衛便對阿優感慨道:「你長大了啊!我聽說你進了木下家,時間過得真快啊。以前我抱著你,用鬍鬚蹭你的臉,你嫌疼,還用手抓我的臉呢……」
接著,他又說道:「半兵衛大人多次前來拜訪,但我絲毫不顧情面,一直閉門不見,實在多有得罪,但這是亂世常有之事啊,身為一介武夫,就是會有這種痛苦……請多體諒。」
不多久,僕從端上了一些簡單的飯菜。
「或許這便是人生最後一次見面了,不如以月色為佳肴,同飲一杯吧。」三郎兵衛輕鬆地說著。
看來,三郎兵衛顯然已經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他也沒有覺得自己的主公淺井最終能抵禦信長的進攻。他似乎覺得,再支持半月或者一個月,自己的大限也臨近了。
「唉,彼此彼此,武士的人生是最無常的。然而,雖然有種種無常,如果無法留下生存過的足跡,武士便不能成為真正的武士,作為人而言,則更是可惜至極。大家都不願玷污自己的名譽。」半兵衛一邊端著杯子,一邊說道。他說的話道出了三郎兵衛現在的心境,三郎兵衛回答道:「是啊,當然是這樣。」
現在三郎兵衛又回到了以前做朋友時的樣子,完全敞開了胸襟,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
「阿優,你能不能彈琴為我們助興?」
聽到兄長這樣說,阿優答道:「是。」
阿優向侍從借了一面筑紫琴,在月光映照之下,彈起了琴。
雖是敵我雙方,但兩位朋友,都側耳傾聽著琴聲。
燈台上的燈火,不知何時被風吹滅。三郎兵衛依舊俯身不動,白色的月光投在他的臉上,顯得越發蒼白了。
琴弦裊裊作響,她憂傷地唱起歌來。
八弦琴的琴聲,不僅打動了室內的人,就連城內七百名士兵也聽得如痴如醉。長亭軒城、松尾山的松籟,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琴聲和歌聲。
三郎兵衛瘦削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對了,三郎兵衛大人,您守護的城主二郎丸大人,今年貴庚?」半兵衛問道。
「十二歲了,真是可憐,前幾年他的父親堀遠江守大人剛去世,如今又要以小小年紀據守在這座城內,不幸至極……」三郎兵衛說著,從懷裡取出紙,擦了擦眼淚。
半兵衛坐直了身體,突然厲聲說道:「你是個不忠的傢伙!」
「什麼?你說我不忠?」
「是的,就算他是武將之子,但還只有十二歲,他明白社會是什麼嗎?知道為何要戰爭嗎?他明白什麼是大義什麼是節操嗎?你身為人臣,準備據守在城內,最終只求一死,這一切都是你個人的意志。你為了自己的名譽,為了大義,無情地犧牲年幼無知的主公。我半兵衛不認為這種自私的想法算得上武士道,倒不如說它是誤入歧途的武士道……三郎兵衛大人,你還認為自己是忠義之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