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譬如朝露

2024-10-11 06:22:3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將士們歷盡九死一生,終於完成了殿後任務。回到京都的第一夜,他們唯一的願望便是徹底睡一覺。

  藤吉郎向主公匯報之後,走在回來的路上時,一邊打著盹兒,一邊心裡想著:「趕緊睡覺趕緊睡覺。」

  那時是四月三十日的夜晚,翌日早上,他剛一睜眼,便又睡去了。中午時分被人搖醒後,雖然喝了些粥,但仍然是半睡不醒,只是依稀覺得味道不錯而已。

  「老爺還在休息?」左右人等也頗覺驚訝。

  

  到了第二天晚上,藤吉郎終於醒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便開始無所事事了。

  「喂,今天是幾日?」他向手下問道。

  隔壁房間的貼身侍衛回答道:「今天是二日。」

  「啊,那麼明天是三日了?」藤吉郎一臉驚訝的表情,接著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二日嗎?那麼主公的勞累也已經消除了吧……不對,內心的疲憊又當如何?」他念叨著起了床,走到了室外。

  信長雖然興建皇居,又建造了將軍的新館,但他自己在洛中卻沒有官邸。每次進京,他都住在寺院中。麾下眾將,便分散住在寺中。

  藤吉郎走出房屋,仰望著久違的美麗星空。看來已經到五月了,藤吉郎想到「我還活著啊」,他感覺充滿活力,心中有種莫名的喜悅。

  雖是夜間,但藤吉郎還是得到了信長的接見。信長似乎在等著他,馬上就見到了。

  「藤吉郎,你有什麼開心事嗎?看你笑眯眯的,似乎相當喜悅啊!」

  「這都不喜悅,那還要如何?平日裡並不覺得我的這條命有多麼寶貴,但大難不死之後,卻感覺極為歡欣,甚至除了生命之外,並無任何必需之物一般。如今能見到這燭光,能仰視主公的容顏,全是我還活著的緣故,當然可喜可賀了。」

  「嗯……確實。」

  「主公您的心境如何?」

  「遺憾至極……」

  「您還在為遠征慘敗之事而苦惱嗎?」

  「我信長是第一次嘗到敗戰的痛苦滋味啊。」

  「難怪您看上去有些茫然了,您不妨像在下一樣考慮。這世上哪裡有不曾嘗過失敗滋味,卻能成大事的人呢?便是一個市井商人的生意,也不可能輕易成功的。」

  「是嗎,你也覺得我的表情茫然了?看來我得去騎馬了。藤吉郎,收拾一下!」

  「啊?收拾?」

  「我們要回岐阜城了。」

  藤吉郎暗地裡以為自己總能想到信長之所未想,卻沒料到信長的考慮又領先了自己一步。織田軍有必要回到主城岐阜城,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刻不容緩。

  然而,如何回去呢?

  藤吉郎懷疑信長並沒有回去的方法。他以為信長是一個空想家,而其實他也是一個具有強大意志力的實踐家。

  當天晚上,藤吉郎及其他人,一共僅有三百不到的小隊伍,連夜逃出了京都。

  就連這樣疾如狂風的行動,消息也不知被何人給泄露出去了。

  一行人準備翻越大津的時候,天色還沒有亮。逢坂山的樹叢上,有一名形跡可疑的僧人正端著火繩槍,等著信長出現。

  突然,戰馬發狂。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槍響,劃破了黎明的夜色。

  「啊?」跟在後邊的家臣們,不由得擔心起信長的安危。同時,他們四下觀察,一片譁然。

  「快找出刺客!」

  信長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槍聲,早已飛馳到幾十米之外。他在遠處喊著自己的家臣們。

  「不必管他,不必管他!」

  主公單槍匹馬站在遠處,手下們不得不對刺客棄之不理,策馬飛奔起來。

  池田勝三郎、蜂屋兵庫和木下藤吉郎等人追上信長。

  「主公,主公,您沒有受傷吧?」

  信長讓馬兒稍稍放慢腳步,抬起一隻袖子給手下人看。

  「生死有命。」他說道。

  他的袖子上有一個子彈打穿的小洞。

  後來他們才知道,當時從大樹頂上狙擊信長的人,是伊勢朝熊山圓通寺里的和尚,一個號稱百發百中的神槍手——生死有命!

  信長並沒有消極地理解這句話,他沒有將命運託付給上天,任由天命左右。

  信長很清楚,自己現在深受天下群雄的嫉妒和羨慕。當他從尾張二郡的小城裡,向尾濃二州伸展羽翼的時候,所有人對他的實力還並不重視。然而,當他出現在中原,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時,天下的豪強們,肯定不會再等閒視之了。

  本來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也沒有任何宿怨的諸侯——近的有九州的大友、島津,中國的毛利,四國的長宗我部,遠的有北方的上杉、伊達,或反感,或斜視,或冷嘲熱諷,總之都沒有表現出友好。

  他們的動搖,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危險的是臨近的親戚們。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似乎全然不顧姻親的存在,頻繁地展開一些陰謀活動。北條家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種和平時期的和親外交,是多麼不堪一擊,江川小谷的淺井長政便是明證。前段時間信長北伐的時候,突然揭竿而起,和朝倉義景聯手,威脅到信長退路的頭號敵人,就是北江州的淺井。信長將妹妹嫁給了他,然而,女人的頭髮拴不住男人的雄心壯志。

  三好和松永的餘黨,依然在黑暗中蠢蠢欲動。而本願寺的淨土真宗,利用其宗教組織和號召力,在各地醞釀著反抗信長的力量。

  全天下仿佛都成了信長的敵人,信長突然返回岐阜城,可謂是明智之舉。

  生死有命,如果理解錯了這句話,在京都悠閒地待上半月,恐怕已經無路可歸了,但信長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岐阜城。到了六月中旬,也就是大約過了一個月之後。

  「來人!當班的人呢!」天還沒亮,他的住處就傳來了喊聲。四更天,從稻葉山到長良川的天空里,不斷傳來布穀鳥的叫聲。

  雖然是半夜,但他卻突然從床上坐起,下達了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

  信長的侍衛們,雖然已經適應了這些,但也會一時大意,倉皇失措。

  「是!主公您要召喚何人?」

  現在時辰還早。

  「準備召開軍事會議,現在就開。通知信盛,叫他安排一下,讓眾人立即集合!」

  信長說完,便走出臥室。侍童和近臣慌忙跟隨而去。

  近臣們睡意未消,分不清現在是半夜還是早晨,他們只知道四周還是一片昏暗,天空中繁星閃爍。

  「小人馬上掌燈,請稍待片刻。」

  近臣們慌亂不堪,但信長已經脫光衣服,走進了浴室,接著又將大量的水潑在身上,擦拭著身體。

  負責傳令的侍從比裡面人還要慌亂。佐久間信盛、坂井右近和木下藤吉郎等人在城內,但其他眾將領都守在城外。侍從們一邊派人前去召喚將領,一邊打掃大廳,安排蠟燭。他們有時會發現雖然在傳達主命,但甚至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洗臉。

  眾將領都已到齊。

  白色的燭光,映照在信長清爽的面容上。他環視著眾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決定在天明之時出征,目標是討伐小谷的淺井長政。這場會議雖然說是軍事會議,但並不允許異議或諫言,如果是關於作戰的獻策,倒是願意一聽。

  信長闡明了自己的決心後,眾將領都深受觸動,陷入了沉思。

  信長的妹妹市夫人嫁給了小谷的淺井長政。不僅如此,信長對於妹夫長政,一方面想維持鄰國局勢平穩,另一方面更是對個人的關照。眾將領都知道平日裡信長對長政是何等愛護。

  他經常將長政邀請到京都,帶著長政四處參觀,遇到將軍家的人,他便介紹說:「這是我在小谷的妹夫。」

  信長看到自己的貼身侍衛只知道照顧自己,就會說:「你們也去看下我妹夫啊。」

  遠征朝倉的時候,信長並沒有到他妹夫所在的小谷城打招呼,這是因為淺井和朝倉兩家,在淺井家與織田家結親之前,關係就很親密,雙方約定互不侵犯,所以考慮到妹夫的立場,信長可以說是出於好意,讓淺井處於中立國的位置。

  然而,事與願違。當信長深入敵境,苦於征戰之際,其妹夫卻果真倒戈相向,襲擊信長背後,逼得他不得不陷於潰敗之地。

  信長從京都回來之後,心中肯定已經思量過如何處置其妹夫。

  事有湊巧,昨日深夜,信長接到了一封密報。鲶江的六角承禎,計劃利用觀音寺城的餘黨和淨土真宗的信徒,煽動當地居民暴動,乘混亂之機,與小谷城的淺井軍呼應,一舉擊敗信長,從此密報來看,其野心一覽無餘。

  軍事會議結束後,信長帶著眾將領來到了本丸的院子裡,他將證據指給大家看。

  黑暗的遠方,暴動者放的火燒紅了天際。信長告訴眾人,這並非單純的民眾暴動。

  「出發吧!」信長一聲令下。

  天空終於開始泛白。那天是十九日。第二天,信長率領人馬,離開岐阜城,攻入了近江。

  大軍所到之處,一邊擊退門徒宗暴亂,一邊接連不斷地打破佐佐木六角與淺井長政的聯合防禦。接著,二十一日時,他們已經逼近淺井的主城小谷。織田軍將小谷的副城——橫山城團團圍住。織田軍如風馳電掣一般,敵人剛剛反應過來,便已潰敗不堪。毫無時間備戰,而且兵力潰散,無法再次布陣。

  大雨和烏雲一道,橫掃山野而去。

  然而,織田軍勢頭雖猛,卻並非無堅不摧。橫山城是越前和江北的要道,對敵人而言,是個極為重要的地點。織田軍抵達後一時也難以攻下。

  大野木土佐守在朝倉家,他也是一位聲名顯赫的驍將。大野木的軍中,有野村肥後的精銳兵力。他們仗著城池堅固,毫不畏懼敵軍。

  時至六月酷暑,攻方再三轉戰,士兵們被曬得臉色烏黑。到了二十二日,接到消息:越前的朝倉軍,大舉出動,翻山前來救援小谷城!

  接著,有細作報稱:越前的援軍,總兵力一萬餘騎,以朝倉孫三郎景健為主將,攜魚住左衛門、小林端周軒和黑坂備中守等赫赫有名的將軍前來。士兵們齊聲高歌這樣的歌曲:

  翻越大寄山

  要帶禮物回故鄉

  近江棉

  獻給我主公。

  非也

  我所有之物

  織田首級掛槍尖

  織田信長茶刷頭。

  不知何人在行軍途中寫了這首歌詞,眾人打著通俗歌曲的調子,一邊歌唱,一邊大張旗鼓地翻過大寄山,朝著野村、三田村方向奔來。

  橫山城本來就一時難以攻下。織田軍如果被切斷後路,又疑將會陷于越前木目坡的困境。

  「退到龍鼻!」信長急令士兵撤退,開始重新制定對策。

  就在那天,信長等待已久的德川家康,終於帶領五千士兵,前來支援。信長看上去頗為喜悅,當時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薄披肩,戴著頂塗漆的大斗笠,左手拿扇子,右手拄拐杖,正在陣前指揮士兵,看到家康前來,他遠遠地揮著扇子,向家康致意。

  接到了這位讓人振奮的友軍,信長親自將眼前的戰場地形、敵軍布陣,以及越前援軍的形勢介紹了一通,然後問道:「你意下如何?」

  家康立即答道:「看來只有隔著姊川,在野戰中一決勝負了吧。」

  信長也正有此意。家康主動要求打頭陣,信長表示了感謝,但同時又說道:「如此布陣,你所帶士兵就不夠了,讓我的直屬軍隊也參加吧。」

  「非也,無須大軍……不過既然如此,卻之不恭,那我就借用稻葉一鐵的人馬吧。」家康答道。

  被家康選中的稻葉一鐵,帶著武門的榮譽和一千士兵,加入了三河軍。

  信長又對家康說道:「這把長槍,傳自源氏一門,你是源氏後裔,送你正好合適。」說著,將上面刻有「為朝」的長槍送給了他。

  德川家的援軍加入了織田軍,而淺井一方,也得到了朝倉軍的支援。

  藤吉郎沒有趕上橫山城攻城戰,稍後才來參戰。他之所以晚到,是為了擊破一些對友軍來說最為可怕的城池——淺井一方的刈安城、長比(長競)城,位於不破郡松尾山的長亭軒城等,以確保前線和岐阜城間通道的安全。

  這些令人棘手的敵人,大多盤踞在江州和美濃的境內。

  刈安城在坂田郡的上平寺,長比城也在該郡的長久寺村,而長亭軒城則在不破郡的松尾山上。這些地方和信長的目的地相距甚遠,而且位於重巒疊嶂的岔道上。如果一座一座地攻克這些城池,那麼要想抵達目的地小谷城,怕是要耗費半年有餘。所以,信長將藤吉郎的兵力安排在大野木山的關隘,以及這些城寨邊,而主力則不顧一切地沖向敵軍的主城。

  對此,信長頗為放心。

  「在主力軍隊攻破小谷城之前,雖然沒有給他多少兵力,但他也會將後方牢牢守住吧。」

  然而,木下藤吉郎的兵力,在信長剛退卻到龍鼻不久,便離開長浜。藤吉郎拜訪了信長。

  「下次的決戰中,某願率兵為頭陣。」聽到這番話,信長頗為驚訝,他更擔心後方敵軍要如何應對。

  對此,藤吉郎解釋道:「刈安、長比、長亭軒的諸城,已迅速擊破,敵將通口三郎兵衛以下,全部投降我軍,並隨某作戰,故後方不必擔憂。詳細情況,留待軍中稍有閒暇,再向您稟報吧。」之後,他便沒有再說其他。

  現場有以德川家康為首的眾將領及老臣,藤吉郎這樣說,自然是指自己立功的事情,所以故意避而不提,信長也就沒有再細問。

  然而,對於他要求在接下來的大決戰中打頭陣的請求,信長這樣答道:「我已將第一陣的重任囑託給德川大人,你就排第四位吧。」

  藤吉郎雖然很羨慕家康的幸運,但他很爽快地退下了,接著開始清點兵力,為擔任大部隊的第四軍做好準備。

  兵營的前面,是一條美麗的河流,那是姊川的支流。藤吉郎在後營內好好睡了一覺後,發現士兵們仍在沉睡,他便獨自一人來到河畔,用河水洗了一把臉。

  「大人,真夠早的啊。」

  「噢……竹中半兵衛啊,你也很早啊,睡了嗎,昨晚上?」

  「睡得很好。」

  「身體還好吧?」

  「非常感謝,看來戰鬥是一味良藥。」

  「哦?這話倒奇怪了。」

  「我平日裡十分愛惜身體,可是每逢季節更替、早晚溫差變化,便立即咳嗽不止,常常發熱,身體孱弱,而在這酷暑之時,每天攝取粗糧,與士兵和戰馬一同步行,夜間睡臥露草之上,結果如何?反而身體健康。拜託今後在戰場上,不要將我半兵衛視為病人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藤吉郎摘了一根露草,用指尖撥弄著它。他似乎在睹花思人。是母親還是寧子?竹中半兵衛身為他的軍師,比誰都要了解他的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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