竿頭一瓢
2024-10-11 06:21:4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織田軍越過南部的厚見、加納平原,西渡河渡、鏡島等長良川的支流,夜以繼日地向稻葉山城推進。
此時正值八月酷暑。
儘管是夜晚,城鎮及村落里燃起的熊熊大火,依然把天空照得通亮。
織田軍勢如破竹,當月七日就抵達了敵軍主城稻葉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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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要排兵情況如下。先鋒官(同時也是嚮導):木下藤吉郎,自帶一千士兵;二路將官:柴田權六勝家、森三左衛門,帶領兩千士兵;三路將官:池田勝三郎、佐佐內藏助、前田孫四郎利家,帶領兩千士兵。總監軍:梁田出羽守。此外,信長還親率三千尾州精銳參加戰鬥。督後陣的是佐久間信盛,帶領兩千多人馬。總計人數一萬左右。
此次攻打美濃,織田信長第一次擁有如此多的兵力。
他清楚地知道,此次戰役動用了全國所有的兵力,一旦失敗,尾張和織田家都將不復存在。
織田軍進入美濃後,一路長驅直入。可是稻葉山城地勢陡峭,織田軍一連苦戰幾天,始終未能攻破城池。
除了天塹之險,齋藤家還擁有很多忠心不二的老臣。而且,織田軍最缺乏的就是精良的武器。由於美濃國力富強,儲備了大量火炮、火槍這樣的新型武器。同時,他們還用火炮裝備了一支火炮隊,並令其埋伏在山腰地帶,待織田軍一攻城他們就開火。
美濃火炮隊創建的時間較早,當時齋藤家還是浪人的身份。有一個名為明智十兵衛光秀的青年對火器研究十分熱衷,正是在他孜孜不倦的鑽研下,火炮隊才得以創立起來。
言歸正傳,經過多日苦戰,再加上炎熱的天氣,織田軍上下已是疲憊不堪。如果此時齋藤家聯合近江、伊勢的兵力從背後包圍織田軍,這一萬士兵將立時化為刀下之鬼。
最讓信長感到鬱悶的是,每當他從山下仰望敵軍時,就會看到高聳入雲的栗原山、南宮山一直到菩提山上,都是黑壓壓的軍隊。
「您大可不必擔心。」信長把藤吉郎叫進大營商量此事,而藤吉郎則顯得很有信心。儘管如此,信長還是非常不安。
「如果圍城不攻,實乃下策;如果急於派兵攻城,會損兵折將,更加不高明。究竟怎樣才能攻破稻葉山這道天險呢?」信長苦思冥想。
儘管他已召開了好幾次軍事會議,卻始終沒找到一個最佳方案。最終,他還是採納了藤吉郎的建議。於是當晚,藤吉郎就從他的先頭部隊中消失了。
他悄悄混進了敵軍陣營。第三天,在距離稻葉山山腳東南方向四五公里的鵜沼街道與飛彈山路的交口,他僅帶領十餘名心腹部下,朝著山谷進發了。這些人一路翻山越嶺,揮汗如雨,終於登上了瑞龍寺山的一座山峰。
這條山路地勢陡峭,多有天險,絕非三言兩語能形容的。
任何人也不會想到要繞到這座山上來,從背面包抄稻葉山城。一是因為兩座山距離尚遠,二是因為山嶺之間並不相連。
一行人除了藤吉郎,還有蜂須賀彥右衛門、他的弟弟又十郎、梶田隼人、佐屋桑十、稻田大炊及青山新七等人,總之都是小六以前的手下。
而且,「鵜沼老虎」大澤治郎左衛門也在隊中,現在他不僅對藤吉郎心服口服,還十分感念對方的恩德。此時,他一邊在隊前帶路,一邊說道:「從那塊大岩石底下就能進入山谷。越過這條小溪就能到達對面的沼澤。」
眾人見面前既無山谷又無山路,以為已無路可走的時候,沒想到面前的絕壁上垂下好多藤蔓。
於是,他們順著藤蔓爬上懸崖,可是到處也找不到通向稻葉山的路,沒想到大葉竹林里卻藏著一條隱秘的小路直通山谷。
「如果從這裡包抄過去,僅需走二里多地。沿著地圖上的路線可以直接到達山城的水閘處。在下只能陪各位走到這裡,請允許我就此告別!」說完,治郎左衛門與眾人道別,一個人先回去了。
看來他的確是一個重義之人,藤吉郎暗自欽佩。即便現在治郎左衛門已投靠了織田家,但他之前畢竟效力於齋藤家,要他泄露通往稻葉山城的密道,他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
正因為藤吉郎看出了治郎左衛門的為難,才特意准許他中途返回。
隨後,眾人在原地稍事休息。
「怎麼樣?我們出發吧!」
不一會兒,剩下的九個人再次踏上了行程。
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還沒走出兩里地,道路變得更加艱難。又走了一會兒,藤吉郎喊道:「地圖!給我地圖!」
他接過地圖,仔細查找著那條密道。
「好奇怪呀!」
藤吉郎將周圍的地形與地圖進行比對,卻發現兩者並不一致。最明顯的是,地圖上標註的溪流分布與實際情況完全不同。
「我們迷路了,回去!」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山了。一行人頓時感覺涼爽了許多,卻始終沒能找到正確的路。
此時,藤吉郎已經忘記了疲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出發前與信長定好的攻城計劃。如果明天天亮之前還找不到密道,就會打亂大部隊的攻城計劃。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這件事。
「啊!等一下!」
突然,稻田大炊揚起了手,眾人嚇了一跳。
「有燈光!」大炊指著遠處對眾人說。
這兒是一片深山老林,其中還隱藏著通往美濃的密道,所以不可能出現燈光。原來一行人已不知不覺來到了稻葉山城附近,他們遠遠看見了敵軍設在山頂的哨所。
「原來我們到了!」
「要提高警惕!」
他們彼此提醒著,隨即都伏下了身子。因為這些人都是流浪武士出身,所以反應很快,動作也十分靈敏。說到爬山、攀岩最費勁的人,還要數藤吉郎。
「大人、大人!請抓住這個!」
彥右衛門一面爬著山,一面把槍桿伸到藤吉郎面前。藤吉郎緊緊抓住槍桿,彥右衛門單手一用力,就把他拽了上來。終於,一行人全部登上了斷崖。
於是,他們來到了一片高原。
剛才他們看到的燈火,就是從高原西面的山林里透出來的。夜色越黑,那處燈火越顯得明亮。
如果有燈火的地方是美濃軍的哨所,那麼這條路肯定就是通往稻葉山城的密道。
「不管怎樣,我們要拿下哨所!」彥右衛門等人異口同聲說道。
「等一等!」藤吉郎知道這些人一貫行事魯莽,所以立刻制止了他們。
「我們應該先弄清哨所里的兵力,然後再行動。這些人並不足懼,但他們要是給稻葉山城那邊發了信號可就糟了!首先派兩個人去哨所周圍偵察一番,看看那裡有沒有烽火堆之類的東西。你們行動之時,肯定會有漏網的士兵跑去送信,所以還要留一半人埋伏在屋後。」
眾人聽後,均點頭稱是。於是,這些人如同撲食獵物的野獸般,俯下身子慢慢向哨所靠近。
那處燈火的光亮越來越近。
一行人越過窪地,爬上山谷。
突然,從不遠處飄來一陣亞麻的清香,原來是一片亞麻地。
那裡還有蕎麥田,菜地里種著野蔥和山芋。
「奇怪呀!」藤吉郎站在亞麻地里,歪著頭沉思。從這間小屋房檐的樣式和附近的農田來看,這裡根本不像是哨所。
「你們不要貿然行動,我先去看看!」
藤吉郎放輕腳步朝小屋走去,亞麻地里僅傳出些許的「沙沙」聲。
終於,他看清了小屋裡面的擺設,那是一間普通民居,而且已經破舊不堪。
借著屋內微弱的燈火可以看清,裡面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是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正躺在一張草蓆上。另一個人應該是她的孩子,正在給老太太揉著腰。
眼前這一幕,不由讓藤吉郎看得出神,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務。
那老太太頭髮已花白,而那孩子卻十分健壯,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
在藤吉郎眼裡,那老婦和孩子的身影突然幻化成中村的母親和少年時的自己。
「咦?」給母親揉腰的年輕人似乎發現了什麼。
「母親,您等一下。好像有些不對勁。」
「什麼事呀?茂助!」說著,老婦也坐起來。
「外面的蟲子怎麼突然不叫了?」
「是不是野獸又來倉房偷東西吃了?」
「不對!」年輕人使勁搖了搖頭。
「野獸根本不會靠近有亮光的地方。」
年輕人突然冷不防地躥到了廊檐下,手裡還拿著一把砍柴刀。
「是誰躲在那兒?」
與此同時,只聽有人說了一句「別出聲!」,藤吉郎立刻從藏身的亞麻地里站起來,周圍的亞麻葉輕輕晃動了幾下。
年輕人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目不轉睛地打量起藤吉郎來。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櫟原堡壘的武士先生啊!」藤吉郎沒有答話,只是回頭朝後面揮手命令道:「立刻包圍小屋,如果有人從屋裡跑出來,馬上斬殺!」
於是,八名全副武裝的武士從亞麻地里跳出來,迅速將小屋包圍。
「什麼?你們要包圍我家?」那個叫茂助的年輕人嘀咕了一句。見藤吉郎朝自己走來,他責問道:「這間屋子裡只有我和母親兩人,你們根本不必如此興師動眾。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喂!武士先生!」
那年輕人站在廊檐下斜眼看著這些人,他的眼神不僅沒有絲毫驚慌,還顯得十分沉著。
藤吉郎見狀,走到廊檐一頭,坐下來說道:「年輕人,我們也是為了萬無一失。驚嚇到你們,實在是不好意思呀!」
「我倒沒什麼,只是母親嚇了一大跳!如果要道歉,就向我母親道歉吧!」年輕人顯得毫不畏懼。
這個人絕不是一般百姓,藤吉郎一邊想著,一邊環顧小屋內部。
「哎呀!茂助,你怎麼能跟武士老爺那麼說話呢!不知道怎麼稱呼您,他是一個大山裡的孩子,不通人情世故,禮數不周之處還望您見諒!」這個老婦比較通情達理,忙替孩子向藤吉郎道歉。
「嗯。請問,您是這個年輕人的母親吧?」
「是的。」
「剛才您說他是一個禮數不周的孩子,可您說話的口氣和他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山裡人啊!」
「不,我們母子的確一直生活在山裡,冬天狩獵,夏天打柴度日。」
「你們現在住在山裡,之前絕對不住在這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肯定是一位頗有來歷的老夫人。我們不是齋藤家的家臣,來到此地是有事情要辦。在下並無惡意,還請你們把詳細來歷告訴我!」
聽到這兒,重新坐回母親身邊的茂助突然問了一句:「武士先生,您說話有尾張口音喲!您是尾張人嗎?」
「嗯。我生於中村。」
「什麼?中村!那兒離我老家很近,我生于丹羽郡的御器所。」
「哦。這麼說來,我們還是半個老鄉呢!」
「如果您是尾州的武士,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我的父親名為堀尾賴母,我小名叫太郎,現在叫茂助。父親長期駐守在丹羽郡的小口堡壘。他的頂頭上司就是與信長大人同族的織田下野守信清大人。」
「咦,真是太巧了!如果令尊是信清大人的手下,那也是信長大人的家臣嘍!」
「不過,信清大人因為心懷不滿,背叛了信長大人。如今他已被齋藤家收買,為美濃效力了。」
「是這樣。無論是岩室長門大人,還是前田犬千代,或是現在的前田孫四郎利家,儘管他們原屬織田一族,卻被對手利用,常年與織田家為敵。如今只落得死的死傷的傷。」
「我父親就是在與織田家的戰鬥中陣亡的,而且他的主人最終也死了。因此,我和母親兩人在熟人的幫助下,住到了美濃山里。總之,美濃和尾張是勢不兩立的。如果我們接受美濃的恩惠,就必須要背叛尾張;如果我們住到尾張,就會因父親的緣故而被人嘲笑為叛徒。所以,我只能在山中建起一間小屋,和母親兩人自給自足,勉強度日。」
其實,這個年輕人就是日後的堀尾茂助吉晴。
據史料記載,他是尾張御器所人氏,父親是堀尾吉久,乳名為仁王丸,之後改為小太郎,成年之後改為茂助。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在瑞龍山居住時,仍沿用小太郎這個名字,不過現在已無法考證。
這是藤吉郎與茂助的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們君臣緣分的開始。不久的將來,在賤岳的七本槍,堀尾茂助一戰成名。晚年時,他出任出雲、隱岐兩國國主,享年俸二十四萬石,六十七歲時去世。在四十餘年的軍事生涯中,他馳騁疆場、屢立戰功,成為威名赫赫的一代猛將。不過,他本人卻是一個性格恬淡之人,很少對人提及自己的功勳。
言歸正傳。當藤吉郎見到茂助,並從茂助母子口中得知他們的身世後,感到十分慶幸。
「我們遇見了能幫大忙的人!」
自從藤吉郎成為洲股城主之後,對人才的需求就變得更為迫切。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正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對於使用人才,藤吉郎與一般人的做法完全不同。一般人會想:可以先試試這個人,如果他能辦事,就讓他為自己辦事。
可藤吉郎則不然,如果他看中了一個人,會迅速將其招致麾下,然後再慢慢地讓對方心甘情願為自己辦事。對女人,他也是同樣的做法。
藤吉郎對一個人的人品具有快速而敏銳的鑑賞力,甚至可以說他這種鑑賞力遠超過了那些專門鑑賞古陶、繪畫及佛像藝術品的鑑賞家。
藤吉郎對母子二人說道:「哦,我已經弄明白了你們的身世。不過,老夫人,難道您願意您的孩子一輩子都在山裡打柴狩獵嗎?怎麼樣?讓您的孩子跟我走吧!我會和他一起贍養您!不過,我並不是什麼大官,只是織田信長大人手下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雖然我現在身份卑微,但我還年輕,一定會用手中這桿槍創出一番偉業!我會帶著您的孩子一起闖天下!怎麼樣?您不會反對吧?」
聽到這兒,茂助大瞪著兩眼問道:
「什麼?您要帶我走?」
那老婦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又驚又喜地說道:
「你那身背罵名、戰死沙場的父親要是知道兒子能為織田家效力,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說著,老婦眼中流出淚水。
「茂助啊,你就跟這位老爺去吧!以洗去你父親的恥辱。」老婦對兒子說道。
由於剛見面時,藤吉郎與茂助還不是主僕關係,因此彼此顯得很隨便。可此時關係一旦確立,藤吉郎立刻對這個新部下命令道:「其實,我們這次是來偷襲稻葉山城的,可是不小心迷路了。這兒雖然有張地圖,卻起不了什麼作用。你剛成為我的手下,我就要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那就是帶我們找到通往稻葉山城的密道。」
聽到藤吉郎的話,茂助半天沒有回答,只說要看一看藤吉郎手裡的地圖。隨後,他凝視著地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將地圖折好交還給了藤吉郎。
「我懂了。」茂助答道。
接著,他跟眾人說:「各位先吃點東西吧!然後再帶上夠吃兩頓的乾糧。」
由於迷了路,彥右衛門等人隨身帶的乾糧早已吃光了。
「我們從小路去稻葉山城水道,至多還有二里多地,為什麼要帶上兩頓的乾糧?」眾人很是不解。
茂助立刻做起稗草飯,還往飯里加了些豆醬梅干。他做的飯,足夠十個人吃的。
然後,他又取過一條麻繩系在腰間,把引火用具及父親留下的一把腰刀插進繩帶里,動作顯得十分利落。
「母親,我這就去了。如果我能為國出戰,也是無上光榮的事情。也許,兒子此去就不會回來了。如果真是那樣,還請您忘記我這個不孝之子。」
眼見母子分別,讓人心如刀絞。藤吉郎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悄悄走到房檐下,遙望著亞麻地對面的漆黑山色。
看到兒子要走,老婦一下子站起身呼喚道:「茂助,茂助!」
「把這個裝滿水,帶在身上,你們一路上肯定會口渴的。」說著,她從牆上取下一個水葫蘆交給了兒子。
「這可是個好東西!」不僅藤吉郎很高興,就連彥右衛門等人也是讚嘆不已。
這一路上,他們一直為沒水喝而犯愁。瑞龍山一帶,山石嶙峋,幾乎沒有水源。
而且,山勢越高的地方水就越難找。如果有這個大水葫蘆,這十個人肯定不會再受口渴的折磨了。
隨後,一行人離開了小屋,向黑漆漆的山裡走去。每到一處絕壁,茂助都先擲出一個飛抓勾住岩石上的松樹先爬上去,再把同伴逐個拉上來。
「這可是一條極其難走的小路!」茂助說道。
「雖然也有一條稍微好走一點的路,但要是走那條路,就要途經櫸谷堡壘、赤川洞哨所等好幾處美濃城防。」
聽到這兒,藤吉郎才想起來茂助剛才看地圖時為何沒有立即回答自己,原來他考慮得如此周全。
「雖然他年紀很輕,心思卻如此縝密!」藤吉郎心裡想著,對茂助又多了一分喜愛。
這條小路十分難走,眾人流下的汗水足可以裝滿一個水葫蘆了。當天色似亮非亮之時,茂助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說:
「大家實在太累了,根本無法打仗。我們還是先在這兒小睡一會兒吧!」
藤吉郎也點頭稱是:「可以休息一下。」
接著,他又向茂助詢問此處的具體位置以及能否成功偷襲稻葉山城。
「稻葉山城就在這下面。」茂助指著山崖下的深谷說道。
「什麼?就在那兒!」
眾人聽聞此言,大吃一驚。茂助忙擺手制止。
「不要吵嚷!如果遇到順風,城裡都能聽到我們的說話聲。」
藤吉郎悄悄爬到一塊岩石上,向下方的深谷張望著。只見深谷里草木叢生,十分幽暗,仿佛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水。透過層層密林,能影影綽綽地看到巨大的石壁、柵欄和倉庫房頂。
「哦!我們就在敵人的正上方。好,大家原地休息,天亮再行動!」
於是,這十個人頭枕著胳膊,躺在地上休息。茂助將手巾包在那個早已喝空的水葫蘆上,輕輕墊在了藤吉郎的頭下。
眾人睡了約有三十分鐘。
其間,只有茂助一人沒睡,他一直站在不遠處擔當守衛。
「喂喂!」聽到茂助的喊聲,藤吉郎立刻抬起頭。
「什麼事?茂助。」
茂助指著東方說道:「太陽升起來了!」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慢慢變亮。除這個山頂,周圍都被一片縹緲的雲海所籠罩,就連隱藏在深谷間的稻葉山城也無處尋覓了。
「天亮了!」
「天終於亮了!」
彥右衛門一邊招呼著大家,一邊站起身。緊接著,他弟弟又十郎、稻田大炊、梶田隼人、長井半之丞也都起來了。
「準備殺進城!」聽到彥右衛門的話,大家都整理好盔甲,並綁緊了鞋帶。
「等一下,在行動之前我們得先填飽肚子。」說著,藤吉郎又坐下來。
昨晚,茂助離開小木屋時準備的乾糧,恰好還夠大家吃上一頓。
儘管水已經喝光了,但眾人卻吃得十分香甜。他們一邊欣賞著日出雲海的壯麗,一邊吃著用橡樹葉包的稗草飯,那美妙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
大家吃完早飯後,山下深谷的濃霧也漸漸散去。現在正是偷襲敵人的最佳時機。他們看到了一座藤蔓結成的吊橋,讓人不由想起蜀國的棧道。此外,還能看到刀砍斧劈般的千尺絕壁,以及生長著巨大青苔的石牆和柵欄等。
那道深谷就像一片照不到陽光的沼澤,顯得十分黑暗,還不時吹過一陣陣陰冷的風。
「信炮在哪兒?」藤吉郎問道,梶田隼人立刻回答:「是在下拿著。」
「是嗎?把它交給茂助,然後把點火方法教給他。」
「是。大人!」
「是的。」
「請過來一下。」
說著,隼人便將信炮和裝火藥的袋子交給茂助,並教給他使用方法。
「茂助,聽明白了嗎?」
藤吉郎慢慢站起身,又叮囑了茂助一遍。
「現在,我們要找到通往城裡的水道,然後從那裡殺進去。你守在這兒要仔細留意聽城裡的動靜。如果聽到城裡出現騷亂就立刻發出信炮。明白了嗎?千萬不能疏忽!」
「明白了。」
茂助點頭回答。隨後,他就守在信炮旁,目送著主人帶領大家毫無畏懼地朝深谷爬下去。
此時,茂助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情願,其實他也想跟隨眾人一起攻城。
遠處的雲海如浪濤般洶湧澎湃,下方的濃尾平原漸漸清晰起來。
轉眼已是清晨。由於正值盛夏,早上的陽光就十分強烈。
茂助俯瞰稻葉山城城區,只見長良水道、商家店鋪都近在眼前。可是,城區里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
此時,太陽已高高升起。
茂助有些忐忑不安。也許是第一次參加戰鬥,他的心臟「嗵嗵」地跳個不停。
突然,他耳邊傳來一陣「嗒嗒嗒嗒」的槍聲。茂助猛然緩過神兒來,他立刻點燃信炮,只聽見「嗖」的一聲,信炮就像吐墨的烏賊一樣飛向湛藍的天空。
這九個偷襲者簡直就是從天而降。
他們神色沉著,一邊環顧著腳下這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一邊向前走。
最初發現他們的是稻葉山城的守兵,這些士兵把藤吉郎等人當成了自己人,還把他們帶到附近的倉房裡聊天、吃飯。
因為織田軍連日都採取正面攻堅戰,所以這些守兵認為敵軍絕對不會特意從七曲口、井之口坡方向繞遠走這處人跡罕至的天塹絕壁。儘管他們偶爾也會聽到幾聲槍響,但他們相信戰火肯定不會燒到此處。
這些守兵一邊吃著飯,一邊觀察著藤吉郎等人,眼神里突然露出一絲懷疑。
「喂,他們是什麼人?」
「是那幾個人嗎?」
「嗯。他們有些鬼鬼祟祟的。你看,他們還在偷窺柵欄那邊的哨所。」
「是不是城裡來巡視的人呀?」
「是誰呀?」
「這個……他們穿著盔甲,我也看不清啊!」
「咦?他們中的一個人走進灶房,取出了一些柴火。他要幹什麼呀?」
這些人手拿著筷子,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拿著一根燃著的柴火,走到囤聚木柴的倉房裡,將堆成小山的柴草垛點燃。
其他人也學著他的樣子,接連將其他倉房點著。
「啊!是敵軍!」
這些三五成群的守兵,一下子跳起來大叫著。奇怪的是,站在他們對面的藤吉郎、蜂須賀彥右衛門等人不但不害怕,還對著他們微笑。
美濃兵一下子慌了神。
「不、不得了了!」他們喊叫著。
「快、快來抓住他們!」
儘管士兵們大喊大叫,卻沒人敢靠近藤吉郎他們。
藤吉郎帶領眾人按預定計劃完成了任務,其順利程度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接下來,就要跟敵兵面對面地廝殺了。
「什麼?」
「你們說敵人?」
一眨眼工夫,大量美濃兵從哨所、水道入口方向殺了過來。
此時,那七八個倉房已是濃煙滾滾。
同時,天空中響起一聲信炮響,正是堀尾茂助發出的。
藤吉郎帶領彥右衛門等人穿過濃煙,毫不猶豫地朝西城牆跑去,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七曲口城門。
「就是這兒,我們衝進去!」
一行人大喊著殺了進去,他們將敵軍殺死,奪過對方的長槍,並將那個水葫蘆綁在槍尖上,同時跳上牆頭朝織田軍的方向使勁揮舞著長槍大叫著。
一看到信炮,在城下待命的織田軍就立刻攻破了七曲口、百曲口、井之口坡三處要地,另有一小股隊伍悄悄埋伏在七曲口城門外。
儘管織田軍所到之處,不免一番激戰,但不到半天時間,稻葉山城就徹底淪陷了。
主城之所以能如此順利被攻下,其原因有兩點:首先是因為偷襲者縱火,以致城裡出現混亂;其次是有人造謠說城裡有奸細,攪得人心惶惶。
事實上,造謠的人正是藤吉郎他們。那些蠱惑人心的話讓這些原本就已狼狽不堪的城兵變得更加脆弱,他們開始內訌、互相推諉責任,早早地就丟下城池逃命去了。
要說導致美濃失敗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國主龍興的昏庸無能、不得人心。不知他聽從了誰的建議,竟然在開戰之前將所有將士的家小、城裡的富庶商人,以及城下百姓押入城中做人質。
據說,他這麼做是害怕部將投降敵軍。而百姓則是國家的財富,也不能為敵軍所得。其實,獻計之人正是稻葉伊予守,他已與藤吉郎結盟。他雖然無法在作戰上給予織田軍直接的幫助,卻可以在內部實施反間計破壞龍興的統治。
由此,稻葉山城內亂成一片,眼看大軍壓境,他們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憑藉信長的睿智機敏,他早就看穿了龍興的性格,於是他於戰亂中適時地給龍興送去了一封信。信上寫道:
人倫敗壞之家族,今日遭受天譴,以致烈火屠城,更有我天兵圍困,君已是窮途末路。城下百姓如久旱逢雨,歡呼雀躍不已。
君雖為吾妻外甥,吾既憐憫君之懦弱昏庸,又痛恨君之強權暴虐。如君望保命以度餘生,速前來投降。吾自會派使者於軍門前等候。
不出所料,龍興一看到信就立刻傳旨歸降。於是,他帶領著本族親信,以及齋藤九郎右衛門、日根野備中守、長井隼人、牧村丑之助等三十多名臣子出城投降。
後來,信長將龍興送到了海西郡,並給他配了幾名隨身護衛。龍興的弟弟新五郎被允許留了下來,還得到了一小塊祭祀地以使齋藤家香菸不絕。
就這樣,被譽為美濃「泰山北斗」的稻葉山城從此不復存在。
信長的領地得到大幅擴大,加上原有的尾張兩國,他的領土一下達到了一百二十萬石。
隨後,信長將主城從小牧山遷到了稻葉山,這也是他第三次遷城。
同時,信長將美濃改名為岐阜,將稻葉山城改名為岐阜城。
堂洞城的城主岸勘解田是齋藤家一位聲譽頗高的武士。
他目睹了整個齋藤家族的滅亡,信長曾派人勸他歸降,對此岸勘解田回答:「在下不能投降,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和敵軍血戰到底。」
當尾張大兵壓境之時,岸勘解田苦戰半月有餘,終至彈盡糧絕。在熊熊大火中,他與夫人對刺而亡。
事後,信長還特意修建墓碑紀念岸勘解田。戰爭結束很久之後,他還經常對人說起這位了不起的英雄。
時光荏苒,轉眼已到了初秋時節。
藤吉郎也返回了洲股城,這次戰役之後,他第一次獲賜馬標。自此之後,他所帶領的軍隊中就有了一個「槍桿綁著葫蘆」的馬標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