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工程

2024-10-11 06:20:0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藤吉郎當場被主公賦予了工程奉行的大任。

  主公讓他代替右近,就按他說的,在三日之內完成城壁百間的修築。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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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吉郎欣然接受,打算起身告退。

  「等等,等等。你許諾倒是輕鬆,真的能做到嗎,能行嗎?」

  信長再次確認,他不希望這個男人最後丟個大醜,到個要切腹自殺的境地。藤吉郎重新跪坐好,斷然答道:「一定會做到的!」

  信長又給了他一些餘地,說道:「猴子,禍從口出。若是什麼無聊的逞強好勝的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總之,三日後請您驗工。」

  藤吉郎說罷,便告退了。

  他徑直回到了馬匹管理員的休息處。

  「組頭,我從主公那裡接受了三日之內全力修築外城牆的任命。這期間,就有勞了。」

  這樣打過招呼後,藤吉郎當天提早回了住處。

  「權藏、權藏!」

  聽到主人的聲音,年輕隨從權藏來到主人的門口,只見藤吉郎脫了衣服,正在赤裸著並不亮眼的身子端坐著。

  「您有吩咐嗎?」

  「有!」

  藤吉郎聲音明朗地說道:「有錢嗎,手頭上?」

  「錢?」

  「是的。」

  「這個……」

  「我放在你那裡的用於家中各項雜費的錢還有吧!」

  「早就沒了。」

  「那廚房那邊的錢呢?」

  「廚房那邊也早就沒什麼錢了。我上上個月已經跟您匯報過了,您只說,是嗎,籌備一些。現在我們是千方百計地籌措著錢過日子。」

  「哦……嗯。也就是說沒錢了?」

  「沒有了。」

  「哎呀?」

  「怎麼了?」

  「突然想叫些人過來請個客。」

  「要是酒菜的話,我可以向町人們四處借借。」

  「對,就這樣。」

  藤吉郎一拍膝蓋,「權藏,拜託了!」

  藤吉郎取來團扇,在身體周圍大幅度地扇了兩下。已經起秋風了,桐田中的桐樹葉也紛紛下落了,還是有很多蚊子。

  「那客人呢?」

  「城池工程的那些領頭師傅們。他們最近就會來吧,我已經在城那兒跟他們打過招呼了。」

  吩咐權藏出去後,藤吉郎在後院用大盆洗起澡來。沒過多大一會兒,只聽正門處有客人來訪的聲音,女用人迎了出去。

  「請問您是哪位?」

  客人摘下斗笠道:「城內的前田犬千代。」

  從浴盆中鑽出來,在檐下穿好浴衣的小屋主人向外一望:「呀,呀!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犬千代。」

  脫口而出的話音剛一落,藤吉郎趕緊親自進屋整理好草蓆。

  「進來吧,請!」

  犬千代入內坐好後道:「突然來訪。」

  「您可真是稀客啊。有什麼急事嗎?」

  「不,不是我的事,是關於你的事。」

  「哦……?」

  「雖然我也可以事不關己,可現在不是那時候。你這次承諾的事可不小,我犬千代暗地裡也替你捏了一把汗。我覺得是你的話,應該問題不大吧。」

  「啊,施工一事嗎?」

  「當然了。看你當時的樣子,是不是想著既然有人說了壞話,既然鬧到了主公這裡,就更要讓旁人看看,道理到底是怎樣的,到底是誰的責任。」

  「承諾了三日……」

  「有勝算嗎?」

  「沒有。」

  「沒有?」

  「原本在城池的施工建設方面,我也就是個外行。」

  「那你打算怎麼辦?」

  「只是因為參與施工的是人,我相信只要用好人,是能做到人力能及之處的。」

  「可是……」

  犬千代噤聲。

  這兩位真是一對奇妙的情敵。

  懷著共同的對寧子的思慕,處於情敵關係的兩個人居然愈走愈近。他們沒有特別地嘗試過敞開胸襟、肝膽相照之類的,就連握手言和都不曾有過。可理應處於對立面上的兩個人就是在與彼此的相識相知中愈走愈近,自然而然地開始了真正的男人之間的交往。

  今天犬千代的來訪便是出於對藤吉郎的關懷,從他那毫無掩飾的態度,實實在在的話語中便可看出他的真情真意。

  「什麼?」

  「今天的事情,你有沒有想一想右近的心情?」

  「想必他會恨我藤吉郎反而鑽了他的空子吧。」

  「那你有沒有從他平日裡的一言一行,從他作為武士的角度考慮一下他的內心呢?」

  「我會考慮考慮的。」

  「是嗎……」

  犬千代打斷藤吉郎的話,「你要是能注意到這一層,我也就放心了。」

  「……」

  藤吉郎盯著近似嘟囔地說出這句話的犬千代點點頭。

  「不愧是犬千代。您也總是思慮得這麼周全!」

  「哪裡,比起反應快,我可比不上你。在右近這件事上,還有那件事,你很敏銳嘛……」

  「啊,等等!」

  藤吉郎做出要掩住對方的口的動作,犬千代拍著手明朗地笑了。

  「啊哈哈哈哈,還是不說為妙,說了就沒意思了,說了就沒意思了。」

  自然,這話要再說下去,就要說出寧子的名字了。

  聽吩咐出去的隨從權藏此時回來了,酒菜也跟著他的腳後送到了。

  犬千代欲告辭回家,藤吉郎趕緊挽留道:「酒水已經備下了,咱們還是干一杯您再回去不遲。」

  犬千代重又坐下,「既然如此……」

  如此,兩個人開懷暢飲一番不在話下。可是,酒過半巡,藤吉郎發現今晚設宴招待的客人還一個都沒有來。

  「怎麼回事?誰都沒有來啊!權藏,怎麼回事?」

  藤吉郎回頭招呼權藏過來低聲說道。犬千代在一旁聽了去,問道:「木下,今晚你是不是邀請了負責城牆施工的領頭師傅、小工頭他們?」

  「是啊。有些事情得和他們商量一下。我可是要三天就完工的,也得鼓舞下士氣啊!」

  「哈哈哈哈。看來我高看你了。」

  「怎麼了,這話怎麼說?」

  「原本我敬重你是個目光獨到的男人,終究也是看不清形勢。」

  「哦……嗯……」

  藤吉郎目不轉睛地望著笑著的犬千代,含糊地嘀咕道:「……是嗎?」

  「想想看」,犬千代用教導般的語氣說道,「對方都是小人物。他們一直以來可都是受右近制約的。你以為右近會祈禱著讓你占儘先機嗎?」

  「這倒是……」

  「他會一臉羨慕地看著你成事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是啊!」

  「他會極力阻撓你的,會想方設法給你設置障礙。今晚那些領頭師傅什麼的,不來是正常的。工匠、師傅們可不認為你的本領比右近高,右近才是高高在上的人。」

  「是啊,確實!」

  藤吉郎低了下頭。片刻,他向前膝行些許:「那這酒就是神安排給我們的,讓我們多喝些,這是神意啊,來,再喝些!」

  「酒不是不可以喝,可是你要知道,從明天起你要履行你的三日之約的,你行嗎?」

  「沒問題,沒問題!明天是明天。」

  「你要做好這個思想準備了的話,咱們今天一醉方休。」

  不多喝酒,就不能盡情聊天。犬千代向來是善談之人,藤吉郎更多時候只好當聽眾。藤吉郎此時也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善於當個好聽眾。

  藤吉郎沒什麼學問,他沒過過武家子弟那般可以每日悠哉地鑽研學問、培養教養的日子。這雖也算不得什麼不幸,可也明顯地讓他有所缺失。於是,藤吉郎無時無刻不用心學習每個與自己接觸的、比自己富有教養的人的談吐和知識。自然,藤吉郎其實平日裡也就養成了認真聽人講話,做好聽眾的習慣。

  「呀,真是痛快!木下,快睡吧,快睡吧。明天早點起,身負重任哦,就拜託了。」

  犬千代放下杯,告辭了。

  犬千代回去後,藤吉郎很快就枕著手橫躺著睡著了。

  侍女來為他墊上了枕頭,他都不知道。

  他每晚都會酣睡一場,從不知道什麼叫睡不著。而且只要一睡著,母親和亡父都走不進他的夢境中來,天地於他便不再有任何分別,他仿佛就只成了大自然中一個呼吸著生存著的簡單生命。

  不過,當早晨一睜開眼睛,他立馬又會變成他。

  「權藏!權藏!」

  「哈……您已經醒啦。」

  「拉馬來!」

  「嗯……?」

  「拉馬。」

  「馬?」

  「是啊,今早我要早早出門。還有,今晚、明晚就都不回來了。」

  「可是您的馬啊,馬廄啊,還都沒有啊?」

  「真是個不明就裡的傢伙,從附近借一匹過來不就得了。我不是騎馬去遊山玩水,是去奉公,光明正大地借一匹來。」

  「可是……天還沒亮,外面還黑著呢。」

  「他們要是還在睡覺,就叫門。又不是私事,有什麼好顧慮的,是為了奉公,沒關係的。」

  權藏三下兩下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回來時,他的手裡已經牽了一匹馬。已經等得不耐煩的主人沒有問是從哪裡借來的,就像自己的馬一樣,直接牽過來騎上,飛奔入了夜色之中。

  他轉過了六七家工匠領頭師傅的宅子。

  木匠、石匠等領頭師傅都歸屬於織田家的工匠部,他們的房子都很氣派,裡面有妻有妾,這生活是只在桐田擁有一間小宅子的藤吉郎所沒法比的。

  他一間一間地敲門,因為大家還都在睡覺,他便在外面大聲傳著布令:「集合、集合,有施工任務在身的諸位,一名不要落下,都要儘早在寅時下刻之前趕到城內的施工地。有遲到的,一律驅逐出去。趕緊向工匠們傳達一下!這是君命,我是在奉君命行事。」

  就這樣一家家傳下去,當他騎著從濡著汗水的皮毛間蒸出水汽來的馬跑到清洲城的護城河邊時,東方的天際已經發亮了。

  藤吉郎將馬拴在城門外,稍喘了口氣,站在了唐橋的橋口,拔出大刀,氣勢洶洶。

  天還沒亮就被叫起來了的領頭師傅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各自帶著自己那方的承攬了工程的工匠們陸陸續續地來了。

  「等等!」

  藤吉郎將這些來者一律擋在了唐橋口,一一點過名字、職位、工匠及小工人數後,才讓通行,並命令道:「都安安靜靜地暫時先在施工場等著。」

  按他預先估計的人數,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工匠們在施工場按列站好,內心充滿了不安和疑惑,嘁嘁喳喳地交頭接耳。

  藤吉郎終於過來了,在唐橋口提的那把大刀依然沒有收鞘,還在手中。

  「別吵了!」

  藤吉郎就像是在用刀尖命令一般:

  「排好隊列!」

  工匠們被嚇了一跳,領頭師傅們的臉上則泛起了冷笑。不論從年齡上來看,還是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在領頭師傅的眼中,藤吉郎不過是個「黃口小兒」。

  他那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的樣子,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可笑至極。還拔出大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態,真是又可笑又讓人反感。

  藤吉郎完全不理會他們在想什麼,大聲地說:「從今天起,不才木下藤吉郎奉君命將接手這裡的工程。到昨天為止一直是右近將軍在做這件事,今天起,木下藤吉郎開始在這裡奉行,因此,請大家配合。」

  從隊伍的右端到隊伍的左端,藤吉郎的目光一直正視著工匠們。

  「我在前不久還是一個小人物中最底端的人,承蒙君恩,在進廚房聽差後,現在又成了馬匹管理中的一員。我在城內任職的時間還不長,施工方面的事情更是一點兒不懂,只是我有一顆不甘於人後的奉公的真心。這份奉行工作,這樣的我,也許你們當中有人不願居於我之下,與我協力。工匠也有工匠的脾氣。若是這樣的話,不用有什麼顧慮,就講出來,可以當場離開。」

  沒有人作聲。

  剛剛冷笑的領頭師傅們也閉上了嘴。

  「沒有嗎,沒有對藤吉郎的奉行不滿的嗎?」

  藤吉郎再次追問。

  「是的。」

  工匠們低下了頭。

  「那麼就趕緊聽我的指令工作吧。在這之前,我再說一下,現在正值戰國多事之秋,這樣的改修絕不允許花上二十天,況且現在還未完成。從今天起,三日之內,第三天的天明前,要完成這個工作。大家要記好期限,好好鼓足幹勁兒。」

  領頭師傅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冷笑。從小就被培養吃這口飯,現已禿頂了的他們,不把他這話放在心上,反而嘲笑也是很正常的。

  藤吉郎不是沒發現這點,只不過他選擇了無視。

  「開工吧!」

  「是。」

  雖然回答了,也向前走打算準備開工了,可是他們的下巴、鼻孔、眼神無不充滿冷嘲熱諷般地向上翻著。

  藤吉郎突然用大刀的刀背打了其中一位走在邊上的泥瓦匠工頭一下。

  「真是無理,居然抱著胳膊走在奉行的前面,退後!」

  泥瓦匠工頭以為藤吉郎要殺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著摔倒了。

  其他人也都嚇得面色發了白,不由得腳底打了顫。

  「我們要將工作場地分塊負責,各位帶頭的,要注意了,遵守好規則。」

  藤吉郎又嚴厲地加上一句。

  已經沒人再是一副不以為意、用鼻尖在聽的態度了。

  雖然並沒有心服口服,但是起碼能做到安靜了。縱然心中反抗,也已不再表現出來。

  「城壁百間,將分成五十塊,一組負責兩間。每組分配木匠三人,泥瓦匠二人,石匠及其他五人,共十人。具體工匠的工作內容的分配根據各組所負責的地方不同會有所不同,這就拜託各組的工頭和領頭師傅了。領頭師傅一人大概監督四到五組,指揮好各組的工作,隨時注意人員的調配,不要有空閒的勞力,有的組工作量少,完成一定工作後,會出現多餘人手,要馬上將多餘人手調到人手不足的地方去,誰都不要閒下來!」

  「是。」

  大家這樣應和著,又都不禁流露出了些許的不服。這樣的說辭讓人生氣,這樣的工作分配也讓人不滿。

  「啊!忘了說了,」藤吉郎又提高了些聲調,「除了剛剛說的兩間一組,每組十人,每組再配小工八人、工匠兩人作為機動人員。看之前大家的工作狀態,泥瓦匠、工匠很多時候不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做些材料搬運什麼的瑣事。工匠面對自己的工作崗位應該就像戰士對敵人一樣,怎能隨意離開崗位。木匠就做好木匠的活兒,泥瓦匠做好泥瓦匠的活兒,石匠做好石匠的活兒,不要讓工具離開自己的手,這和在戰場上不能讓長槍、大刀離開自己的手是一樣的道理。」

  接下來,展開圖紙,做好部署,分配好人員後,藤吉郎像指揮開戰一般,大吼一聲:「開始工作!」

  這時,只聽鼓聲響起。

  是他做馬匹管理的手下來為他加油助威來了。雖說不算親信,但是他們都來支持他。

  其中一人負責打鼓敲梆子。

  此時的大鼓有如被六雙腳踏著一般,很有鼓舞人衝鋒陷陣的氣勢。

  梆子聲是休息的信號。

  「休息!」

  藤吉郎站到石頭上,號令道。有不休息的,藤吉郎會大聲呵斥。

  看起來施工場地一掃昨日的惰氣,從戰場的角度來看,算是充滿勞作的殺伐之氣了。

  可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的藤吉郎並沒有因此而滿足,「這還遠遠不夠。」

  他了解勞動者從長期的勞動經驗中修煉出來的那點狡猾地耗用體力的方法。看起來是幹得挺賣力,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流汗。他們用看起來服從,內心裡牴觸,以至不提高勞動效率的方式默默地反抗。

  藤吉郎過去一直是生活在汗水之中,他知道汗水的真正價值和汗水的美。勞動不單單是肉體上的勞作,還要身心的投入,否則就和牛馬的勞作沒什麼分別了。人到底怎樣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勞力,流出真正的汗水呢,藤吉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他們是在為生存而工作,為了雙親、妻子等等的生存而工作。他們工作的目的除了食物、享樂,再想不出什麼了,是那樣的小而卑微。

  他們的期望只有這些。藤吉郎突然生出憐憫感喟之心。

  「以前自己也曾是這樣……」

  只有小志願的人難以要求他做什麼大事。沒有從大局著想的精神,也就無從調動出大的勞動效果和勞動效率。

  半日過去了。

  就這樣,在施工場地的一處,藤吉郎默然地站著,望著這一切,半日很快就過去了。

  三日之中的半日已經算是六分之一的時間了。縱觀整個工程,還是沒有多大的進展。圓木腳手架上上下下的人更多是在虛張聲勢。說他們都在巧妙地怠工,等著看三日之後藤吉郎的慘敗也不為過。

  「中午了,打梆子!」藤吉郎吩咐手下道。

  梆子聲響起,施工場地的嘈雜聲暫時告一段落。藤吉郎見工匠們拿出了午飯便當,便將大刀收回鞘內走開了。

  中午過後的半日也如上午一般。

  不,比上午秩序要亂了些,明面上的惰氣也開始浮出水面。幾乎和右近奉行的昨天沒什麼差別了。

  這些工匠、小工們因為被告知從今夜起就要不眠不休地幹活兒,三日內都要在城外,顯得格外地珍惜自己的勞力,恨不得只在橫木上站著。

  「停止工作,停止工作!都洗下手,到廣場上來集合!」

  天還大亮著呢,突然梆子聲繞著場地響起。

  「怎麼回事?」

  工匠們嘀咕著,問問領頭師傅,領頭師傅也不清楚。

  不管怎麼說,眾人疑惑地來到了材料放置場的廣場上。只見面前露天擺放著如山般的酒菜。藤吉郎讓大家坐在了草蓆或用石頭、木材擺放的席位上,自己則坐在了工匠們的正中間,舉起了杯子,「也沒什麼,就是三天時間已過去了一日,我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幹下去。今夕,就讓我們喝上一杯,好好放鬆休息一下!」

  他簡直和早晨判若兩人,說罷,自己先悠然地幹了一大杯。

  然後給各組分了酒壺、菜餚等,

  「來,咱們都別客氣,吃好喝好!不喜歡喝酒的人,就儘管吃菜,點心也有!」

  工匠們單純地懷了感激之情。只見奉行藤吉郎倒是先高興起來了,他們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三日之期能否完成這個工程。

  藤吉郎比誰興致都高:「酒足足的,還都是上等的好酒,怎么喝都不會把酒倉喝空的。喝好後,唱也行,跳也行,睡覺也行,到開始工作的鼓聲響起為止!」

  工匠們內心的不滿很快就被安撫下去了。

  今天不但將他們從勞作中早早解放出來了,還準備了意想不到的酒菜。就連奉行自己都不拘禮節在他們之中暢飲暢談,他們也不由得輕鬆愉快起來了。

  「挺能說的,這位大人!」

  酒過三巡,他們也開起了玩笑。

  不過,這都是下面承包工程的匠人們,還有小工們,處於領導位置的領頭師傅們依舊對藤吉郎以白眼相待。

  「……一眼就能看透的小伎倆!」

  他們甚至更反感起來,就像是在表示「在這樣的地方,能喝酒嗎?」一般,他們都沒碰杯子。

  「來一杯吧,領頭師傅們!」

  藤吉郎拿起杯子,迎著他們的白眼走過去,「你們怎麼還一點都沒動杯子,領頭師傅們,獨當一面的武將,身負責任不輕易飲酒,來吧來吧,放鬆些。能做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三日之內做不到,我切腹就完了……」

  說著,來到最苦著臉的一位領頭師傅面前,藤吉郎端起了杯子,親自為他倒酒,「唉,說到擔心……擔心的既不是這次的施工一事,也不是我藤吉郎的命。我最擔心的是大家所賴以生存的這個國家的命運。我已經提過很多次了,這樣的施工建設要花上二十天,甚至更長時間的話,這樣的人心、幹勁兒,這個國家是會滅亡的吧。」

  藤吉郎的話語中充滿了憂慮。

  聽了他的話,工匠們都沉靜了下來。

  藤吉郎嗟嘆一般地仰望星空。

  「國興國亡,大家都見過很多了吧,也都知道亡國之民的悽慘境地吧。那是怎麼樣的不堪與無可奈何的境地。我們這些近侍中的無名小輩、重臣,主公就更不用說了,在夢寐之間都無時無刻不忘防守每寸國土……國家的興亡其實不在於城。要說在哪兒,在你們之中,民眾是石垣、是牆、是護城河。不知道你們在這裡施工的時候,有沒有這是在修築一座與己無關的牆壁的想法,這樣的想法是大錯特錯的。你們是在為自己建造防護。若是這座城有一天灰飛煙滅了會怎麼樣,到時候可不單單是這城的建築遭殃,城下將會被敵兵包圍,城內的一切都將面臨著敵兵的蹂躪。到時將慘叫連天,與父母失散的哭泣的孩子,尋找孩子的虛弱的老人,悲聲哭泣著四處逃竄的年輕姑娘,沒人照看,在巷內被燒死的病人。——啊,國亡了,就一切都完了。父母也好,孩子也好;妻子也好,病人也好。平日裡,我們要小心謹慎才是。」

  「……」

  領頭師傅們收起冷笑,嚴肅起來。他們有錢、有眷屬,現在能影響他們的只有幸福。

  「今天大家能平安富足,靠的是什麼。當然主公的威望自然不在話下,靠的也是民眾們對這座城的國土的保護。若是民眾的心鬆懈了,我們武士再怎麼戰鬥……」

  藤吉郎含淚說著這些,這絕不是他策略高深裝出來的樣子,他是在用心說,這是他心底的話。

  被他的這番真誠的話語所打動的人,從酒精的作用中醒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凝視著藤吉郎。

  這時,有抽泣的聲音傳來,是在領頭師傅中資格最老的、最有勢力的、昨天起便比誰都露骨地表現出對新換的奉行藤吉郎極大的不滿的麻臉木匠領頭師傅。

  「啊!我,我……」

  這個男人不顧是否在人前,用手背擦著面頰上的淚水嗚咽著,其他人一驚。

  「怎麼了?」

  意識到大家都在朝自己這邊看,他撥開同伴,來到藤吉郎的面前,「非常抱歉,是我太愚蠢,太少慮了。請將我綁縛以警戒眾人吧,為了國家,請刻不容緩地加緊施工吧……真是太抱歉了,是我錯了!」

  麻臉領頭師傅雙手伏地,低著頭,顫抖著。

  「……?」

  藤吉郎一開始愣住了,明白過來後,一語擊中要害地說道:「嗯。右近對你們說了什麼吧,對吧?」

  「木下大人,您已經知道了嗎?」

  「是讓你們怎麼做?右近讓你和其他人都不要接受我的邀請?」

  「是……」

  「還讓你們儘量怠工,拖延工作,無視藤吉郎的指令。」

  「是……是的。」

  「這樣的事情,我料他會這麼做的。你們也是挺為難的。行了,別哭了,知道錯了,並如此坦誠,我自然不會怪你。」

  「還有些要對您講的。右近大人說,儘量懈怠施工,若是超過了三日之期,會給我們一大筆錢,這是私底下秘密對我們說的。剛剛聽了木下大人的話,我頓悟到我們為了顧眼前這點兒小利益這麼做,是在自取滅亡啊。就請把帶頭怠工的我綁了,不要再延誤了,加緊施工吧!」

  麻臉領頭師傅坦白了一切,想獨自承擔罪責。

  藤吉郎微微一笑,他馬上明白了,這個男人在其中是最有號召力的。

  強敵若是轉變了心意,會成為真正的夥伴。

  他將麻臉領頭師傅的手繞到後面,不是綁他,而是塞到他手中一個酒杯。

  「錯不在你們身上。能有這番醒悟,說明大家都是國家的好民眾。讓我們一起乾杯吧,休息好了,咱們繼續工作。」

  麻臉領頭師傅恭敬地雙手捧杯過頭,「謝謝!」

  他真心表示折服。

  他沒有立馬喝下這杯酒。

  「喂,大家!」麻臉領頭師傅突然大喊一聲,站了起來,高舉杯子,「我們聽到了一番難得的高見,受教了。讓我們喝完這一杯,趕緊工作吧。聽了木下大人的話,我們實在是覺得沒有面目,天道還沒有懲罰我們,都是我們的萬幸了。之前總是在混日子的我要拿出幹勁兒大幹一場,做一番真正的奉公。我決定了!你們怎麼樣?!」

  麻臉領頭師傅的話音落下的同時,其他的領頭師傅們、工匠們都站了起來:「讓我們大幹一場!」

  「大幹一場!」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道。

  藤吉郎也跳了起來:「大家會加勁兒幹嗎!」

  「一定會的!」

  「不勝感謝,」藤吉郎也舉起杯子,「那剩下的酒我們就留到三日之後,等我們完成了工程,到那時再盡情暢飲!」

  「知道了。」

  「還有,我不知道山淵右近許諾給你們多少錢,竣工後,我藤吉郎也會盡我所能給大家獎賞。」

  「我們不需要這些。」

  跟隨著麻臉領頭師傅,其他工匠也都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開工了!」

  大家就像戰場上的武者爭當先驅一般,爭先恐後地向施工場地趕過去。

  看到大家這樣的氣勢,藤吉郎才真正舒了一口氣。

  「做到了!」

  他不由得大聲自語道。

  他決定要借著勢頭成為工匠中的一員,在指揮的同時,親身投入到工作中去,在接下來的三晚兩日,要拼死做好工作。

  於是,在工匠們朝工地奔過去後,他緊隨其後,也趕了過去。

  「猴子!猴子!」

  有人叫他。

  這個人邊叫邊徑直向他跑來。因為是晚上,待這個人近了,藤吉郎才分辨出來,是不似往常、顯得慌慌張張的犬千代。

  「呀,犬千代!」

  「我要離開了。」

  「什麼?」

  「我要立刻遠走他國了。」

  「真的嗎?」

  「在殿上我殺了人,被主公斥責了。眼下,我要成為失去主家的武士了。」

  「殺了誰?」

  「右近……你該比誰都更懂我的心情的。」

  「啊,太衝動了!」

  「一時衝動!之後我馬上清醒過來,可是為時已晚了。性情這種東西,有時是不管怎麼克制,都會無意識地爆發的。不,是我太愚痴了!再見了!」

  「就要走了嗎?」

  「猴子……寧子就拜託你了。她還是與我無緣啊!要好好對待她啊!」

  就在此時。有人騎一頭悍馬在黑夜中橫衝直撞,從清洲城下向鳴海街道方向馳去。受著重傷的右近緊緊伏在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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