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之城
2024-10-11 06:20:0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信長未戰。
善於把握時機的他為什麼只進軍到木曾川?
國境木曾川的那邊,內亂的戰火已經燃燒了好幾天了,是攻過去的絕好機會。齋藤道三秀龍的密使帶來的消息中也蘊含著不錯的可得利益。
但他沒有領軍過川。
「這不像是主公通常的作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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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家臣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些焦躁。
也有人說:「哈哈,難道是因為信廣大人的內應事件才不想攻打了?」
信廣是信長的哥哥。
之前,信長的弟弟信行和林佐渡、林美作等人合謀叛變,曾讓信長很頭疼。沒想到,之後又發生了兄長信廣和美濃的齋藤互為內應,打算攻占清洲城的事件。
當時信廣是這樣謀劃的:「信長這傢伙向來輕率,若是美濃出兵攻打國境的話,他定會帶兵傾巢而出,到時清洲城唾手可得。」
於是,從去年起國境那邊反覆發生兩三次看似毫無意義的敵方侵略行為。
讓他們失望的是信長並沒有上鉤。信長覺得事情蹊蹺,責問了兄長信廣。
信廣見事不妙,一個勁兒地向弟弟道歉,並發誓:「原諒我吧,我不會再這樣做了!從今往後我會成為你的股肱,為你忠心效力的!」
這樣,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家臣們在揣度不戰而歸的信長的心意時,還與這件事聯繫在了一起。
只有藤吉郎絲毫沒理會這樣的各種猜測,依舊穿著桐紋的棉線無袖外罩,扇著扇子,全心全意地做著這個夏天屬於自己的工作。
他偶爾會碰見犬千代。
「呀!」
藤吉郎這樣一打招呼,犬千代也回應一聲:
「呀!」
他們隻字不提寧子的事情。不過他們在戀愛、木曾川出征等事情中,對對方的了解在逐漸加深。
從他們打招呼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他們的關係較以前更親密了些。
同時,在一個人想另一個人「這個傢伙,不是一般手段能對付得了的」的同時,另一個人也在想「不能小看了他。看著讓人覺得沒什麼,卻不知到底有多深,看著大大咧咧的,眉目中卻透露出敏銳與精細。」
他們也在相互戒備著。
這兩個人沒有將半分時間浪費在關於信長為什麼不戰就從美濃境退回的、這樣愚鈍的猜測上。犬千代對此已經瞭然於心了。當然,藤吉郎更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了。
信長,未戰!
而且信長從此看起來更加勤於國事,更加看重練兵囤糧,夏季暴風雨衝破城壁的石垣、圍牆時,他也是馬上下令修繕。
十日、二十日左右的暴風雨是每年都會有的。可是圍繞尾張,還有更可怕的風吹來。西邊美濃,南邊三河的松平,還有東邊駿河的今川義元那邊的動向,從早到晚的諜報報告著清洲的孤立化。
這陣子的暴風雨使百間以上的外城郭的城壁坍塌。為了修繕城壁,眾多木匠、泥瓦匠、土工、石匠趕進城來。因為要從唐橋拉石木、堆放施工材料,城內的道路及護城河旁一片混雜。
「快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要是不快點修好的話,再來暴風雨,城壁就危險了!」
不過雖然每天從這裡通過的人都抱怨不便,當他們看到施工的地方豎著「修築區域,不可擅入」的標示牌,以及穿著准戰時體制下的服裝的施工人員那認真勞作的樣子,這些過往的人都會帶著「請讓我通過吧」的意思向施工人員問候上一句。
施工已經進行了近二十日,還是不見有什麼進展。百姓多有不便,倒也沒人當場大聲訴苦。
況且百間城壁的修繕是大工程,多花些時間大家也都認為是正常的。
「那位,剛剛走過去的是誰?」
監督施工的奉行山淵右近向手下問道。
手下扭頭望向奉行所指的背影答道:「是管馬匹的木下藤吉郎君吧。」
「什麼,木下?啊……是嗎,就是那個經常被說成是猴子的男人?」
「是的。」
「我有點事情,下次他再從這裡通過的時候,叫住他!」
右近命令道。
這位手下明白是怎麼回事。每次藤吉郎通過這裡去城內出勤,從未打過招呼。而且若是路上堆積了木材的話,還直接就踩著過去。當然,路上堆木材的話,踩著過去也是無可厚非的,可是這是用於城池土木工程的材料,總得向施工方打聲招呼再踩上去吧。
「這人真不懂禮!」
工地的人都在背後說他。
「剛被從小人物提拔為武士,在城下有了宅地,剛剛有了一點身份的人,也難怪。」
「不過是一個剛有些發跡的人的小得意罷了,沒什麼可放在心上的。自以為是,得意揚揚的傢伙。他會因為自己的表現被打斷鼻樑骨的。」
右近的手下們嚴陣以待般地等著藤吉郎再次出現。
日暮時,藤吉郎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不論什麼季節,他總是一件青藍棉線和服外罩。雖說馬匹管理這份工作總是需要出外勤,這件衣服可以隨時方便工作,也不是說在著裝上一點都不能再修飾一下自己了。藤吉郎其實是依舊還沒有能花費在著裝上的半分錢。
「來了!」
工程奉行的手下們互相使著眼色。
只見藤吉郎晃著棉線和服外罩後的大大的桐紋,悠然地走了過去。
「等等!」
「木下氏,等等!」
聽見好像有人叫自己,藤吉郎輕鬆地一扭頭,「是在叫我嗎?」
「是的。」
「有什麼事嗎?」
「稍等。」
一名奉行手下向奉行的長凳處跑去。
薄暮時分,有工匠、搬運工在被差役點名後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奉行山淵右近正將泥瓦匠領頭師傅和木工領頭師傅等人叫到自己身邊商量著明天的工作,聽到手下來報,「猴子啊」,說著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叫住他了嗎,帶到這裡來,到這裡來。不說說他,他就養成毛病了。」
藤吉郎很快來到右近面前,沒有打招呼也沒有低下頭。
城內熟悉他的人都說他辦事周到,這會兒卻一副傲慢、威風的樣子,仿佛在說:「叫我有何貴幹?」
這態度首先就讓山淵右近惱火不已。
從身份來講,藤吉郎和山淵右近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右近的父親山淵左馬介義遠掌管著與清洲城相連的鳴海的防禦城。在織田諸將之中,右近算是重臣之子。從春到秋穿著藍棉線和服外罩的藤吉郎與右近的差距不是一點半點的。
真是個傲慢的傢伙!右近見他這個樣子,立馬變了顏色。
「猴子。」
「……」
「喂,猴子!」
藤吉郎沒有回應。
上到信長下到朋友其實都習慣於這麼叫藤吉郎,他也從未在意過,今天他卻一反常態。
「沒有耳朵嗎,猴子!」
「無聊!」
「什麼?」
「既然叫住了別人,就少說點胡話,什麼猴子猴子的!」
「大家不都是這麼叫你嗎,所以我才這麼叫的。我常在鳴海城那邊,所以並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像別人一樣叫你,有什麼不好嗎?」
「不好。有的人不管叫我什麼都行,有的人卻不行!」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能這麼叫你嘍?」
「是的!」
「你省省吧,我倒要說說你的無禮。為什麼每天早晨通過這裡都從施工用材上踩過去,怎麼也不向我們打個招呼?」
「你就是為了這個責備我?」
「不知禮的傢伙,你成了武士就不知道禮儀是武士非常看重的東西嗎?而且,每次你這渾蛋從這裡經過的時候,都一副得意揚揚的面孔望著為施工而忙碌的大家,嘴裡還嘀嘀咕咕念念有詞。城池的施工與戰場的戰爭所遵守的規則可是一樣的。不像話的傢伙,以後再讓我看到你這個樣子,你就小心了,給我記住了!」
右近一陣怒責後,轉身望向身邊的領頭師傅和手下們:「呀,一從侍僕升為武士身份,馬上就這樣了,真是不好啊。哈哈哈哈!」
他將藤吉郎拋在身後,像要同時顯示顯示自己一般大笑起來。
木匠、泥瓦匠等的領頭師傅們以為事情就算完了,又圍在奉行的長凳旁,展開施工圖紙,說起施工的事情來。
「……」
藤吉郎並沒有動,他盯著右近的背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奉行的手下們勸道:「木下氏,就這樣吧。」
「右近大人要說的就這麼多,以後注意點吧。」
「行了,回去吧。」
藤吉郎就像沒聽見一般,直直地盯著奉行的背和談論工作的領頭師傅們。
「……」
他年輕的血液中所蘊含的理性終於變成了無法抑制急欲迸發的鬨笑的泡沫,突然,藤吉郎誇張地大笑起來。
正在邊看圖紙邊討論工作的一干人大吃一驚,抬起頭來。
靠著長凳的奉行山淵右近也嚴厲地向後望來。
「笑什麼!」右近怒吼道。
藤吉郎依舊止不住笑,「因為不正常所以好笑!」
「休得無禮。」右近憤然踢開長凳站了起來,「你這等不值一提的小輩,看我不跟你多計較,你就愈加得意忘形了嗎。真是豈有此理!施工場所也有與陣中相同的軍紀,你這小子,再不知悔改看我不殺了你!」
說著右近的手已經扶上了大刀。只見對方面不改色,仍像根棍子一樣杵著,右近更是大怒,吼道:「給我把他抓起來。我要處置了他,別讓他跑了,給我抓起來!」
右近的家臣趕緊向藤吉郎這邊聚攏過來,藤吉郎就像是在默默地嗅著靠過來的人一般,望著他們。奇怪的男人,這些家臣從剛剛起便在疑惑這個男人是怎麼想的,甚至覺得他有點讓人倒豎汗毛,他們只是將他圍了起來,並沒有出手。
「右近將軍,你說大話倒是挺厲害的,就是做起事來差了些。」
「什……什麼?!」
「為什麼城池的施工制度與軍紀制度相同,想想這點你該明白我說的話吧。真是讓人覺得沒底的奉行,不要怪我覺得好笑。」
「真是刺耳的妄言,而且是就當著身為奉行的我的面?」
「你先聽著!」
藤吉郎挺挺胸膛,望望周圍的人,開始了演說:「現在是太平盛世還是亂世,連這個都不知道的傢伙就是傻瓜。現在,清洲城四鄰都是死敵。東邊今川義元、武田信玄,北邊朝倉義景、齋藤義龍,西邊佐佐木、淺井,南邊三河的松平,依山傍水的鄰居哪個我們不得防著!」
他的聲音十分響亮,充滿自信。這種並非僅僅是在傾訴個人感情的震懾之聲讓周圍的人都不覺靜靜傾聽。
「在這樣的狀態中,家臣們期盼著這被一場暴風雨就能擊塌的土牆能是鐵壁,絲毫不敢鬆懈,注意著四鄰的動靜。可是,這樣的工程居然要花上二十天,而且還不見多大進展,慢慢悠悠地不知何時才能完成。這是何等的怠慢,若是有敵人趁機來襲,該怎麼辦?」
藤吉郎善於雄辯,天性如此。可若是過頭了的話,會被人說成是饒舌家,吹牛皮,還會招人厭惡,所以平日裡他都是非常謹慎,儘量選擇沉默寡言。
可他也相信,該說的時候就要說。此時的風采讓在場者陷入了他的話語中。
「大體上,城池施工有三種方式。第一,秘速,秘密地迅速進行;第二,堅粗,只要堅固,粗糙也行,裝飾、美觀可以在太平盛世時追求;第三,常備間防,所謂常備間防是指不能說因為正在進行施工,就疏於防範或造成混亂,這是施工大忌。縱然一間土牆,也不能說沒有壞國的可能性。」
雄辯讓他占盡了氣勢。
奉行山淵右近中間兩三次想說些什麼,都被藤吉郎的話壓了回去,只動了動唇而已。
泥瓦匠、木匠等領頭師傅,還有頭領的手下們一開始只是被藤吉郎震懾住了,逐漸地藤吉郎講出的道理讓他們的暴言暴行無處可發。
都讓人分不清到底誰是奉行了。藤吉郎邊說邊觀察著周圍人,確認著自己的意思有沒有傳達到。
「而且,說句非常失禮的,右近將軍這算是領導的什麼施工,哪裡有迅速,哪裡有平日裡的防範。已經快過去二十天了,連一間牆都還沒有立起來。也許您會說土牆下的石體崩塌比較難修復,若是這樣的話,就不要說出城池的土木建設與軍中適用同樣的紀律這樣的大話來。我藤吉郎若是敵國的間諜的話,就會趁機從這個口攻入的。在世間太平的狀況下,像修賦閒老人的茶室一般悠閒地進行還行,現在這種狀況下,這樣真是危險至極。對每天出勤去城裡的我們也會造成很大的不便。與其倒出工夫來責怪行人,還不如趕緊好好商量商量,爭取快點結束施工。是不是這個道理,奉行大人還有領頭師傅們?」
就像一場訓話一般,藤吉郎講完這大段的道理後,最後又加上句「謝謝!」爽朗地笑了。
「謝謝讓我講完我想說的,失禮了。相信每日早晚,以奉公為要事的你我的立場是一樣的。妨礙你們了。天色漸漸變黑了,你們也快要收工了吧,我先告辭了。」
就在奉行以下的若干人等還未回過神來時,藤吉郎迅速出了城。
第二天,在馬匹管理員的休息處。
自從在馬廄這邊工作後,藤吉郎比誰都勤快。
「沒見過這麼喜歡馬的人!」
他的工作勁頭兒讓同事們咂舌,他簡直是在儘自己的一切所能處理著與馬匹相關的事項,將馬照顧得無微不至,與馬共起居。
「木下,有召見!」
馬廄前方,組頭來告。
藤吉郎在信長的愛馬山月的肚子下問道:「誰啊?」
山月的腿部有個腫塊,藤吉郎正在給它清洗小腿。
「說到召見,當然是主公了。是主公的召見,快點!」
組頭又扭頭向武士們的休息處喚道:「喂,誰來替木下將山月關回馬廄?」
「不必了不必了,我做好就去。」
藤吉郎沒有從馬肚子下出來。他給山月洗完腿後,給它往患處塗上藥,用布包紮好,並撫摸著它頭上的毛,親自將它牽回廄內。
「主公在哪裡?」
「在庭前,再不快點去,恐怕他要不高興了。」
「是。」
藤吉郎進入休息處內,披上牆上掛著的藍棉線招牌衣服。
信長已經在庭前了。
他帶著柴田權六、犬千代等四五人。
有管鷹人剛剛從他身邊退下。
穿著藍棉線和服外罩的藤吉郎跑了過去,在離信長十間遠的地方停下,雙手伏地拜下。
「哦,猴子嗎?」
「是。」
「過來。」
信長向後看了一眼。
犬千代趕緊擺好長凳。
「再過來些。」
「是。」
「猴子,昨晚你在外城牆的工地上大放厥詞了吧?」
「啊,您已經聽說了?」
信長苦笑。他看藤吉郎在自己面前那誠惶誠恐、面紅耳赤的樣子,真想像不出他會說出莽撞之言。
「以後慎重些!」
信長嚴厲地斥責道:「今天早晨,右近前來盡述了你的種種無禮。因為我聽說你後來的那些莽撞之言說得也不無道理,將這件事壓了下去。」
「實在抱歉!」
「去道個歉吧。」
「什麼?」
「去施工工地,向右近道個歉。」
「我嗎?」
「當然了。」
「若這是您吩咐的,我會去道歉的,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不服嗎?」
「恕我冒昧,怕是這樣會養成不正之風的。我當時說的話並沒有錯,他的做法實在說不上是忠於奉公。那樣的修築,他居然能花上二十天,還沒怎麼有進展……」
「猴子,停住!」
「是。」
「在我面前,你也打算大說特說一番嗎?你所說的我已經聽說了。」
「我說的都是正常的道理,實在沒有故意魯莽冒犯的意思。」
「那若是你的話,你會讓這個工程幾天完工?」
「若是我的話……「藤吉郎稍稍慎重地想了一下後,當即答道,「因為多少已經開了些頭了,我想……再有三天便可以輕鬆竣工了。」
「什麼,三天?」
信長驚訝地提高了聲音。
柴田權六苦著臉,心中無奈暗笑主公居然把他的話當回事。只有犬千代用毫不懷疑的目光注視著藤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