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衰敗

2024-10-11 06:20:0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北那惠,西飛驒等等被美濃的山峰包圍著。

  可兒鄉的明智城坐落在明智莊的山間,是一座前代舊式樣的山城,任土岐源氏以來長長的家族世代發展,時代洪流變遷,它都保衛著山間的和平。可昨天起這座山城也吐起了煙,到今天清晨,它已完全被籠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外城郭、主城堡都已被燒塌。

  攻上來的是稻葉山的齋藤義龍的士兵。齋藤義龍攻陷齋藤道三秀龍的居城鷲山,取得齋藤道三秀龍的首級拋入長良川的殘餘兵部殺到了這裡。

  明智光安入道原本歸屬於齋藤道三秀龍,在戰亂之時,與侄子十兵衛光秀、兒子彌平治光春一同與稻葉山的反兵作戰,怎奈處處敗陣,因主公齋藤道三秀龍也已戰敗,不得已馳回故鄉明智莊,以此小城為死地,從前天起死命抵禦著反兵的襲擊。

  「叛徒!」

  「有叛徒!」

  在烈焰之中,聽著自己這方的吵嚷聲,光安做好了最後一搏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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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城內環視,發現唯一還沒有著火的地方只有後山的森林了,那裡的糧倉和被稱為「水渠」的貯水池還沒有燃燒起來。

  「十兵衛在哪裡?找十兵衛過來!」

  光安邊在死屍之間奔跑,邊尋找著還殘活著、依舊進行著防守的兵將。

  兒子彌平治光春呢?

  光安沒有呼喚過兒子一聲。

  「父親、父親!」

  彌平治在亂軍之中發現了自己一直擔心著的父親的身影,跑了過來。光安急問道:「十兵衛呢?十兵衛怎麼樣了?」

  「在乾口門殺敵呢,不管怎麼說,他都不後退。」

  「怎、怎麼丟下他……」

  光安嘶啞地訓斥了兒子一句,向乾口的坡道跑去。

  「啊,父親!我去。哪怕讓我殺入惡敵之中!」

  彌平治趕緊追上去,強拽回父親,

  「父親,父親!後山的糧倉、水渠還沒著火。您先在那兒暫躲一下。」

  「快點去!不能讓十兵衛有危險!」

  光安不放心地囑託著向後山的森林跑去。

  彌平治是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就算戰死也無妨。

  可是十兵衛是兄長之子,是兄長下野守光綱在臨去世前託付給自己的、明智家的遺孤。若是十兵衛有個閃失,光安認為無法向亡兄交代。此刻,他所擔心的除了城池的命運,便只有十兵衛的安危。

  「唉……」他茫然地嘆息。

  只見水渠的看守人小屋內、城內女人和孩子的屍體交叉疊放著,處處殷紅,似狂風暴雨後野花遍地,不忍直視。

  「拜託!十兵衛兄,拜託,先暫且退了吧。」

  彌平治抓住十兵衛的臂鎧,擋在他的面前,將打算殺敵殺個痛快、瞪著眼睛激戰的十兵衛強行從焦土拽了出來。

  「傻什麼,退了以後,打算怎麼辦?」

  十兵衛大聲喊道。

  平日裡寡言沉穩的他此刻完全成了修羅武者,喪失了理性。

  「去水渠那邊吧……先去水渠那邊吧!」

  十兵衛甩開彌平治抓著自己的手:「去水渠那邊然後打算怎麼辦。敵人已經攻破外城牆,我們這邊又出了叛徒!」

  「父親……父親在那裡等你呢!」

  「叔父……」

  「他很擔心你,讓我來找你,帶你過去。」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失掉十兵衛一個人的生命算不得什麼,就算是戰敗了也要與稻葉山的反兵們一拼到底……」

  十兵衛咬牙切齒,堅守陣地。

  他心中的怒火讓他顧不得自己的生死。這是對喪失了人倫道德的敵人的憤怒。

  十兵衛以文武之士而自居,武道上不輸於別人,讀的書也不比任何一位武士少。

  他的思想和信念都頗受聖賢之道的影響。如今,他已不把放火燒城的敵人僅當作自己的敵人,他們是滅殺了父親齋藤道三公的癩殿的部下,是有違人道的敵人,有違聖賢之道的敵人。

  他情願為正義而殉,死也要多拉幾個大逆不道的狂兵同歸於盡。

  「怎能白白送死,與這些蝦兵蟹將糾纏不休?」

  「白白送死?彌平治,什麼白白送死,若是大逆不道的齋藤義龍都能安穩存活於世,將會證明這世間就是地獄,人都是禽獸不如的餓鬼。」

  「明白!這我懂。」

  「雖然十兵衛一人再怎麼奮戰也無法敵眾,被害的山城守大人也人死不能復生,可是我要做出榜樣,讓世人明白在餓鬼當道般的美濃內亂中,是不乏真正的武士的。我寧願戰死,死而無悔,這是為正義而戰,你怎麼能說是白白送死?!」

  「明白!可……在為這場戰爭犧牲之前,請再見父親光安一面吧,然後再戰也不遲。唯有你此刻萬不能有事!」

  「好……」

  十兵衛因久戰而氣喘吁吁,「叔父在哪兒,就讓我在戰死前再見叔父一面吧。」

  緊隨堂弟,十兵衛也奔上了後山,朝水渠方向跑去。

  叔父光安就站在看水人小屋的前面,不安地等著兒子和侄子。

  「哦,彌平治嗎?……十兵衛也沒事啊?」

  「城保不住了。」

  兩個年輕人在這暫時避開了戰爭紛擾的森林、水邊與至親團聚的剎那,緊繃的神經驟然崩塌,撲倒在光安的腳邊。

  「啊,快到最後的時刻了。雖然不甘心,這也是這座居城的命運。」

  「哦,大限將至……」

  「……可是……」

  十兵衛用飽含著力量的聲音,望著火焰沖天、刀光劍影的不遠處說道:「我們一族為了追隨主公山城守大人,縱然在這裡戰死,也是死得光榮。從土岐源氏歷經數百年到我們,我們一族沒有出過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這是我們的驕傲。作為武門,我們今時今日的這般光景,並非是戰敗了,而只是完成了人道使命,光榮地燃燒起了武門旗幟而已!」

  「對!」

  彌平治表示認同。光安也點點頭。

  「叔父,讓我們為這一刻而歡欣吧!讓我們盡情地與暴惡狂兵死戰到底,燃燒起我們最後的旗幟,盡所能地斬殺敵人,讓我們死得其所。跟您道別了,今生今世都沒來得及對您好好言謝。黃泉路上再……」

  十兵衛說著跪地一拜,旋即起身欲回戰場。

  「等等,十兵衛!」

  「是……」

  「你想赴死嗎,在這裡戰死嗎?」

  「是的!」

  「我……」

  光安望著飄向天空的滾滾黑煙……再望望年僅二十五歲的侄子和年紀更小的自己的兒子彌平治。

  「……我不想讓你們死,你們還年輕。快逃吧!」

  「什麼?」

  「逃走吧。彌平治、十兵衛!」

  「您,您說什麼……到了這個時候!」

  「不能因為眼前的狀況,就認為自己的人生到了盡頭。你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放下一座城的陷落與消亡,著眼於更廣闊的未來吧!」

  「您這話我就不理解了。叔父您是讓我們二人成為不顧廉恥的武士嗎?」

  「不管你們怎麼想,你們要繼續你們的人生,讓土岐源氏後繼有人,重拾家名。」

  「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面對那些暴徒,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一戰到底。……武門的正義是我們的支柱,是我們的堡壘。落荒而逃,苟且偷生,這不是武士道,正義會因此而荒廢!」

  「不,不是這樣的。」

  「叔父,莫不是您到了這關頭,終被怯懦打敗了?」

  「十兵衛,你怎能這麼說?!」

  光安嚴厲地一聲斥責,當即在兒子和侄子面前拔出短刀割喉倒地。

  這時,一聲春雷般的巨響撼動大地。水渠中的水泛起細波,空中鋪滿更濃重的黑煙。

  「啊,火藥庫也……」

  十兵衛奔至樹木間,望向城的方向。他的臉、樹木都被照得火紅。城在一瞬間化作了火海,這個山上的樹都開始燒了起來。

  這裡雖是偏僻小城,城堡後門附近的一棟房間內卻儲藏著大量的火藥。

  在美濃,十兵衛是最早注意步槍這種新武器的。他還因此去了九州、堺市好幾趟,並迅速在岐阜的鄉里進行步槍鑄造,在自己的居城悄悄貯藏好火藥。

  十兵衛對時代的前沿很敏感,並充滿就像他分析步槍構造一般的科學性的分析。

  不過,他再細緻的推算也終究沒能讓自己擺脫命運的擺布。

  自己研究、指導製作的步槍,現在反被用來攻打自己一方。

  為了將來打出城去,在中原豎起土岐源氏的旗幟而貯藏的火藥,如今也將自己祖先留下來的這座城池化為了焦土,並像惡鬼一般吞噬著地上的屍體、山上的樹木。

  「……」

  十兵衛精神恍惚地呆望著熊熊燃燒的烈焰,「是啊!就像叔父說的那樣,逃走吧,再活得久一些吧!——不活著,如何讓心中的這份不甘釋然!」

  他突然改變了想法。

  這時,身後傳來堂弟彌平治悲痛的聲音,「十兵衛兄!父親他……父親他……有話要說,他快不行了。十兵衛兄,快過來,父親有話要對咱們說……他快不行了!」

  十兵衛原本打算再衝進烈焰之中決一死戰,所以聽到爆炸聲後他便沒有再回頭望叔父光安一眼,任憑堂弟在那邊悲哀地呼喚叔父。

  「哦……叔父。」

  十兵衛轉身跑過去,與堂弟一起抱起伏倒在地上的光安。

  「彌平治……在嗎?」

  光安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人了。

  「在,父親,我就在您身旁。」

  「十兵衛呢?」

  「叔父,十兵衛也在!」

  「你……你們兩個人……都不要送死,不要讓我白白死去。為主公殉職,與這座城同存亡,共命運,只我一個人就行了,武門之名不會受到影響的。你們快逃,不要管我了,你們快!」

  「……是!」

  「十兵衛……彌平治就拜託給你了。」

  手中還握著短刀的光安說罷將短刀透過盔甲的縫隙插入側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彌平治,將叔父的頭……」

  「啊……」

  彌平治含著淚水,黯然不知所措。

  有火星、灰燼飄來,見堂弟懦弱的樣子,十兵衛更是心下一陣煩亂。

  「抱歉!」

  十兵衛割下光安的首級,包入自己的衣袖。

  「彌平治,跟上!」

  說罷,十兵衛先行在前。

  當白晝隱去,黑夜來臨,兩個人像獸一般潛行。

  可兒鄉還算是領土內,所以他們很熟悉地勢,也可以找個當地人家暫時躲避。可是到了飛驒街道,目及之處到處是敵人的寨子和敵人的影子。

  「真是進退維谷!」

  他們只有心中估量著狀況,小心翼翼地前行。

  到了飛驒河灘,他們還是被搜尋敗逃者的敵人發現了。

  「不行了!十兵衛兄,讓我們與他們同歸於盡吧!」

  彌平治放下還沒有安葬的父親的首級說道。

  十兵衛搖搖頭,「別說傻話。……死,我們要在祖先的土地上死。既然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是吃草根,也要活下去!」

  十兵衛抱起彌平治放在地上的首級快步前行。

  在完全沒有路的山上,他們一整夜都不斷向西攀行。

  到了破曉時分,終於有一條路橫亘在眼前,是從美濃到越前的大日越的險路。

  這裡鮮有來者,也遠離齋藤一族的勢力。他們或是打落飛鳥,拔掉飛鳥的羽毛,生吃鳥肉,或是吃些山芹、當歸、芋頭的根莖保存體力。

  咔、咔!從扁柏樹林的深處傳來斧頭伐木的迴響。十兵衛將用旗子包裹著的叔父的首級交給堂弟:

  「在這裡等著。」

  不一會兒,十兵衛手中拿著一把鐵鍬和一些下人的衣物、工作用的和服裙褲從扁柏樹林方向回來了。

  「前面有伐木者的小屋,我要了這些來。」

  他邊將鐵鍬遞給彌平治邊說道:「在哪兒呢……」

  十兵衛望望四周,「還是找塊遠離小道的地方比較好。」

  十兵衛說著走進樹林中,選好一塊樹蔭下的土地。彌平治會意地揮起鐵鍬一鍬鍬挖下去。

  「再深些……再深些。」

  彌平治已經挖到了足夠放下首級的大小,十兵衛卻像是要掩埋整個人一般催促著。

  終於,光安的首級被輕輕放入了深深的土中。十兵衛解下身上的鎧甲,「彌平治,你也脫下鎧甲,將它們埋入土中吧。」

  最後兩個人只留下大刀,鎧甲和其餘所持物品全部埋進了光安的墳墓之中。

  他們穿上下人的上衣、和服裙褲。因為大刀太顯眼了,他們用布將刀包裹住,並扔掉刀柄頭上的金屬飾品,扮成民間武士、地痞無賴的樣子,將刀插入腰間。

  「有沒有水?」

  「這裡有水源,可是沒有盛水的東西。」

  「有的。」

  十兵衛朝樹林外跑去,只聽一聲青竹斷裂的脆響,十兵衛帶回來一節斷竹。

  他們將斷竹盛的清水供奉在光安的墳前,久久合掌而拜。

  各種小鳥在扁柏樹林中啼叫著。兩個人漸漸冷靜下來,從明智莊逃離後,一路奔波,仿佛此時才恢復了意識。

  「……」

  彌平治光春用手肘拭去淚水。

  父親在戰場自盡,彌平治抱著父親的首級跑了兩天兩夜,此刻淚水終於決堤而出。

  「彌平治!」

  「是。」

  「別哭了。見你這個樣子,我無地自容。叔父也是因為我才……」

  「不是的,父親作為武將,終會與我們有此一別的。」

  「……可是……可是我父親下野守光綱在臨終時,將尚還年幼的我託付給了叔父,對我,叔父定是背負了滿滿的責任感。」

  「父親光安也常這麼說。」

  「城池陷落的烈焰中,叔父還在為我們考慮。為了讓我們逃出魔爪,叔父選擇了自盡。叔父的恩德無以為報!」

  十兵衛雙手伏地,深深一拜。

  「彌平治!讓我們在這裡發誓!」

  「是!」

  「得以苟活的十兵衛的生命不再只是我一人的,同時也是為我而死的叔父的生命。我要肩負起土岐源氏祖宗的遺命。從今往後,十兵衛更加不能虛度光陰!」

  「我也一樣!」

  「對,我們必須這樣。一定要胸懷大志,重振家族名望。彌平治!」

  「是的!失去城池、家臣,變得赤裸一身,也許正是上天對我們的恩惠也說不定,是上天要給我們在苦難中磨鍊的機會。」

  「你要努力啊!我也會更加努力修煉自身的。我要在文武兩道上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啊,感覺……」彌平治挺胸仰望鳥兒啼鳴的枝頭,「豁然開朗!十兵衛兄,亡父在天之靈聽到我們這些話,將會得到莫大的安慰。」

  「嗯,我會銘記我的誓言的!讓我們一起努力!」

  逃過了大日越的危險道路,十兵衛和彌平治暫時潛伏在越前一陣子。大體看透了美濃之亂、四鄰形勢後,他們動身前往越前的敦賀,並乘船在北郡的三國碼頭登陸。

  三國的長崎稱念寺中有位故人叫圓阿上人。登陸後,他們便投奔這位故人而去。

  在接下來的幾年。

  十兵衛和彌平治在寺院的門前町租下了一間房子,開辦私塾。不過,十兵衛教課的時候,彌平治出門旅行,彌治平在的時候,十兵衛又會出門。

  他們的旅行自然是風雲之旅,是磨鍊自身、視察諸國軍備和文化的旅行。當時人們管這叫武者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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