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仕
2024-10-11 06:19:2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戰鼓咚咚地響著,法螺的響聲在曠野上迴蕩。
在莊內川里翻動著水花遊動的人,還有在曠野上奔騰著的騎者和用竹槍訓練著的步兵等,都喊著「回城了」「回去了」,一起向河岸上的臨時小屋集中,轉眼間就排成了三四行,靜靜地等著主公上馬。半刻有餘,從水中上岸,被太陽一烤,又立刻跳了進去,像河童一樣在水中遊戲夠了的信長說了句:「回去吧!」
進了小屋,扔了白色的泳衣,擦了擦身上的水滴,他立刻穿了獵裝、護甲喊著:「把馬拉過來,把馬拉過來。」他這樣性急的吩咐,讓一直追著他跑的近侍,總是措手不及。即使是已經知道信長動作快、性子急的近侍也難免倉皇失措。
大家都覺得這是活力十足、淘氣頑皮的年少君主為了看他們的慌亂故意做的。但是市川大介不愧是懂兵法、能治兵之人。不管信長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在大介的一聲令下,螺響鼓動後,不管多麼混亂的兵馬也會排列得像田裡的稻苗一樣整齊。性急的信長,心情都表現在臉上,一副滿意的樣子。
從早上開始已經進行了兩刻的激烈訓練,信長也加入朝著那古屋城行進的隊伍,離開了莊內川河岸。伏天的太陽,從正上方照耀著曠野,如同火輪一般炙烤著大地。濕淋淋的士兵、馬匹排成縱隊蜿蜒而行。綠色的飛蟲在信長身邊交互飛舞著,青草散發的熱氣,徐徐撲面而來。被河水浸到出了雞皮疙瘩的臉上,又開始流汗了。信長有時會用手擦臉上的汗。這已經成為他的特點了,粗暴不良,連眼神和所作所為都被說是愚蠢的行為。
「哎呀,那是什麼?等等,等等,有奇怪的人過來了。」突然信長說道。回頭看隊伍時,後邊的武者好像覺察到什麼,已經早有五六個人離隊,分散著跑進比人還高的草叢中。那裡隱藏著一個人。那就是從今天早上開始就在這附近徘徊,等著找機會接近信長,已經等了半日的日吉。剛才偷偷地看到了信長在河裡的樣子,正想著有機會時,卻被巡邏警戒的步兵發現,警告了,所以才考慮回城的道上在路邊的深草叢裡等著。
「就是現在!」他心潮湧動,在這種心情下,什麼都看不見,只是馬上的青年信長,映滿了他炯炯的雙眼。
就在這時,日吉大聲地叫了起來。然而叫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吉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許自己的聲音還沒到信長的耳朵里,還沒能近身,就會被警戒的人用朱柄長槍刺殺。如果他害怕那個,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這一刻對他來說是人生的決定性瞬間。
自草叢深處起身,他看到了信長的影子,閉上眼一邊奔跑,一邊喊道:「我是前來請願的!請讓我為您效力!為主效力,死而後已!我是想為您效力的!」他跑著,興奮地大聲喊著這幾句話,途中,被預料中的警戒士兵用槍攔了下來,因此,日吉提高聲音大喊,甚至喊到聲音嘶啞,以至於別人根本聽不懂他在喊什麼。而且,他的樣子比土著居民還要落魄,頭髮很髒,上面掛著灰塵和草籽兒。臉上被汗水抹得又黑又紅,只是一雙眼緊盯著信長,飛奔過來。
「喂,要去哪兒?」
「無禮的小子,再走刺死你哦!」日吉並沒有遮擋他的槍的動作。於是,他被打翻在信長馬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但他又立即跳起,叫喊著:「我有事請求!我有事請求!我的主公!我的主公!」他在槍與槍之間跑著,想拽住信長坐騎的護甲。
「髒東西!」信長大喝的時候,在日吉後面追趕的一個人,抓著他的領子把他扔到了地上。拿著槍正要刺的時候,信長說道:「住手!」
見都沒見過,而且還髒兮兮的奇怪矮小男子,又不是家臣卻衝著自己叫著「我的主公」奔來,這引起了信長的注意。不,也許更大的理由是日吉滿身燃燒著的希望之火,讓信長不由自主。
「等等!去問問,讓他說說。」
日吉聽到信長的聲音,他幾乎完全感覺不到自身的疼痛和近侍們的眼神,只是仰視著信長,拼命地說著:「我父親原本就在先代信秀殿下的步兵組裡效力,名叫木下彌右衛門。我是木下彌右衛門的兒子叫作日吉,父親過世後,和母親一起在中村生活。正當效力之年,不知能否再次為您效力,正在尋找門路。最後發現除了到您面前直接陳述外,別無他法,因此拼死前來,已經有了被斬殺於此的覺悟,以後為您效力也定不惜性命。請收下我,讓我為您效力,這也是我已故的父親和生於您領下的我的共同願望。」
日吉說得很快,很專注。但日吉賭上性命傾訴的熱情已經深入信長心中,或者信長比日吉所說的更相信他。
信長苦笑著,一邊看著近侍一邊說:「奇怪的傢伙!」然後又在馬上說道,「你想為我效力?」
「是的。」
「那麼,你有什麼本事呢?」
「我沒什麼本事。」
「沒什麼本事,還想找主人,你是怎麼想的啊?」
「有事時,貪生怕死的,有本事也沒用。」信長好像有些滿意的樣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然後更加仔細地看著日吉。
「剛才你看見我,一再叫著『我的主公』,可是你並不是我的家臣,而且,也沒有召你效力,你為什麼這麼稱呼我呢?」
「我是出生在您的領土上的,而且,一直想著要是為人效力的話定是非您不可,所以自然就叫出口了。」信長深深地點點頭,然後看著市川大介道:「大介。」
「在。」
「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儘是胡言亂語。」大介也苦笑道。
「就按照他的願望,收了吧。日吉,今天開始為我效力吧。」
「……」
日吉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隊伍中的武者們議論「又來了,我們殿下真是奇怪呀」,然後露出一臉驚奇的表情。當日吉一臉平靜地想站到他們中間時,「喂,到隊伍的後邊去,去行李隊的後邊,行李隊後邊。」眾人皺著眉說。
「是,是。」日吉應著,到隊伍的最後跟著走。即使是這樣他也高興得像做夢一樣。信長的隊伍經過時,那古屋的街道上往來的人們像被清掃了一樣,讓開道路,紛紛跪倒在路邊屋檐下。
日吉第一次走在這隊伍中,帶著今天終於踏上尋找已久的道路的心情。他望著隊伍前邊主人的背影想道:「就是這條路,就是這條路。」不過他的主人,即使是率領著武者穿街過市也我行我素,毫不裝腔作勢。與家臣交談,大笑,渴了就吃瓜果,在馬上亂吐著籽兒。那古屋城就在前面,護城河的水幽深碧綠。過了橋,隊伍蜿蜒隱入城門。日吉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這樣的城堡。
秋季,有一個年輕的武士一邊看著田中忙著收割的人們,一邊急匆匆地往中村方向走。
「母親!」年輕武士來到築阿彌家門前,用大到足以嚇到人的聲音叫著。他的母親在他走之後又生了一個孩子。在鋪開晾曬的小豆中,她抱著孩子暴曬在日光下。
「哦?」她回頭一看,看到自己面貌一新的孩子,悲喜交加,一瞬間,強烈的感情都表現在她的臉上,她眼中含淚,面頰抽動著。
「是我啊,母親!大家都好嗎?」日吉飛一般地奔向母親的蓆子,坐在母親滿是乳香的身旁。母親一隻手抱著吃奶的孩子,另一隻手摟著日吉。
「怎麼了?怎麼了?」
「沒什麼事。今天休息一天,這是我到城裡做事後第一次休假。」
「啊,這樣啊。我還想著是不是又被趕出來了,心裡很忐忑,……你看,出了這一身冷汗。」可能是放心了,她才露出笑臉。她仔細地看著自己孩子的成長變化,看到嶄新的窄袖便服、髮型和腰刀什麼的,眼淚又簌簌流了下來。
「請您也高興些吧,母親。我終於成了信長公的家臣了,雖然現在還是在下邊的僕從組裡,但也是侍奉武士的人了。」
「好……很好。」用襤褸的袖口擦著眼淚,她並沒有抬頭。於是日吉順勢抱著母親。
「今天我想著要讓母親高興,早上就開始梳頭髮,穿了新衣服來的。但是,還差得遠呢,這才是剛開始。我會好好做給您看,讓您高興的,所以,母親,請一定要健康長壽哦。」
「我聽說你今年夏天在莊內川岸邊對領主做的事時,我以為你一定沒命了,一直哭到天亮,真沒想到還能這樣高興地相見。」
「那之後,乙若大人跟您說了那時的詳細情況吧?」
「嗯,乙若大人來了。說是你的心愿實現了,領主大人讓你做了他的僕從。我聽了真是高興,覺得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哈哈哈,只是這樣,您就那麼高興的話,那以後怎麼辦啊?首先,我想告訴您的是,主公信長公給我賜名了。」
「哦,怎麼?」
「姓還是以前的木下,名字改為藤吉郎了。」
「木下藤吉郎嗎?」
「是的。好名字吧?母親,請您再暫時忍耐一下這茅屋和貧寒,但也請您把眼界放開。您可是我木下藤吉郎的母親啊。」
「真是高興,沒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了。」母親只是重複著這句話,藤吉郎的字字句句都讓她不禁落淚。有這樣為自己高興的人,藤吉郎覺得無比幸福。世界上,除了母親以外,再沒有人會這麼真誠地為這些小事如此高興了吧。三五年的漂泊,其間的飢餓艱辛,都是為了使這一刻的幸福更加甜美而度過的。
「對了,姐姐怎麼樣了?沒見到姐姐人啊?」
「阿友嗎?她去別的地方幫忙收割去了。」
「沒關係嗎?她好嗎?」
「沒什麼變化,也還沒……」突然母親為阿友可憐的青春而感傷。
「等姐姐回來了,也請告訴她,不會讓姐姐長時間吃苦的,等我藤吉郎有所成就,錦衣繡帶,金紋箱櫃,一定會讓姐姐風光大嫁的。哈哈哈哈,母親可能還是覺得我不可靠吧。」
「要回去了嗎?」
「在城裡做事,分外嚴格。那麼,母親,我走了。」
說著藤吉郎壓低聲音道:「世間的傳言說得很過分,但是以我在身旁侍奉看來,作為一國之主,信長公並不像百姓們想的那樣。世間人們眼中的信長公和那古屋城中的信長公完全不同。」
「是嗎?」
「被誤會到讓人覺得可憐的程度,也沒有幾個真正的夥伴。譜系傳承的家臣和族人甚至血親大都是敵人。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的信長公,只是一個才二十歲的孤君。絕非是一個面對百姓疾苦束手無策的無能君主。」
「是誤會嗎?……但是我們還……」
「這麼想,就能忍耐艱辛了吧。作為人,不能毫無作為,要自己開闢幸福的道路。信長公和藤吉郎也是如此。」
「雖然很高興你有這樣的想法,但也不要太急於求功。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也不會比今天這樣更高興。」
「那麼,保重吧。」
「不能再說一會兒再走嗎?」
「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他沒說話,在母親的蓆子上留了些錢站了起來。然後頻頻懷念地環視著那裡的柿子樹呀,倉庫呀什麼的,回去了。
那一年,只回去那一次。年末步兵組的乙若來了,說著「藤吉郎托我來的」,送來了一個包著一塊布、一些錢和給母親的藥的包袱。
那時,乙若說:「雖然現在是僕從,但是到了二十歲,俸祿多一些,要是能在城裡住下的話,說是要接母親到身邊呢。你那兒子,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之舉,但卻和人相處得不錯,沒有被討厭。不管怎麼說,在莊內川岸邊做了那麼冒失的舉動還沒丟了性命,是個運氣好的人啊。」他簡單地說了藤吉郎的近況就回去了。
那年春天,阿友第一次穿上嶄新的窄袖便服。
「這是弟弟送來的,是在城裡的藤吉郎……」不管到哪兒,她逢人便不住嘴地說著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