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兒像
2024-10-11 06:19:1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信長長相俊秀。他的祖先中一定有驚世美女或容貌出眾之人。不只是他一人,他的十二個兄弟、七個姐妹都氣質優雅,容貌出眾,超凡脫俗。特別是信長,膚色白皙,眉目秀麗,不經意看人時,眼底閃爍著堅毅頑強。但他自己一旦覺察就立刻哈哈大笑,將那光芒隱藏,不給人發現的時間。
「可能您已經挺煩了,我這樣像念佛似的日夜不停地提,但先祖是不能忘記的。原本,織田氏的祖先是越前丹生的守護神織田劍神社的神官。要說天文之前,是小松平重盛的血脈。再往前追尋的話,恐怕平氏就是桓武天皇的旁系了,說起來,是真正的金枝玉葉,皇家血脈。不是我老頭子要說到你煩,一定要謹記啊。」這是平手中務常常說給他聽的。
平手中務是亡父織田信秀在信長出生後從古渡城移居那古屋時,作為守衛安置在信長身邊的四人中的一個,是個特別忠貞的老臣。但信長卻和他不太親近,覺得他很煩。
「啊,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爺子。」信長看著旁邊,轉過臉去。一點兒也沒聽進去。
正因為這,平手中務才像念佛一樣地說:「你也想想你父親吧,為了傳承尾張八郡,早上與北邊的敵人作戰,晚上又在東邊國境征討,一個月也沒幾日能卸下鎧甲,安心地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而且還十分忠誠,在這四鄰戰亂不斷的亂世中,在天文十二年派我進京修繕皇居,又向朝廷進獻了四千貫,還有伊勢外宮的建造也出了不少力……有這樣的父親,對先祖……」
「老爺子,好了,我知道了。我都聽了多少遍了。」信長不高興時,漂亮的耳朵會變得通紅。但是,對這從他幼年叫吉法師時起就非常了解他的中務並沒有顯露更多的不快。中務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氣。中務知道比起講道理,用情感打動信長更有效。信長的耳朵變紅後他說:「我們去拿轡頭怎麼樣?」他立刻改變了話題。
「騎馬嗎?」
「是啊。」
「老爺子,您也騎上,跑一圈吧。」騎馬是信長的愛好之一,常常在馬場玩得很盡興,有時會一口氣騎著馬跑個三四里,再一口氣跑回來。從他小時候就守在他身旁的平手中務,每次有難以應付的事都會嘆息著對別人說:「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少爺啊!」
十三歲行元服禮,改吉法師為三郎,十四歲首次上陣,十六歲失去父親的信長任性不通人情,已經漸漸到了旁若無人的程度。在父親葬禮上,在那種場合還發生過這樣的事。上香的時候,人們看到信長從席上站起,稻草繩裹著的長刀插在腰間,服飾隨便。
「你看,那個粗野的繼承人,真沒規矩!」大家吃驚時,信長魯莽地走到佛前,立而不跪,抓了把香啪地扔在佛前,用眼角看了看吃驚的眾人就回去了。
「可是,他是個傻子。」
「那也沒想到是這種程度。」薄情者只是笑笑,感情豐富的人為了織田家,含著淚,尷尬不語。
「一樣是兄弟,弟弟勘十郎就禮儀端正,始終謹慎地伏著首。」
正在大家偷偷議論著織田家後人性格不同時,坐在末席的一個和尚卻說:「不,他這樣的才是將來的一國之主,真是讓人惶恐的人啊!」後來有人把這話在家中傳了開來,沒有一個相信的。才十六歲的信長,妻子已經定了,是父親信秀生前讓平手中務竭盡心力促成的婚事,那就是美濃齋藤道三秀龍的女兒。
織田家和齋藤家是多年的宿敵,和齋藤家結成婚約(當然,這也是戰國的風習)是帶有政治意味的婚約。之前提及的那個心狠手辣的齋藤道三秀龍是他的岳父。同意把愛女嫁給在四鄰中、甚至在京都都很有名的傻瓜殿下,不能不說他沒有打尾張八郡的主意。不久,信秀就走完了四十二年的一生,去世了。
信長看似愚蠢、粗魯的舉動,正中他們下懷。於是,今年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信長正好二十歲,齋藤道三秀龍提出「想見女婿一面,雙方在國境富田莊翁婿初次見面」的要求,信長立即答應了。富田莊是在美濃和尾張之間的一個由僧侶管理的有七百戶左右的村落。在那兒有一座叫本願寺的寺廟,會見的地點就定在那裡。四月的下旬,信長帶著人從那古屋出發,很快就坐船渡過木曾川和飛驒川,趕往綠意縈繞的富田莊。
拿著弓、火槍的約有五百人,拿著紅色長槍的約有四百人,徒步武士和步兵大概有三百人。這隊伍肅穆地行進著。其中一隊馬隊簇擁著馬上的信長,這是一旦有事,就會立即變為戰隊的安排。麥穗青了,現在已經是快到夏天的四月了。從剛渡過的飛驒川上吹來的涼爽的風,在長長的隊伍上方吹拂著。富田莊家家都很富足,很多人家都在空地上建了穀倉,平和的白晝水晶花垂在籬笆上。
「來了。」
「看到了。」齋藤家的兩個侍從在村邊遠遠地看見隊伍的先頭,不知飛奔到何處去了。
路兩旁貫通村落的櫸樹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一派悠閒。
路邊的一個百姓的小屋前,二人跪下回稟道:「已經在那邊看到織田大人的隊伍了,不久就會經過這裡了。」民居堂屋內站著一群衣飾精美,帶著華麗大刀的人,他們的裝束與滿是薄薄的煤灰的牆壁極不相稱。
「好。你們也快到後面的樹叢中躲起來吧。」這些人是齋藤道三秀龍的部下。裡邊,在茶室旁邊一個有竹窗的小房間裡,齋藤道三秀龍正憑窗而立,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初次見面的女婿,而且還是有著種種風言風語的信長。到底他會怎麼狼狽地來相見呢?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想著正式見面前偷偷看一下,所以才藏在民家一直等待著,這非常符合齋藤道三秀龍的作風。
「大人,聽說已經看到尾張的人了。」
「嗯。」齋藤道三秀龍點著頭,又往竹窗走近了些,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外面的門早已經關上了。家臣們都把臉湊到縫隙和木板的節孔處。大家都沉默著,只有樹上小鳥的聲音。小鳥們也只留下拍打翅膀的聲音,飛走了。街道上連一絲風聲也沒有,一片寂靜。不久,兵隊整齊的步調漸漸近了。磨得發亮的火槍隊,每小隊四十人左右,分成十隊,像樹林一樣的朱柄槍組等從眼前經過。齋藤道三秀龍屏著呼吸,看著那些武器,兵隊的步伐,隊伍的排列。很快在那些肅然行進的步伐後,傳來了馬蹄聲和大聲說話的聲音。
「怎麼回事?」像是要探出身去,齋藤道三秀龍沒眨眼地說道。一看之下,他立刻就被馬隊中一匹駿馬吸引住了。貝殼裝點的精美馬鞍的駿馬,戴著華美的轡頭,馬上拉著紫白兩色韁繩的信長,不知為什麼高興地回頭跟家臣說著什麼。
「……啊?那樣子……」齋藤道三秀龍不禁小聲脫口而出,滿眼驚色。行列中信長的樣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不,是讓他呆住了。聽說信長走起來非常怪異。現在看來,要比傳言好很多。信長放鬆地坐在駿馬上,梳著大將頭,用黃綠色的絛子繫著,浴衣模樣的單衣,有一隻袖子空著沒穿,腰間的刀套里插著刀,像什麼符咒似的,用稻草繩纏著。腰間掛著打火袋、小葫蘆、印盒、扇子、一頭粗雕的馬、珠子什麼的七八樣東西。下身穿著用虎皮和豹皮縫製的和服,裡面的金絲衣裳閃閃發光。
「大介,大介!」信長坐在馬上回身說道,「是這兒嗎?富田莊,是這個村子嗎?」聲音大得就算是藏在民家中的齋藤道三秀龍也覺得穿耳而過。
在馬隊中護衛的市川大介提馬向前:「正是,這裡就是富田莊,和您岳父齋藤道三秀龍大人約好的見面地點——本願寺就在前邊。請注意禮儀。」
「哈哈,這就是富田莊啊?這是本願寺師父的領地吧,真是和平啊,這裡沒有戰爭啊。」說完,他就沉默不語,只是抬頭看著路邊的櫸木和藍天上的蒼鷹。他腰間晃動的大刀的聲響,和其他掛飾的聲響混在一起。很快隊伍就過去了。
關著門,從縫隙中偷看的齋藤道三秀龍的部下都不禁捂著嘴有些辛苦地忍耐著。
「大家!」齋藤道三秀龍叫道,「隊伍已經過去了嗎?」
「過去了。」
「看見了嗎?信長大人。」
「隱約看見了。」
「不管怎麼看,都是不辜負世間評論的傻瓜,容貌不錯,性格也可以吧,稍稍不足的,是這兒。」齋藤道三秀龍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滿意地苦笑。這時,後門的家臣催促道:「大人,快走吧!」齋藤道三秀龍立刻起身。
「哦,要是被信長和他有眼力的家臣察覺就不好了。我們得超過他們先回到本願寺。」眾人圍著他一擁而出,走後門,繞近路急行。信長隊伍的先頭到本願寺門前時,他們從寺廟的後門進去,裝模作樣地「出去迎接」。眾人慌忙地換著衣服,從房間裡到寺廟正門去。尾張的眾人已經到了。寺廟門口人頭攢動。
因為美濃的人都去迎接了,所以正堂、大書院、客殿都不見人影。
「殿下去嗎?」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後對著還沒起身的齋藤道三秀龍問道。齋藤道三秀龍搖搖頭說:「我不去。」
來客是自己的女婿,自己是岳父,這樣做也無可非議,雖然因為今日是初次見面。信長也還是一國之主,所以才以對等的禮儀相待,雙方到這美濃和尾張的中立地帶見面,作為岳父,不用非得出迎。丹後是這麼想的,所以只是問問而已。
因齋藤道三秀龍說了不去又問道:「是。那麼,我去迎接。」
「不,你不用管那個,讓堀田道空去就行了。」
「那樣啊。」
「丹後,一會兒的會面,你也列席。還有,把七百多個武者一個不差地都排在廊下,擺出架勢,彰顯威儀。」
「已經安排好了。」
「在隱藏護衛的影壁藏下武士,一會兒信長通過時,讓他們故意出聲,讓弓箭火槍兵肅立庭前,要壓得他喘不過氣。」
「不用您說,我們也知道沒有比今天更好的機會展示美濃的氣勢,挫以信長為首的尾張氣勢的機會了,家臣們都鼓著勁兒等著呢。」
「嗯。」齋藤道三秀龍又想了想大門那兒的安排。
「比我們想的更蠢的傢伙。不用太在意,讓廚房依禮做些差不多的食物就行。嗯,我也到客殿去等吧。」齋藤道三秀龍像是要打哈欠似的,略微伸展了一下,起身走了。因為有命在身,春日丹後想做得更加完善,就從迴廊出去,去查看武士們的情況。同時,他又叫了人耳語了一番。這時,信長已經踏上了正門前的地板。齋藤家來迎接的家臣,從老臣到有資格覲見的年輕武士百餘人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休息之處在哪兒?」在這靜悄悄的迎接儀式中,信長突然毫無顧忌地問道。
「是……」齋藤家的老臣堀田道空在感覺意外的同時也動了起來,他快速地來到信長跟前,跪倒在他的腳下。
「在這邊,暫時的休息處。」他用手指著說道。
「那邊啊?」
「是。我來給您帶路。失禮了!」他彎著腰,在信長前邊進了正門向右穿過橋廊。信長左右看著:
「不錯的寺廟啊,看看,藤花開得多茂盛。風中都是香味。」他一邊扇著扇子,一邊和近侍一起進了一個房間。休息的時間大約有半刻左右,不久信長就從屏風後面出來了。
「請幫忙引路,帶我去見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現在在哪兒?」一看之下,先前散著的茶筅髮型,已經整齊地結好。虎皮豹皮做的半褲已經換成了正式的折目褲。白綾小袖,金線鑲邊,外面罩著暗紫桐紋的禮服,腰插短刀,斜挎長刀,一副奢華的風雅男子之態。
「啊?」
「哦?」齋藤家的家臣和平時看慣了他滑稽裝扮的織田家的家臣都很驚訝。但信長一個人噌噌地大步走著,過了橋廊,大聲地喊著「帶路的!」前後看著又大聲說道,「近侍們如若不帶路,信長一人是不能見岳父大人的。」最先出來的老家臣堀田道空見信長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的樣子,有些惱火。
「請快到這裡來吧。」他有些像對待孩童的方式,然後他和趕來會合的春日丹後一起使了眼色,故意端坐在正堂的兩側,神情肅然。
「齋藤山城守老臣堀田道空謁見。」
「我是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後。您遠路而來,天氣也像是為慶祝這初次會面,格外好呢。」
就在這左右兩邊向他行禮的時候,信長快步走在精美的迴廊里。
「嗯,雕得不錯。」他抬頭看著廊間的雕刻,對旁邊排列的齋藤道三秀龍手下的數百名武士看都沒看,就走了過去。來到客殿後,他背對著尾隨而來的道空和丹後兩位家臣問道:「這裡嗎?」
「正是。」他點點頭,重重地踏上高出一截的地板,自然地坐在安排好的席位上,順勢舒服地靠在身後的柱子上,稍抬著頭,好像看著天井的繪畫。精神抖擻,眉目俊秀,就算室町的貴族公子也少有這樣的風姿。不過,被他的風采吸引的人,卻也都沒看到信長眼中的睿智。
這時,立於客殿一角的屏風後有人發出聲音。齋藤道三秀龍從那兒出來,優雅地坐到了信長的上座。信長好像不知道的樣子,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是信長在那兒擺弄著扇子,故意裝作不知。齋藤道三秀龍看了他一眼。沒有岳丈大人先開口的道理,所以他矜持著沒有開口。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奇怪,齋藤道三秀龍眉立如針。忍受不了的家臣堀田道空跪行至信長身旁,以頭觸地。
「那位就是山城守齋藤道三秀龍大人。請您去見禮吧。」
「哦,是嗎?」他說著才離開柱子,坐正了,施了一禮。
「初次見面,我是織田上總介信長。」齋藤道三秀龍的神色因他的問候柔和了一些。
「我是齋藤道三秀龍。很早以前就想見一面,今天終於實現了,可喜可賀啊!」
「這也是我近來感到高興的事之一,岳父大人老當益壯,身體康健比什麼都好。」
「老?我也六十了,但還沒覺得老啊,還是剛出殼的雛鳥呢。哈哈哈哈,男人的好時候,不正是六十以後嗎?」
「有您這樣可以依靠的岳丈,真是信長之幸啊。」
「是嗎?那不管世事怎樣,我都要好好兒活著,下次見面時,也讓我看看孫輩啊。」
「信長明白。」
「真是爽快的女婿啊。丹後!」
「在。」
「準備膳食吧,弄點湯飯什麼的。」齋藤道三秀龍給丹後使了個眼色。
「明白,馬上就去。」說完後,丹後離席退了下去。他在心中斟酌著主公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最初不快的主公,中途轉好了,可能是信長的態度讓主公很高興。於是又重新吩咐先前讓隨便做的膳食要認真仔細地料理。送上去時,看到齋藤道三秀龍滿意的樣子,他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齋藤道三秀龍和信長喝著酒,談話就更輕鬆了。
「對了,對了。」信長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山城守大人,不,岳丈大人,話說我今天來這裡的途中,看到一個很特別的人呢。」
「哦,什麼樣的人啊?」
「是一個和岳丈大人長得一模一樣的老東西,從百姓家的破窗戶里偷看信長和信長的隊伍。所以雖然和岳丈是初次見面,但卻讓信長不覺得是初次見面。先前那老東西真是和岳丈像得很。」信長用半開的扇子掩著嘴,哈哈笑著。但是齋藤道三秀龍如同喝了苦藥一般,啞口無言。堀田道空和春日丹後都出了一身冷汗。
酒席過後,信長說:「哎呀,真是待了很長時間啊。太陽落山前還要渡過飛驒川回到今晚的住處。呀,告辭了。」
「要回去了嗎?」齋藤道三秀龍也一起站了起來,「你還要往回趕,很遺憾,我就不送你了。」
那天齋藤道三秀龍也回美濃了。信長的隊伍,背對著夕陽,氣勢十足地向東歸去了。與此相比,美濃的槍隊,短小且氣勢低沉。
「啊,多活也沒有用啊。看今天這情形,不久我齋藤道三秀龍和子孫們得到那混帳門前祈求活命啊。免不了啊,免不了的事啊。」途中,齋藤道三秀龍一邊落淚一邊懊悔地對近侍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