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長
2024-10-11 06:19:1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叔叔。」
「誰啊?」這已經是第二聲了,從剛才開始就覺得有人不知在哪兒叫他,正在睡午覺的織田家步兵組的乙若抬頭四處看著。
今天他不當班。一直在城裡工作的他,今天在家休息。
「是我。」聲音在灌木籬笆外邊。乙若透過爬著牽牛花蔓的灌木葉子和荊棘的籬笆看到了人影。他走到廊下,「說是『我』,到底是誰?有事的話就從正面進來。」
「前面的門打不開。」
「哎呀?……這不是猴子嗎?中村彌右衛門家的小子嗎?」乙若伸著腰說道。
「對,就是我。」
「什麼呀,日吉的話就說日吉就得了,像鬼似的,說話有氣無力的,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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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門沒開,往後邊來一看,叔叔正在睡覺。剛才,您翻了個身,所以試著叫了您。」
「那麼多無聊的顧慮,我妻子好像去買東西了,所以鎖了門。等著,我這就給你開去。」乙若穿上了草鞋,然後讓日吉洗了腳進來,稍微看了他一會兒。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以前在路上見過一次,之後三年不知死活,音信皆無,你中村的母親也擔心得不得了,你去見過了嗎?」
「還沒有。」
「你沒回家嗎?」
「家是去了一趟。」
「你說回家了,又說沒見過母親,怎麼回事?」
「其實,我昨晚悄悄地回家了,在外邊看了母親和姐姐一眼,沒進門就回來了。」
「奇怪的小子。不是自己的家嗎?為什麼回來了卻不讓她們看見你平安無事?不讓她們也高興高興?」
「我也想那麼做,我也十分想見她們。可是我離開家時曾發誓,要是不成個像樣的人絕不回去。還有,我現在的這副模樣更不能讓繼父看到。」聽到日吉說現在的模樣,乙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裝扮。被灰塵雨露弄髒的讓人分不出是白是灰的衣服,沒有光澤的頭髮,被太陽曬得瘦瘦的臉頰,一身不得志之人的疲憊困窘。
「現在你靠什麼為生呢?」
「我靠賣針生活。」
「賣針?」
「是的。」
「沒去做事嗎?」
「在兩三個武家的小官吏之類的地方做過。」
「還是和以前一樣很快就膩吧?你多大了?」
「十八歲。」
「要是生來就遲鈍也沒有辦法,但傻也得有個限度吧,你也看看情況。傻瓜也有傻瓜能吃辛苦的地方,可是你呢,一點兒辛苦都不能忍受。這樣也難怪會讓母親失望,難以面對繼父。猴子,你小子到底想幹什麼?」因為他的不爭氣,乙若很快就忍不住對很久不見的日吉訓斥怒罵了起來,不過,內心多半還是同情他的。
原本,日吉的生父彌右衛門生前跟乙若的關係就很好,知道彌右衛門死後築阿彌入贅,虐待可憐的孩子們,他很是氣憤不平,暗自想著至少日吉能夠出人頭地,也算是能慰藉亡父。可是一想到日吉都十八歲了,還是這副模樣,他就忍不住生氣起來。
「啊,我還想著是誰呢?原來是中村奈加的兒子呀。你也是,怎麼跟訓自己兒子似的訓斥他,這不是沒辦法嗎?多可憐!」乙若的妻子從外面回來,打著圓場,取出了放在井裡的西瓜,也給日吉切了一塊。
「不是才十八歲嘛,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也想想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即使四十多歲了不還是步兵組長嗎?你不也和普通人一樣嗎?」
「閉嘴!」乙若露出被觸到痛處的表情。
「我啊,就是想著像我這樣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不行,所以才對年輕人多說一些。十五六歲,行了元服禮就成人,十八歲,就該有所作為了。就好比,恕個罪說,你看看主人信長公,當年才多大,就……」說著,可能是不敢和妻子爭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換了話題。
「對了,明天又要做主人的隨從,早上先去狩獵場打獵,回來時要在莊內川訓練人馬。孩子他媽,要做野遊的準備啊,要檢查跪行衣服的帶子和草鞋。」
從剛才開始就俯首聽著乙若訓斥的日吉,抬頭道:「叔叔。」
「怎麼了?一本正經的。」
「也沒什麼,信長公常常那樣去遊山玩水嗎?」
「要說起來,也算是挺經常的。信長公很頑皮。」
「是個淘氣包吧。」
「大家都這麼想,可是對禮儀也有非常嚴格之處。」
「我到哪個國家,都沒怎麼聽到說信長公好的呢。」
「是嗎?也是吧,從敵國的角度看的話。」
日吉突然站起來說道:「難得您休息,我還來打擾,真是抱歉。」
「啊,要回去嗎?」
「我要走了。」
「不用那麼著急也行吧?住一晚再走吧。我說的話,你聽著不舒服了?」
「不是的,沒那回事。」
「你要回去的話,我也不攔著你,只是對於母親,要早點讓她知道你平安無事。」
「是,我回去見的。今天晚上就回中村。」
「是嗎?那就好。」乙若一直把日吉送到門口,看著日吉的身影,乙若的心裡卻有些不舒服。
那晚,說著要回中村的日吉並沒有回家。恐怕又是夜宿在路邊的小佛堂、寺廟的廂房這樣的地方吧。原本應該有松下嘉兵衛給的金子,但在拜訪乙若家的前一天晚上,日吉回到中村家中,隔著籬笆看到了平安的母親,悄悄地扔進家裡去了。現在他已經身無分文。夏天的夜很短,天亮得很快。這天清晨,日吉從西春日井的部落往枇杷島方向,慢慢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吃著什麼。腰上綁著的手巾里卷著蓮葉包著的飯糰。身無分文的他是從哪兒得來今天的食物的呢?
「食物是在哪兒都能得到的,人是有天祿的。」他一直抱著這樣的信念。他覺得即使是鳥獸也是有天祿的。但人是有為世間貢獻的使命的,不勞者無獲。所以人碌碌無為是可恥的,只要勞動就會有相應的天祿。因此餓的時候,比起滿足口腹之慾,他總是優先選擇勞動。
那時,沒有工作可做,這對日吉來說是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想工作時,街上有建築工地他就給木匠、泥瓦匠幫忙;看到推著重物的人他就在後面幫著推;看到髒亂的門庭他就借了笤帚清掃。就算沒有人請他工作,他也能自己發現工作,自己找工作。因為誠實肯干,他總是能得到一些吃食或一點錢。他從不覺得羞恥。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地當牛做馬,多少能為這世間做一些事,當然會有相應的天祿,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念。
今天早上也是這樣。在西春日井的部落,日吉看見早起的鐵匠家開了門,就幫著把他們養的兩頭牛拉出去餵了草,又到裡邊幫忙打了水,帶孩子的老闆娘很高興,就給了他一些飯糰當早飯和午飯。
「今天好像也會很熱啊。」日吉看著清晨的天空,獨自說著。雖然靠著這飯食維持著今天的生活,但他的腦袋裡卻想著別人根本想不到的事。
「這種天氣的話,信長公一定會去遊河的。步兵組的乙若也一定一起去了,昨天說過的。」很快,在草的那邊就看到了美麗的莊內川河。被露水沾濕衣服的日吉從草叢走出,站在河岸上,一時被美麗的河水吸引住了。
「說是信長公每年四月到九月末都在這一帶訓練兵馬,到底是在哪兒呢?問問乙若就好了。」岸邊的石頭幹了,很快,日吉被草、種子、露水什麼的弄髒的衣服也被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在這兒等等看吧?」日吉茫然地獨自說道,在河邊的草叢中坐了下來。
信長公,信長公,織田家的頑皮主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最近,日吉的腦中日夜想著的就是這個名字,如同符咒,無法脫離。
「想見一次。」這是他的願望。這願望今天好像能夠實現,所以他一早就來到這河岸。已故織田備後守的家業繼承下來還好,但那任性粗暴的傻瓜是絕對守不住那樣的家業的。這是世間一般的評論。
「粗野、脾氣暴躁、愚蠢的年輕主子,讓人擔心的繼承人。」一提起信長的名字,大家一定會聽到這些壞話。這幾年間,日吉也相信了街巷傳言,覺得貧瘠的國家不幸地遇到了不幸的國主,一直為故土難過著。然而,看了諸國的實際情況,又覺得到底怎樣還不一定,現在只是混戰不斷,還不是真正的戰爭。每個國家都有每個國家的優劣,其中又有虛有實。
有的國家表面上看起來很弱小,但內部卻非常充盈;有的國家是看起來富強勢威,可內部卻已經腐朽了。比如說,在日吉行走範圍內來說,像美濃的齋藤、駿河的今川。被那樣的大國、強國包圍著的尾張織田、三河松平等,看起來是貧瘠的小國。但這些小國中如果不存在著那些大國不具備的一些力量,是一定不會存在的。
如果信長公像世間所說的那樣愚蠢的話,那麼那古屋是怎麼保住的?聽說今年信長公正好二十歲。父親信秀死後,他十六歲開始成為那古屋城主,已經三年了。這三年,粗暴、愚蠢、沒什麼才能的年輕國主,是怎麼不丟掉亡父遺留下的領土的,而且還是在被人不看好的情況下保全的?原本,這在人們口中並不是信長之力,而是織田家家臣之功。
備後守生前也擔心愚笨的信長的將來,把他託付給平手中務、林新五郎、青山與三右衛門、內藤勝介等賢臣。這些謀臣協力支撐著織田家,年輕的君主說是擺設也不為過。所以在這些老臣在的時候也就罷了,一旦這些老臣有一兩個故去,織田家的支柱傾倒之時,織田家的衰亡就清晰可見了。比任何人都盼望著這一天的是信長的岳父——美濃的齋藤道三秀龍,其次是駿河的今川家。這種局勢是眾所周知的。
「……哎呀?」日吉從草叢裡抬起頭四處看著。有吶喊的聲音,河的上游揚起了黃色的塵土。
「怎麼了?」他站起身來,側耳傾聽,然後變了臉色。
「雖然看不見,但一定不是普通的事。戰爭嗎?」他急忙跑了起來。但跑了五六個町之後就發覺不是他想的那樣,是他從早上就等著的織田家的人來到了上流河岸,已經開始對戰練習了。時下大名們說是遊山玩水等都離不開備戰。生活已經離不開戰爭。
「……哦,開始了。」日吉藏在草叢裡,一邊遠遠地望著,一邊說道。
河對岸,從堤壩的陰影到上游的草原,圍著帶有織田家家紋的陣幕。從三四個小屋到其他小屋,幕布兜著風,翩然舞動。雖然有無數的士兵,但卻不見信長的人影。轉眼一看,圍幕和小屋這個岸邊也有。戰馬嘶鳴,武士們互相對戰的叫喊聲在兩岸響起,引起陣陣河浪。日吉停下時,一匹馬在河中稀里嘩啦地狂跑著,往下游的岸上跑去了。
「這是練習游泳?」日吉並不這樣認為。世間的評論多有不實之處。信長被說成是愚蠢的國主,粗暴蠢人,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去探究真相。誰都見到他每年四月到九月出城狩獵、游水,但也只不過是知道而已。現在日吉來到此地,親眼所見,這絕不是頑皮國主戲水遊玩或避暑。這是激烈的兵馬操練。規模並不大,原本也是野遊的輕裝,戰馬的數量也少。可聽到海螺聲後都集合起來,聽到鼓聲,兩岸的人們都跳到河中衝撞起來。河中飛沫四濺,在白色的水煙中,武士和武士,步兵和步兵成萬對戰。槍全都是竹槍。偏離的槍掀起一道道白色長虹。
一匹,兩匹,三匹,一共有七八匹馬衝散了步兵群。馬上的武將揮舞著指揮旗,揮舞著自己的槍,高聲喝著四下巡視。「大介,接招。」這是其中一個馬上的武士的威嚴聲音。這武士特別引人注目。涼爽的白單衣外穿著鎧甲,佩戴著華麗的紅色太刀,衝著織田家的武術教頭市川大介奔了過去。被叫大介的剛直男子沒有辦法,只好用竹槍從旁一擊,說了聲:「可惱!」收回槍,重新握在手裡,往對方的胸口刺去。那年輕武士是個容貌俊秀的人,他滿臉潮紅,一手抓住大介突然刺來的槍,一手揮舞紅色太刀,一副你這招沒用的表情。可是一瞬間,大介突然收了力,那青年向後掉下馬去,掉到水裡不見了。
「啊,那位,那位是信長公!」日吉不禁喊了出來,真是胡來的家臣。
世間都說信長公是個粗暴的人,但那家臣比他更粗暴,日吉想著。不過,因為是在遠處看的,掉下馬的到底是不是那個信長呢?日吉忘我地伸頭看著。激烈的渡河作戰訓練,還在河中心進行著。主公信長落水的話,其他的臣子應該慌忙施救才對,可是,對戰雙方仍然繼續著,看都沒看。這時,在這戰場稍稍往下一點兒的河水中,有人稀里嘩啦地往對岸爬去。定睛一看,正是那落馬的年輕武士——那個像信長的人。
「退什麼?蠢貨!」那人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那裡,立刻跺著腳大叫了起來。
遠處,剛才的市川大介看見後命令道:「東軍的主將被衝到那兒去了,圍起來,給我生擒。」步兵們紛紛說著「得令」,往信長那兒趕去,激起無數水花。
信長撿起岸邊的竹槍,擊倒面前的一個兵,把槍拋向後面的人。自己的一隊部下趕過來了,在他身邊把他和敵人隔了開來。信長登上堤壩尖聲喊著:「弓,給我弓!」兩個侍童從小屋的布幔附近拿了箭和短弓跌跌撞撞地飛奔而至。
他一把抓過,對著岸邊的兵喝道:「絕不能讓他們渡過這條河!」他搭上一支箭,嘭地射了出去,之後又立即搭箭射出。因為是沒有箭頭的練習用箭,所以也有敵人是臉上中箭倒地的。激射而出的箭多得不像是只有他一人在射箭。中間,弓弦斷了兩次,弦一斷就立即換弓繼續。就在他死守那裡的時候,上游的防線被擊潰,西軍忽地衝上堤壩,包圍了信長所在的小屋,大聲吶喊著。
「輸了!」信長扔掉手中的弓,莞爾一笑,然後愉快地面對敵人的凱歌。兵法之師平田三位和武術教頭把馬扔在小屋一邊,走了過來。
「殿下,哪裡有什麼問題嗎?」
「水裡。」信長看著大介一副懊悔的樣子,「明天一定會贏。大介,明天給你好看的。」他揚眉說道。
平田三位在一旁說:「回城後,我們一起說說今天的戰法吧。」信長也沒怎麼聽,解了鎧甲扔在一旁,只穿著一件單衣到河水深處,獨自涼爽地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