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家
2024-10-11 06:19:0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松下嘉兵衛生於遠州,雖從根本上就是地方武士,卻受了今川家的賜封成為駿河旗本之一,俸祿三千石,掌管著頭陀山的要塞。那時天龍川有大天龍和小天龍兩條支流。他的宅邸在頭陀山東五六個城鎮的馬入川(在大天龍的沿岸),以馬入橋為中心而建。他同時也兼管著那裡的驛站。一天,嘉兵衛正在去離馬入不遠的曳馬城拜訪飯尾豐前的歸途中。飯尾豐前與他一樣同為今川家的官吏,為了此地的管理警備,他們之間聯絡頻繁,而且四鄰的德川、織田、武田等都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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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八郎。」嘉兵衛在馬上回頭叫了自己的隨從。隨行的武士有三人。一個手拿長柄刀滿臉鬍子的武士應了一聲,走近了,抬頭看著主人。這正是從曳馬田間到馬入去坐船的路上。除了街道邊的松樹和其他雜樹外,就是一目了然的田地了。
「……嗯?不是百姓,也不像修行的人啊。」嘉兵衛低聲道,在馬上不停地看向一個地方。隨從多賀能八郎也往主人看的地方看去,但是,除了開得很燦爛的菜花、青麥和水稻田的水之外,什麼也沒看見。
「大人,什麼事?有什麼可疑的人嗎?」
「嗯,那個,在田埂的那個看著像鷺鷥的白色人影,在那兒幹什麼呢?」
「啊,鷺鷥?」能八郎鸚鵡學舌般地重複著主人的話,看向主人指的地方。原來如此,那兒有個人正蹲在田埂上。
「去問問。」嘉兵衛說道。能八郎應聲趕了過去。
現在,大概每個國家見到多少有些可疑的人都會立刻調查。每個國家對於國境和陌生人都神經緊張到這種程度。
「我去過了。」能八郎立刻就回來了,在嘉兵衛的馬前復命,「那是賣針的行走商人,說是尾張的人。」
「賣針的啊。」
「因為穿著髒了的白布短衣,所以從這兒看覺得像鷺鷥。過去在近處看的話,是個像猴子的瘦小男人。」
「哈哈哈哈,不像鷺鷥也不像鳥,是像猴子啊。」
「是只能說會道的猴子,詢問他時,他反倒口出狂言反過來問我是什麼人,我說了是當地官吏松下嘉兵衛大人派遣後,他不但不害怕還嗯了一聲伸了伸腰。這個人十分無禮。」
「那,他在那兒蹲著到底是幹什麼呢?」
「那個也問了,說是他住在馬入的木賃店,正在捉作為晚飯的田螺呢。」坐在馬上聽著能八郎的回覆,嘉兵衛無意間一看,那個賣針的已經從田埂走到街道上,向前邊走來了。嘉兵衛一邊看著,一邊又說:「那是沒有一點兒可疑的人嗎?」
「沒有發現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
「這樣啊。」他順了順韁繩,「對這些下賤之人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走吧。」嘉兵衛在馬上一抬下巴對其他的隨從示意。馬蹄早已踏出,轉眼就接近了在前邊走的日吉,卷著塵土,從他的身旁騎過。一想起能八郎說是個像猴子一樣的人,松下嘉兵衛不經意地回了頭。當然,日吉已經讓了路,在路邊的樹下跪坐著。嘉兵衛在馬上回頭,日吉也仰起臉,一直目送著。
「啊,等等。」嘉兵衛突然勒住馬,向後對著隨從的武士說,「把剛才那個賣針的給我帶來。異相!真是個長得與眾不同的男人。」一半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著說道。能八郎想著是主人覺得好奇,立刻返了回去。
「喂,賣針的。」
「欸。」
「主人叫你,跟我一起到馬前去。」能八郎說著拉了日吉到嘉兵衛面前把他硬按坐下去。嘉兵衛在馬上盯著日吉看,但卻不是因為對那臉長得像猴子什麼的有興趣,甚至連那種念頭都沒有。讓他再次認真端詳這張臉是因為日吉的異相。而且,嘉兵衛一瞥之下所感知到的,絕不是那感嘆能解釋的。一種無形的、更加複雜的直覺讓他停了下來。
要說這穿著髒兮兮的棉衣的矮小男子何處有這麼大的魅力的話,可能就是他正在仰視著嘉兵衛的眼睛了。眼為心窗。雖然在這個矮小的男子身上找不到什麼可取之處,但是那雙眼卻清澈、堅毅而深邃,在眼周還有細小的笑紋,招人喜愛。嘉兵衛喜歡上他了。如果嘉兵衛對相術更加精通的話,他必定會驚嘆於日吉掩藏在塵土下紅如雞血石的耳朵,明明很年輕卻像老人一樣滿是皺紋的額頭,這些是將來必成大器之相。
不過,嘉兵衛的眼光還沒有到達那種程度。然而,一見之下,他就對日吉有著莫名的喜愛和期待,心裡覺得不能就這麼讓他離開,於是就什麼都沒問,看著能八郎說:「順便把他帶回家,要帶到家。」說完一拽韁繩先走了。面對大河的家門前,有四五個家臣僕從。
「啊,您回來了。」門開著,拴馬石上拴著馬匹,看樣子有人在他不在時來訪了。
「誰來了?」嘉兵衛走到近前,翻身下馬後,立刻問道。
「是駿府的使者。」聽後,嘉兵衛沒有說話快步往裡走去。說到駿府,指的就是主人今川家,有使者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再加上有和曳馬城飯尾豐前商談的事,嘉兵衛忙得忘了日吉,或者他是想過一會兒再說,總之他沒說什麼就進去了。
「喂,站住!」想和武士們一起進去的日吉,馬上就被守門的發現了。
「怎麼回事啊?那個人。」日吉滿是泥土的手提著同樣都是泥土的草包。臉上也有泥,因為泥快要幹了有些癢,所以日吉抽動著鼻子。守門的人看著那好像嘲弄人似的動作:「怎麼?你這傢伙。」手向日吉的衣襟伸了過去。日吉往後退了一點兒說道:「我是賣針的。」
「這不是賣針什麼的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會被抓起來的。」
「你去問問你的主人吧。」
「問什麼?」
「剛才進去的那個騎馬的武士說讓我跟著來我才來的。」
「大人不可能說那種話,胡說!」這時能八郎想起日吉的事,回來找他了。
「守門的,那個人沒問題。我們知道的。」
「好的。」
「猴子,到這邊來。」能八郎一叫日吉猴子,看門的人都笑了。
「什麼呀,那傢伙,穿著白短褂,提著泥草包,弄得跟妙見菩薩的侍童似的。」被能八郎帶著走的日吉,聽到了背後守門人的話。不過他已經十八歲了,對各種各樣的人的嘲弄已經習慣了,但卻不是沒有感覺,不是麻痹。因為聽到背後的這種嘲諷時,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原本就紅的臉也會充血,特別是耳朵會變得通紅。這就是他內心感情的證據。雖然如此,可是日吉不會感情用事。假裝沒聽見也是他的可取之處。他不因逆境扭曲,不讓自己卑躬屈膝,就像靜靜地等待暴風雨過去的花草一樣。
「猴子。」
「在。」
「那邊有一個空馬廄,你不要引人注意,老實地在那兒待著。」能八郎好像還有事,說完就走了。一到黃昏時分,從準備膳食的廚房的竹窗里飄來了飯菜的香味兒。宅邸的深處傳來鼓音,笛音也加了進來,看來正在欣賞歌舞呢。
本身自視名門的駿府今川家,十分喜好京都的奢華,就連武士們的劍鞘和內眷們的衣飾也可見這股風氣。這裡的松下嘉兵衛從根兒上就是地方武士,嘉兵衛自身也是樸素的人。即使是這樣,清洲一帶的尾張武士宅邸的樣子卻也有些不同,總是有些分外精美。「真是難聽。」在空馬廄里舖了稻草,代替馬獨自待在馬廄里的日吉聽著遠處的伴奏。日吉喜歡舞樂,不是因為懂音律,而是喜歡樂曲中熱鬧的氛圍,好像什麼都忘記了一樣。不過,現在他想起了一件忘不了的事,那就是他還沒吃飯呢。
「對了,我借個鍋灶吧……」提著滿是泥的草包,日吉到廚房門口窺視。
「對不起,能借我個鍋和小爐子嗎?我想做飯。」廚房的人因為這個奇特男人的突然窺視嚇了一跳,大家都看著日吉的臉。
「怎麼回事?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在路上這裡的大人說叫我來,所以一起回來的。我在田裡抓了些田螺,想著做田螺吃,所以……」
「那個包里是田螺啊?」
「田螺能治拉肚子,我每天都吃田螺。因為我生來就容易拉肚子。」
「要用醬煮吧?你有醬嗎?」
「我有的。」
「玄米呢?」
「玄米也有。」
「那下人的房間裡有爐子、鍋、火什麼的,你在那兒弄吧。」
「謝謝!」和每晚在木賃店一樣,日吉做了一點兒玄米,煮了田螺,飯解決了。吃完飯就困了,他覺得比在馬廄睡舒服,就在那兒睡了。
到半夜,幹完活兒的下人們回來了,「這個傢伙,被誰趕出來了,跑到這裡睡覺?」不一會兒日吉就被趕了出來,回到原來的馬廄,使者的馬好像說著「這可不是你的地盤」似的在那兒擺著架子睡著。鼓音已經沒了,殘月照耀著白色的桃花。因為晚上睡得很好,所以已經不困了。日吉是不會茫然地浪費時間的。工作或者玩樂,要是不清楚地決定的話,他馬上就會覺得很無聊。
「打掃一下這塊兒,天也就亮了吧。」日吉邊想著邊拿起竹掃帚開始打掃,主人看不見的地方積著很多馬糞、落葉和稻草沫兒。
「是誰?現在打掃的人?」不知是誰從哪兒問道。放下掃帚,日吉環視著。
「在這兒啊,你不是白天那個賣針的嗎?」日吉在橋廊下角落處的廁所的窗戶里看見了嘉兵衛的臉。陪著酒量很高的使者,嘉兵衛也像是喝多了,半醒不醒,有些疲態。嘉兵衛從那兒不見後,不久就出現在廊下,看著殘月道:「已經快天亮了。」
「雞還沒叫呢,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呢。」
「賣針的,不,叫你猴子好了。天還沒亮呢,你怎麼就打掃院子了?」
「因為我沒什麼事干。」
「睡覺不就得了。」
「我已經睡過了。我一般只睡一定的時間,然後就躺不住。」
「有鞋嗎?」
「有的。」日吉已經不知從什麼地方,立刻就拿來了一雙乾淨的草鞋。
「這個?」
「是。」
「你傍晚才到這宅內,而且還說睡過了,那你怎麼對這些這麼熟悉?」
「在下惶恐。」
「怎麼?」
「我絕不是可疑之人。但是像這樣的宅邸的布置、大小、下水口、廚房等,睡覺時聽著聲音也能有個大概的了解。」
「嗯,原來是這樣。」
「放草鞋的地方,剛才看見了。因為睡在地面上的只有我和馬了。想著要是開了門,不管是誰都要穿鞋,所以……」
「是嗎?不好意思,把你帶來什麼都沒吩咐他們,你是在馬廄睡的嗎?」日吉笑著沒有說話,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嘉兵衛。然後,嘉兵衛認真又興趣十足地問了日吉的身世、來歷和有沒有想做什麼等。
「有的。」日吉答了他心裡的那個願望,從十六歲開始行走各國。
「因為想侍奉武士,已經在各國行走了三年了啊?」
「是的。」
「那麼,現在還在賣針,你是多仔細啊。找了三年,還沒有找到想要侍奉的人,不是你有什麼問題吧?」嘉兵衛故意問道。
「我也是人,所以可能也有不足的地方。但是,最初的主人並不是只要是武士就行的。我覺得想要出人頭地,不是那麼簡單的。」
「不是哪樣?」
「看著良主、惡主、各國的武將和武門的種種,讓我覺得沒有什麼是比挑選主人更重要的。所以才沒有輕率地放棄賣針,不知不覺已經三年了。」
有意思,看著像聰明伶俐的人,卻也有像傻瓜的地方。他的話雖實在卻也有冒險成分,常常有不能讓人完全相信的,不過,嘉兵衛覺得不管怎樣,這人有些特別之處,非同凡人,所以決定讓日吉在宅內當僕從使用。
「要侍奉我嗎?」當嘉兵衛進一步追問時,日吉平靜地回答:「我工作看看吧。」對於意外地沒什麼歡喜的臉,嘉兵衛有些不滿。但卻也沒有想自己作為這個只穿著一件棉衣的浪子的主人,還有什麼不足之處。
松下家也和當時別處的武家一樣,對兵馬的訓練十分嚴格。天一亮武士們就從宅內雜院中拿著刀槍到場院前的空地上呼喊著互相訓練起來。就連廚房的僕從和看門的下人也輪流到此熱身鍛鍊。看來嘉兵衛已經交代過了,大家已經知道日吉作為僕從在這兒工作的事兒了。馬廄的人看到新人就吩咐道:
「喂,猴子,以後我們每天早上會把馬牽出去餵草,之後你就去打掃馬廄,馬糞就埋在對面竹叢的坑裡。」
「是。」說是負責清理馬糞,可常有老人「猴子,來一下」「挑著桶去打水,把各個大瓶都裝滿」「把柴劈了」,讓他做各種事情。
「那傢伙真閒不住啊,讓他幹什麼他都不生氣。」年輕的僕從則把他當玩具似的喜愛,還時不時地扔給他些東西。可不久,宅內年輕人對日吉的反感越來越強烈了。
「那傢伙真是自大!」
「淨是講些小道理!」
「就知道奉承主人!」
「拿別人當傻子!」那些年輕人把很小的過錯也大聲宣揚,因此,有時嘉兵衛也聽到些對日吉的誹謗。不過,嘉兵衛只說:「現在還用得到他,看看吧。」
這也不是什麼需要和近臣商量的事。嘉兵衛的妻子和孩子都「猴子猴子」地叫著,很喜歡日吉。這也讓宅內的年輕人十分不快。
「這是為什麼呢?」日吉咬著手指想著,然後覺得和不是十分勤勞工作的人在一起,只有你自己勤勞工作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