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
2024-10-11 06:18:5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自身的境遇正如眼前的流水一般,藏身柳蔭深處,蓋著破爛蓆子過夜的男子,正是離開中村便再無音信的日吉。去年一月的一個霜夜,日吉留給母親一袋鹽,自己拿著父親遺留的一貫錢,對母親和姐姐發誓要榮耀歸來後離開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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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一樣,在商家做工或者做工匠的徒弟,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漂泊不定,一心想著要去侍奉武士。但是,出身不明,而且一看也沒什麼風采的窮酸小子,哪裡的武士家都不願收留。清洲、那古屋、駿府、小田原,一路走來,做的一直是在染坊幫忙、幫忙打掃馬廄等工作。偶爾鼓足勇氣,到武士家毛遂自薦,也會被嘲笑、訓斥,被人用竹帚趕,遭受乞丐般的對待。本就不多的錢,很快就沒了。這個世界正如藪山的姨母說的那樣,日吉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了。
不過,日吉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因為他堅信自己的願望是無論對誰說都不會讓人覺得羞愧的。雖然居無定所,但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的願望——讓世界上最不幸的母親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還有,讓還沒嫁人的可憐姐姐高興。當然,日吉自己也有很多欲望。特別是已經十七歲了,總是覺得無論怎麼吃都吃不飽似的;看見好房子,也想住在那樣的房子裡;看到華麗的武士裝束,也幻想著自己穿著那樣的裝束;看到美麗的女子,也總覺得風中的香氣格外濃郁。可是讓母親幸福被放在所有欲望的前面,在這第一志願沒有達成之前,他想也沒想過要先滿足自己的欲望。
此外,他還有自己的獨特樂趣。這可以說是一種可以克服物慾的樂趣。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自己漂泊不定,忍飢挨餓。他覺得自己是在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世間的微妙之處、人情、風俗、各國的軍備和百姓生活。自廣仁到室町末,武者修行十分流行,日吉這一年半也過著同樣的艱苦生活。但他並不是以武術為目的仗劍而行,而是用有限的錢在批發商那兒買了一些木棉針和絹針包成小包,一邊賣針一邊行走至甲州、北越等地。
「買針嗎?京城的縫針,有人買針嗎?木棉針、絹針,京城的針!」日吉一邊叫賣一邊週遊諸國,靠著微弱的利潤生活。他雖然靠著賣細細的針餬口,但卻並非是從針孔中看人待物的狹隘之人。小田原的北條、甲州的武田、駿府的今川、北越各城一路走來感覺到的是現在的時局飄搖不定,即將有巨大的變動。與以往內鬥般的戰亂不同,他預感這將是一場影響整個日本的大規模的正義之戰。於是,他暗自想,我很年輕,我的未來從此開始。
現在室町幕府的年邁執事者對工作倦怠,產生混亂,已經衰敗了。這世間正等待著年輕的我們。隱約地,他就這樣抱著這種想法一路走來。從北方大陸,到京都、近江走了一圈。經過尾張來到岡崎是因為以前聽說父親在這裡有親戚,想來拜託親戚才來的。話雖這麼說,可是日吉絕不是那種平白讓親人朋友解決食宿問題的無恥之人。
這個夏天一開始,日吉就有些食物中毒,得了很嚴重的痢疾。他忍著病痛行走,也是為了順便打聽中村家中的情況。現在他要找的人並沒有找到。今天盯著烈日漫無目的地行走,吃了生黃瓜,又喝了井水,肚子又有些疼痛。黃昏,他到了這河邊,忍著疼痛,在船中睡著了,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可能是因為低燒,口乾舌燥,嘴裡像被刺扎一樣疼,一點兒口水也沒有。這時,他在腦海中描繪著母親的模樣,母親出現在他的夢中,慢慢地,他陷入沉睡,那裡沒有母親,沒有腹痛,什麼都沒有。突然覺得有人在叫他,不知是誰用槍捅了他的胸口。
「是誰?「日吉無意識地抓住了槍柄,發出了和身體極不相稱的吼聲。胸膛是男子漢魂魄所依,對身體來說是神龕一樣的重地。被人用槍捅,不管那人是誰都已經惹惱日吉了。
「小子,起來!」小六的部下往回奪著被抓住的槍柄說道。
日吉仍然抓著槍柄起了身。
「起來?你看,我不是起來了嗎?你要幹什麼?」日吉回答道。
「哎呀,你這個乞丐!」從槍柄上感覺到日吉的力氣和反抗,小六的部下露出可怕的表情,開始恐嚇他。
「讓你出來,離開那船!」
「離開這船?」
「對,我要那船有用處,趕快給我倒出來,消失!」
誰料,日吉故意找他彆扭,在船上坐穩了說:「不要。」
「什麼?」
「不要。」
「不要?」
「嗯,就是我不干。」
「你這個傢伙……」
「什麼傢伙?人家睡得正香的時候,你用槍柄捅我,而且,還要用這船,什麼是離開?什麼叫消失?」
「強詞奪理的傢伙,野小子!」
「怎麼?」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人唄。」
「那還用你說!」
「有人問啊!」
「伶牙俐齒的小子,一會兒聽我說了嚇死你。我們是蜂須賀村的土豪。跟隨著頭目小六正勝,今夜我們數十人要渡這矢矧川,可是沒有船,正到處找船的時候,看見你這船了。」
「看見船了,沒看見人嗎?我在這兒住著呢。」
「正是因為看見你了,才把你叫起來的。別囉唆了,起來,快出來!」
「真煩人!」
「什麼?你再說一遍試試!」
「再說幾遍都一樣,我不干,不干,這船不給你!」
「你還真敢說啊。」小六的部下猛地一拽槍柄,腳下蹬地,像是要把日吉拽上岸似的。日吉算準時機一鬆手,槍柄划過柳葉,小六的部下向後踉蹌了幾步,穩住身體重新拿好槍後,用槍的前端刺向日吉,挑起了腐爛的船板和蓆子等物。
日吉大罵了兩句「蠢貨!」這時其他人也熙熙攘攘地趕來了,互相說著「等等!」「怎麼了?」
「什麼人啊?」
很快小六和大部分部下都隨後趕到。
「有船啊?」
「有是有,但……」
「怎麼了?」把吵嚷的部下屏退,小六沉默著站了出來,看著柳蔭下的小船。見到小六的身影,日吉覺察到此人就是這群人的頭目,他稍稍坐正了身子,與小六對視著。
小六一直盯著日吉看,並沒有言語。他並不是對日吉的容貌和身形覺得奇怪,而是對直視著自己的眼睛有些詫異,不由得在心中想:「此人雖相貌奇特,但絕非凡俗之輩。」這麼想著又凝神觀看,越看越覺得日吉的雙眼在黑夜裡像鼯鼠一樣發著光,而且毫無閃躲之意。終於,小六放鬆了眼神,同時用想當然的聲音叫了聲:「小孩兒。」日吉沒有回答,還是閉口不語。他射在小六臉上的目光也沒有移開。
「喂,小孩兒。」
「叫我嗎?」日吉又鼓起了臉。
小六說:「是啊,這船上除了你就沒有別人啊。」
日吉就挺著肩膀回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經行了元服禮了。」
小六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樣啊,你是大人了呀。但是大人有你這樣做的嗎?」
「你們這麼多人,想對我一個人做什麼?你們是野武士吧?」
「你這小子,說話倒還挺有趣的。」
「有趣什麼?我睡得正香呢,而且還肚子疼,所以不管誰來,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就是不想離開這兒。」
「嗯,肚子疼啊?」
「疼著呢。」
「怎麼回事啊?」
「可能喝了不乾淨的水,也有些中暑吧。」
「你的家鄉是哪兒啊?」
「尾張的中村。」
「中村啊。那你是中村的哪個啊?」
「我不能提父母的名諱,我的名字是日吉。等一下,等一下,把人家叫醒,還刨根兒問底兒的,你是哪兒的什麼人啊?」
「我和你一樣都是尾張海東鄉的,我是蜂須賀村的蜂須賀小六正勝,但我卻不知道我們那兒有你這號人物啊。怎麼,你是一路行商至此的嗎?」
日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啊,各位叔叔是海東鄉的人啊,那離我家的村子不遠啊!」日吉突然換了副親切的表情,想打聽一下中村的情況。
「這樣的話,都是老鄉,雖然剛才說不願意,現在船讓給你們吧。」說著他背起用來當枕頭的貨包,上岸來了。小六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小六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因行商和週遊而圓滑世故的善辯少年。日吉同意後,一點兒害怕的樣子也沒有,離開船,無精打采地離去。
「等一下,日吉,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船被搶去了,我沒有睡覺的地方了,要是睡在草地上,被露水弄濕了,得病肚子疼得會更嚴重,沒有辦法,就這麼走到天亮吧。」
「那樣的話,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兒?」
「去蜂須賀村。到我家來吧,給你飯吃,也給你治病。」
「謝謝!」日吉巧妙地回答道,他看著自己的腳下考慮著。
「那麼,你讓我去你家,是想雇我嗎?」
「我看了你的神色,你是有可取之處的,如果你想跟隨我的話也可以。」
「那倒不是。」日吉仰著臉,明白地說道,「我要侍奉武士,心裡一直是這麼想的,一直觀察著各國的武士做派和大名們的行事,所以我明白了侍奉武士第一重要的是要選對主人,不能隨便認主。」
「哈哈哈哈,越來越有意思了,我小六正勝不配做你的主子嗎?」
「如果不相處的話也難說,但在我們村里可沒聽到蜂須賀村的蜂須賀族什麼好話。而且,到我以前工作的主人家裡偷東西的男人也說是蜂須賀一族的。我成為盜賊的手下的話,母親會難過的,我不能去那樣的家裡工作。」
「那麼,你在瓷器店老闆拾次郎家做過工了?」
「你怎麼知道的?」
「闖進那家做壞事的渡邊天藏,雖說是我的族人,但我已經放棄那不肖之人。天藏雖然逃脫了,可他的同夥都被我們消滅了。我們正是在往回趕的途中。在你們耳中,我小六一門被誤傳成那樣嗎?」
「哦,大叔不是那樣的人呀。」雖然才十七歲,但日吉卻用成熟的口吻說道。然後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道:「那,大叔我們不做任何約定,你帶我到蜂須賀村吧,然後,我想去二寺的親戚家。」
「二寺的話,就是蜂須賀村的鄰村,你在那兒有認識人嗎?」
「哦,做桶的新左衛門是我母親的親戚。」
「做桶的新左衛門是武士的後代,那麼,你母親也是武士後人嘍。」
「我父親是武士呢,雖然我現在這樣。」說話間船上已經滿了,小六的部下撐著船槳,在等小六上船。
「日吉,不管怎麼說先上來,想去二寺就去二寺,想到蜂須賀村就到蜂須賀村。」
小六攬著日吉的肩膀,一起下到了船上。日吉瘦小的身子隱在了林立的長槍和高大的男人中。河流湍急,因此要橫渡需費些時間。日吉一臉無聊地等待著,突然發現一隻落在小六部下身上的螢火蟲,攏手捉了,專注地看著那時明時暗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