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

2024-10-11 06:18:5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撤回蜂須賀村後,小六正勝也沒有放過逃脫的外甥天藏,或是讓部下變裝,作為刺客派出,或是聯絡別國土豪探查他的行蹤,直到秋季,用盡了各種手段,可是都沒有效果。據傳言說,渡邊天藏沿著惠那的山路逃往甲州,把小六苦心研製的火槍作為禮物獻給了武田家,加入了甲州的一個暴徒團伙。小六聽說後說著「藏到甲州去了啊」,一臉放棄的表情,但也心存不甘。

  聽到這個消息那天,有殷勤的使者到來,這使者是這起事件前,前來邀請小六參加茶會的織田一族的家臣。這次是奉主命帶著引起問題的紅瓷瓶一起來的。

  那家臣說道:「我家主人知道了因為這件物品引起了您同族間的騷動,便覺這件名品雖說是眾人皆求之物,但收藏在家也覺苦悶,不知由當家人您歸還瓷器店如何?這樣小六大人也面上有光。」

  小六謝過主人的好意,說:「日後,定當登門拜訪。」便收了下來。

  隨後,在給使者答禮時,小六奉上了高於水瓶價格兩倍的黃金和精美的馬鞍等物。同日,使者走後,小六把松原內匠叫去不知吩咐了些什麼,然後,自己走到廊下,衝著院子叫道:「猴子,猴子。」

  日吉一邊應聲一邊從樹蔭下小跑著過來,跪在地上問道:「您找我嗎?」日吉到這兒以後,是去了二寺,不過很快就回來了,之後,沒什麼事就一直住在這兒。他很機靈,什麼都肯做。別人戲弄他,他卻從來不戲弄別人。雖然嘴皮子很快,但卻不是輕浮的人。因此,小六十分疼愛他,讓他在院內做事。在庭院做事,雖然像是拿著掃帚打掃的僕人,但實際上又有不同。因為在主人的身邊幹活兒,每天都能見到主人,晚上也是要守夜的,所以一般是不用生人的。小六這樣把日吉養在庭院,猴子猴子地叫著,其實正是寵愛他的表現。

  「你跟著內匠去一趟新川的瓷器店老闆家,順便帶帶路。」

  「去瓷器店老闆家啊。」

  「怎麼了?怎麼一臉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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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

  「我知道你為什麼猶豫,今天的事兒是讓你把瓷器店以前收藏的紅瓷瓶平安地給送回去。想著讓你去做你的臉上也有光,才吩咐你去的,去吧。」

  日吉聽後,在地上坐正,雙手伏地:「非常感謝!我一定不會忘記您的恩情,我這就去。」

  到了瓷器店,因為他是隨從,所以在門外等著。

  「猴子來了!」以前的朋友都驚訝地來偷看。日吉看到他被從這家趕走時笑話他、毆打他的工人後好像忘記以前的事一樣,無論對誰都說著「你好」,一邊露出笑臉,一邊蹲在太陽下,等著松原內匠回來。不久內匠就完成任務,返了回來。萬沒想到被盜的紅瓷瓶能找回來的老闆夫婦,都高興得像做夢一樣,幫使者拿了鞋,一直送到了門旁。而且還一直行禮道謝,這是對下人從來沒有的待遇。於福也在,一瞥之下,好像看到了日吉,大吃了一驚,但看向日吉時,日吉只是咧嘴露齒一笑。

  「請轉告蜂須賀大人,改日定當重新拜訪致謝,奉上薄禮。還有,今天特意麻煩您來一趟,辛苦了!」在瓷器店老闆夫婦、他們的兒子和眾僕人一片點頭致謝中,日吉跟在松原內匠身後擺著手走了。仰望著光明寺的那座山,日吉想著:「藪山的姨母怎麼樣了?姨父那麼重的病,也許已經死了。」

  中村就在眼前了。當然從剛才開始他就開始想母親和姐姐了,也想去看看她們。可是,記起那霜夜的誓言,即使現在去,他也沒什麼能讓母親高興的。他轉身背對著中村,忍痛隨著內匠走了。可途中,「哎呀,這不是彌右衛門的兒子嗎?」一個步卒搭話道。

  「您是哪位?」

  「你是日吉吧?」

  「是的。」

  「長高了呢,我是彌右衛門的朋友乙若啊。侍奉織田大人時,我們都在一個步兵組。」

  「我想起來了。我真的變了那麼多嗎?」

  「真想讓他看看啊,讓死去的彌右衛門看看。」被人這麼一說,日吉忍不住要掉下淚來。

  「您最近見過我母親嗎?」

  「有段時間沒見了,有時去中村的時候,總是聽說她和以前一樣能幹、健康。」

  「那就是沒什麼病痛,健康地生活著吧。」

  「你怎麼不回家看看呢?」

  「我成功了就回去。」

  「讓母親看一眼也好啊。」

  「算了……」發燙的眼皮,已經有些忍不住了,日吉轉臉看向別處。等回過神來時,乙若已經走開了,松原內匠也已經在前面走了有一段路了。

  暑熱已有些消退,早晚時分都已有秋意。土豆的葉子也長得特別大。

  「這河已經五年沒有疏通過了,光顧著練槍馴馬,這腳下積了這麼多泥可不行。」被派到村中砍竹人家中、完成任務剛回來的日吉,看著蜂須賀家的護城河一個人念叨著。

  「這護城河到底是為什麼存在的啊,得跟小六大人說一聲。」他把竹竿插入水中,測量了深度。這一片長滿了水草,誰都沒有在意。但和日吉想的一樣,底下堆積了數年的落葉、淤泥,厚達數尺。日吉查看了兩三個地方,扔了竹竿,往側門的橋上走去。

  「這位小人。」有人叫他。叫他小人並不是因為他的身體矮小,而是因為這是對大戶人家的僕從的通稱。

  「誰呀?」橋上的日吉回身看著。只見,護城河邊的櫟樹下鋪著蓆子,上面坐著一位身穿灰色衣服、腰裡插著簫、一臉飢餓的男人。

  「請過來一下。」男人招手道。是個時不時也會來到這個村子的虛無僧,也有叫草蓆僧的。不同於日後的江戶時代,這時的草蓆僧沒有一定的宗服、袈裟什麼的,沒有那麼精美的裝飾,個個都薄衣薄衫,長著胡茬兒,背負草蓆,拿著簫行走天下。其中也有人真正搖著鈴,作為普化禪師堂堂正正的雲遊者。今天,招呼日吉的,是穿著破衣爛衫,滿臉胡茬兒的那類。

  「是來布施的嗎?還是肚子餓了,動不了了?」日吉一邊逗弄著他,一邊走了回來。因為日吉十分清楚旅途的辛苦,所以心裡馬上就想要是他餓了,就給他飯食,要是病了就給些醫藥。

  「……不是。」草蓆僧搖頭。他看了一會兒日吉後笑了,然後,讓出半張蓆子,「嗯,坐吧。」

  「沒關係,我站著就行,你有什麼事嗎?」

  「你是這家的僕人嗎?」

  「不是,我只是先住在這兒的。小六大人給我口飯吃,但我還沒正式侍奉他呢。」

  「哦,那你在哪兒幹活兒呢?廚房?外邊?」

  「我負責守院子。」

  「守院子啊,那樣的話,你能見到小六大人了?」

  「誰知道呢?」

  「現在,小六大人在嗎?」

  「不在。」

  「不在呀,真是不巧……」草蓆僧失望地低聲說,然後又問道,「今天能回來嗎?」

  在這對話中日吉發現了這草蓆僧的可疑之處,突然不太說話了。

  「什麼時候回來呢?」草蓆僧又問道。日吉都沒有回答。

  「草蓆僧,你是個武士吧,成為草蓆僧不久吧?」

  那草蓆僧異常驚訝地看著日吉,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武士,成為草蓆僧不長時間呢?」

  日吉若無其事地說:「我也不太清楚!你雖然曬得很黑,但手指間卻很白,耳朵也相對沒那麼乾淨。說你是武士,是因為你坐在蓆子上,應該是盤腿坐的,可是因為習慣了,你卻撐膝而坐。向人討要東西的草蓆僧總是彎著腰,坐得很重,所以我馬上就知道了。」

  「嗯,正如你所說的那樣。」草蓆僧從草蓆上起身,站了起來,眼睛一直沒離開日吉,「真是好眼力!一直以來我通過敵人的關卡、要塞都沒有像你這樣看出我的身份的人。」

  「世人各有賢愚啊。可是草蓆僧,你找頭目有什麼事嗎?」

  草蓆僧壓低聲音道:

  「其實,我是從美濃來的。」

  「美濃?」

  「我是齋藤道三秀龍的家臣,我叫難波內記,小六大人知道的。本想不讓人知道,偷偷地見上一面後立刻返回去的,可是他不在也沒有辦法,白天我在村落間走動一下,黃昏時分,我會再來的。如果小六大人回來了,你悄悄告訴他就好。」說完正要走的時候,日吉叫住了他。

  「我剛才騙你了,草蓆僧。」

  「啊?」

  「我剛才說不在,是因為不知道你的底細,其實,小六大人在馬場呢。」

  「啊,在嗎?」

  「嗯,我這就去告訴他,我給你帶路,你跟著我,這邊走吧。」

  「你還真是警惕性高啊。」

  「身在這樣的家裡,這樣的警惕性是自然的,美濃人這麼驚訝,難道你們都很鬆懈嗎?」

  「沒那回事。」草蓆僧咂了一下舌。

  沿護城河,過了水田,繞到樹林後,有一片很大的馬場,塵土在空中飛揚。小六手下的蜂須賀眾人,牽出馬,正在練習騎術。不只是騎馬,他們還模仿戰場,騎著馬格鬥。

  「你在這兒等一下。」日吉留下草蓆僧一個人走了。不一會兒,小六擦著臉上的汗,走向休息的小屋,喝水來了。

  「頭目,喝水嗎?」日吉立刻弄了熱水,然後又兌了些水到不太燙的程度,放在托盤上,拿著跪在小六的坐榻前。

  「你也來看了?」

  「是的。」他回答時靠近小六飛快地說道,「我是帶著美濃家的密使來的,把他帶過來還是頭目您過去呢?密使現在在樹林裡等著呢。」

  「什麼?美濃來的?」聽說是美濃家的密使,小六沒多說什麼站了起來。

  「猴子!」

  「是!」

  「帶路。」

  「帶到這兒來嗎?」

  「不是,我過去,你讓他在哪兒等著呢?」

  「樹林的那邊。」日吉用手指著,站了起來在前邊帶路。美濃的齋藤家和蜂須賀的關係並不是公開的。多年來,他們有一個密約。美濃有事之時,蜂須賀會出手支援,蜂須賀有事的時候,美濃亦是如此。但經濟方面,美濃每年會給蜂須賀二百貫。位於織田信秀、三河松平和駿府今川家這些群起勢力之間,如同孤島一樣的蜂須賀村,沒有被任何一家吞併,蜂須賀一族作為土豪也沒有向任何一方勢力屈服,這是緣於住在稻葉山的齋藤道三秀龍的庇護。

  蜂須賀一族是怎麼和齋藤道三秀龍結下這盟約的,這裡還有一個故事。那是小六之前,藏人正利當頭目時的事兒。一天晚上,蜂須賀家門前倒了一個病人,是個修行的武士。正利可憐他就把他帶進門救治,病好後還給他拿了路費。潦倒的武士一直說:「絕不會忘記這恩情!」

  這個武士臨走那天又發誓道:「有一天,我得志後,一定告知,報答今日的大恩。」

  那時那人留下的姓名是松波莊九郎。不幾年後,從莊九郎的來信中得知,他就是齋藤道三秀龍。大家知道原來竟是那人都吃了一驚。

  因為有這樣的淵源,到了小六這一代,盟約依然如舊。因為是齋藤道三秀龍的密使,估計是有事,所以小六自然會立即過去。扮成草蓆僧的密使難波內記在樹蔭處等著,看到小六後出聲打了招呼,小六回應後,兩人雙目直視,正式見禮,如禮拜一樣單手當胸。

  「我是小六正勝。」

  「我是稻葉山家下,難波內記。」報了姓名後又互相垂首施禮。齋藤道三秀龍小時候曾在妙覺寺出家,學習顯密兩宗,曾經是個僧人。因此美濃人的密語暗號多用顯密兩宗之語,這種隱秘禮節多少有些寺廟之氣。行完禮後,他們互相都確認沒錯,才能放心,述說機密。

  「猴子,任何人都不准進到林中,直到我允許為止。」小六吩咐完後,和內記一起向林中深處走去。日吉忠誠地站在樹林外看守著。沒有去偷看林中二人是如何密談的,又看了什麼密信。他根本就沒有想知道的意思。小六讓他去辦事他就去辦事,讓他打掃庭院他就打掃庭院,讓他看守他就看守,他認真地做著他的工作。

  對於他來說,他熱愛所有的工作,這並不只是因為他出身貧寒。因為他知道現在的工作里蘊含著許多希望的種子,只有用心去做才能讓這希望生出雙翼。如今,想要在這世上立身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日吉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家世。然而他卻沒有,其次就是金錢和武力了,不用說這二者他也沒有。那麼要靠什麼才能立身於世呢?日吉自問,但可悲的是他的個子天生矮小,健康也不如常人,沒有學問,頭腦一般。

  到底我有什麼呢?忠誠。這是唯一的結果。他不考慮要忠於什麼,而是決定什麼都要忠誠地做。即使什麼都沒有,也擁有忠誠。他又自問怎樣才是忠誠呢?他認為就是做事要做到極致。因此在他的心裡,不管什麼工作都是上天的贈予,要盡最大努力完成。掃院子也好,拿草鞋也好,清理馬廄也好,都要努力做好。懷著抱負,為了那個希望,現在一定要踏實。脫離了這一點,是不會有將來的。希望,不是流於表面,而是放在心裡的。

  林中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在日吉頭上叫著,但日吉的眼卻沒有望向樹上啄食果子的小鳥。

  「啊,辛苦了!」不久,小六從林中深處出來說道。他的心情很好,充滿野心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臉上是經歷過什麼重大事情後剛清醒的樣子,還帶著些許興奮。

  「事情說完了?」

  「完了。」

  「草蓆僧呢?」

  「從別的路走了。」說著,他突然看著日吉告誡道,「別多嘴!」

  「是。」

  「難波內記,就是那個草蓆僧,狠狠地誇獎了你呢。」

  「是嗎?」

  「我早晚會成為一地之主,你就一直留在蜂須賀村吧。」

  當夜,小六的宅子裡只召集了一族的核心人物,一群人密議直到深夜,他們毫無疑問是在討論美濃使者帶來的問題。那時,日吉也站在星空下,忠誠地站著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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