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矧川

2024-10-11 06:18:4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以族長蜂須賀小六名義發出的集合命令傳達了開來。

  傍晚時分,蜂須賀上崗的住處內外站滿了鄉土武士。

  「要打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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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事呢?」

  「出了什麼事嗎?」

  集合起來的眾人,都是一些有特點的人。平日,他們住在鄉野,耕田、收買蠶繭、買賣馬匹,和普通的農民、商人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們身上流的血卻決定了他們根本就不是農民商人。在他們的血液中還留存著祖先的英勇和對現代社會的不滿。一旦時機到來,他們就會在戰場上重捲風雲,因此才集結在一起。這時小六的心腹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等出來指示大家「到院子去」「肅靜」「從中門走」。那些心腹已經全副武裝,穿著盔甲,戴著護臂護腿,腰刀也換成了戰刀。

  「果真是要出戰吧?」

  大家都早有察覺。土豪雖然沒有明確的領土,但他們也不屬於任何一座城池的勢力,沒有侍奉的主公,沒有明確的敵我之分。但就是這樣他們有時也會出戰。有時是別的土豪侵犯了自己的勢力範圍,有時是國主請求支援,偶爾還接受別國的大名的合謀邀請等。但這其中多數都是被利益驅使,小六至今為止還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這一點附近的織田家也給予認可,三河的松平家和駿府的今川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雖說是土豪,但都不是很重視,沒人想著要把蜂須賀黨除去。

  因為是家主的傳喚,一族人都趕來了,集結在庭院。望向院內假山,在傍晚空中的殘月照耀下,小六穿著黑色的護胸鎧甲,橫著大太刀,雖是輕裝,但周身散發著首領的風範,像石像一樣默然站立。隨後,當數百名族人安靜下來後,小六宣布與外甥渡邊天藏斷絕關係,又講述了事情的始末,說明白後又致歉道:「這是我身為家長的失職。天藏雖然逃走了,此人不除不行。如果放過他的話,土豪蜂須賀百年之後就會被稱為盜匪之徒。你們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先祖和子孫後代,也要除掉天藏。不要想著他是我的外甥,那小子是我蜂須賀一族的賊子。」

  正說著的時候,去打探的人回來了,向小六道:「御廚村那邊,渡邊天藏和他的同夥已經集合起來了,這一戰已經在所難免,他們正在加固防禦。」

  聽說敵人是渡邊天藏,大家都有些泄氣,但聽了小六的話,想到此事事關一族的聲譽,他們又振奮起來,向漆黑的武器庫擁去。武器庫中儲存著多得令人驚訝的武器。經源平、建武、廣仁之亂,數百年間製作的武器,每次混戰都會被棄之山間,那數量也絕對不會少。更何況,近來,各國之間的混戰根本沒有停息,不安和淪喪的道德不斷在人們心中膨脹,由於這種心理,武器特別受重視。不管什麼樣的家庭都有武器。僅次於食物,槍也可以販賣賺錢。蜂須賀一族的武器,自先祖以來就不少,但在小六這一代激增了許多,可是其中一把火槍也沒有。好不容易才有一把即將製作成功的,又被天藏偷走了。小六的憤怒可以說已經到了頂點。

  「既然如此,如果躲避這一戰的話,就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的畜生了。見不到天藏的人頭,我就不眠不休。」小六出發前說道。然後他就率領眾人,殺奔到御廚村。來到村子附近時,「啊,著火了。」眾人停下腳步觀望。水田的對面,有一座土橋。被映得紅彤彤的夜空下,隱約可見點點人影晃動,是敵人嗎?

  先鋒中的一個人前去打探,回來時報告說:「天藏一夥,開始放火、搶劫,那些人影是出逃的村民。」大家往前繼續行進,果然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村民們正帶著家財,趕著家畜,抬著病人逃難。聽說蜂須賀村的人來了,更加恐慌。

  小六的心腹青山新七上前道:「我們不是來打劫的,我們是來誅殺同族的渡邊天藏和他的手下的。」說完後,人們漸漸鎮定下來,紛紛述說天藏的惡行。聽了他們的哭訴才知道,天藏的惡行不只偷盜瓷器店一件,除了繳納給國主的年貢外,他還私自立法,收取村民旱田、水田的「守護錢」,搶奪池塘、河流的堤壩,收取「水錢」。如果要是有鳴不平的人,他就讓手下毀壞那人的田地,還威脅要是告密的話,就殺全家。國主因為忙於備戰,雖然也巡視年貢的收取情況,但平日的治安這些事就無暇顧及了。天藏一夥,胡作非為,開設賭場,在神社裡殺雞宰牛大吃大喝,在家中廣納美女,在神社的殿裡儲存武器。

  「那,天藏一夥今晚做了什麼準備?」新七問後,村民們又一起說道:「他們從神社拿了槍什麼的,喝了酒,叫囂著說要戰死,可是卻突然挨家挨戶放火,背著行李、錢財,拿了許多武器和食物,逃走了。」

  喊著要決一死戰什麼的,不過是天藏的計策而已。

  「我們又落後了。」小六跺了跺腳。不過,他吩咐先讓村民回家,幫助他們一起滅火。然後直至天明才把天藏開設的賭場、犯下殺孽的神社清洗乾淨。

  小六在殿裡俯首禱告:「雖說他是我一族的罪人,但天藏的惡行也還是我蜂須賀一族的罪過。日後一定誅殺罪人撫慰村民,供奉香火,以致歉意。」這期間,他的士兵都肅然立於兩側。村民看到這樣的秩序和小六對神明的敬畏,都驚訝地露出一副「這是野武士的頭目嗎」的表情。渡邊天藏打著蜂須賀的名義胡作非為,他是小六的外甥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大家只是聽說這頭目的名字也會嚇得發抖。但是小六卻知道要是不敬神明,不與人為善,是無法立足於世的。

  不久,偵察的人回來了。根據回報,天藏一夥,加起來大概有七十人。他們走東春日井的山路,往美濃路逃去了。小六立刻下令,把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回蜂須賀村駐守,另一部分一半留在這裡救助村民,維持治安,剩下的一半隨他走。這樣,他的士兵就只剩四五十人了。小六就率領著這些人追趕天藏去了。一路經過小牧久保一色,終於快要追上前面的敵人時,一路都留下探子前行的天藏察覺到有人追來了,突然在山中迂迴,從瀨戶山頂往足助鎮方向下去。

  這已經是在山中追逐的第四天中午了。盛夏,加上山路險阻,他們又穿著鎧甲,追趕的人和逃跑的天藏都開始出現疲態,天藏一路上丟掉行李,放棄馬匹,減輕身上的負擔。當他們在百月川的雞谷,用河水充飢休息的時候,小六的人突然從兩側的山上衝下,進行夾擊。在人到之前,無數的山石先滾落下來,河水立刻一片血紅。兩伙人叫喊著打成一片。這是同一族之間的衝突。敵人的手下和小六的士兵有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叔侄,有的是堂表兄弟,有的是朋友。但是,沒有辦法,如同人生病了,病根不除不行一般。

  小六身上混雜著自己與敵人的血,他一邊喊著「天藏,天藏,給我出來」,一邊比任何人都勇猛地廝殺著。百月川的雞谷瞬間被染紅了。小六的士兵損失了十個左右,但敵人幾乎已被全殲。可是小六瞪著血紅的眼睛道:「那個山頭,那條路!」原來最主要的天藏並沒有在死屍里找到,他跑得很快,拋下手下,沿著山峰往惠那山脈的深處跑了。

  「那傢伙,是想跑到甲州去。」小六咬著牙站在山峰上,突然,砰的一聲,四面山谷迴響,是火槍的聲音。如同在嘲笑他一般的火槍的聲音。小六無語,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不能說不懊悔。可是他那如同魔鬼的外甥,直到現在他也不能完全割捨。他為自己的失職而慚愧落淚,失望至極。站在那山峰上思考時,小六覺得自己一直抱有野心,一直想脫離土豪,擁有一片國土,雖然也知道任重道遠,但也察覺自己沒有那樣的資格。連管好自己的親人都做不到,光靠武力是不行的,沒有策略是不行的,……沒有日常的訓誡也是不行的。突然他又苦笑開來。

  「畜生,是在給我教訓啊!」

  「喂,回去!」小六在山峰上大喝。

  當下,他整頓了剩下的三十餘人,從百月川的雞谷趕到了豐田的驛站。在驛站附近野營,第二天,他派人到岡崎取得通行許可,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所以通過岡崎已經是半夜了。因為路途的關係,各國的堡壘、要塞多如牛毛,有些地方帶著人馬還不能通行,而且也費時日,所以他們決定坐船順矢矧川下行,從大濱上行至半島的半田。然後從常滑再乘船走海路,逆蟹江川而上,到達蜂須賀村。

  可是,想到矢矧川,可能是夜半時分的關係,岸邊一艘船也沒有,也沒有橋。水流很快,河寬兩百八十米,自建武年間新田足利戰爭以來,作為岡崎的要害之地,每次戰爭都成為戰場。數年前織田信秀和松平家在此大戰,血流成河,從天文十四年到天文十六年曆時兩年的戰爭以織田家戰敗結束。《太平記》中有拆矢矧川橋做盾的記載,所以從古到江戶時代都為了方便來往行人在河上修建了大橋,但是天文二十一年夏天,此地又起戰亂,河水依舊流動,河上卻沒有橋的蹤影。

  小六和手下都面露愁容,聚集在附近的樹蔭下。

  有人說:「沒有船的話,我們擺渡到對岸去。」

  有的人說:「別了,天就快亮了,我們等到早上吧,到時就有船了。」不過,要是在這兒停留的話,就需要再次向岡崎城提出申請。最後,還是請小六決定。

  「去找渡船,只要有一艘渡船,我們輪流,到天亮,也能趕得上坐船的行程了。」小六指示。

  「可是,頭目,這裡連擺渡的小船都看不見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蠢貨!」小六訓斥道:

  「連一艘擺渡小船也沒有,怎麼可能?這麼大的河,白天的時候,怎麼往來?又不是作戰的非常時期,怎麼可能不能渡河?那邊的蘆葦里,岸邊的草叢中,一定藏著偵察用的小船,睜大眼睛,再去找。」

  被訓斥的手下,又三五成群地分開去找船了。其中一個人停下大喊:「啊,找到了!」

  發洪水時,土被沖走的斷岸上,一棵露根的巨大楊柳,伸到水面之上,枝條向下垂著。在那樹蔭里,繫著一艘小船。夏日枝葉繁茂的柳樹蔭下,河水深靜平穩,一片黑暗。

  「正合適!」小六的手下立刻跳了上去,伸手解著繞在樹上的纜繩,想著順水漂流回到大家在的那岸邊時,那個士兵好像嚇了一跳,定睛看著那船。船是運貨的小河船,已經快要壞了,可能進了水,危險地傾斜著,可也不是不能用那麼嚴重。再一看,船的一邊,有一個蓋著蓆子,大聲打著呼嚕睡覺的男人。

  「什麼人?」那士兵立刻提高了警惕。這源於那船上穿著奇怪的服飾、有著讓人不可思議的容貌、正呼呼大睡的人。短袖短擺的漂白布單衣,卻戴著手套綁腿,光腳穿著草鞋。說是大人吧,又不像,說是個孩子吧,也不像孩子。他仰面朝天,眉眼都露在外,一副完全放鬆的姿態睡著。

  「餵。」士兵試著叫醒他,但那人卻毫無醒來的徵兆。士兵用槍輕輕地捅了他的胸口,又叫了一聲。睜開眼睛的男子依然躺在那兒,抓住了槍柄,瞪著那士兵說道:「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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