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史官

2024-10-11 03:00:34 作者: 張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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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己亥,即450年7月5日,都城平城的大街上碾過一輛囚車。透過揚起的塵土,百姓們看到囚車中押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說:「這不是司徒崔浩大人嗎?」

  是的,這個死囚正是已經七十歲的崔浩,太武帝拓跋燾親自下達了對他的死刑令。

  年邁的崔浩顯然被眼前可怕的場景嚇壞了,驚恐得不發一言。他狼狽地被押上刑場,幾十名鮮卑族士兵還解下褲子,朝著他的身子撒尿。崔浩嚇得嗷嗷大叫起來,叫聲之大連場外的行人都聽得到。不久,叫聲戛然而止,一個服務了三朝鮮卑皇帝的漢族重臣,腦袋已經滾落在地……

  崔浩,出身於清河(今河北清河)崔氏家族。作為北方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清河崔氏在晉末的大動亂中沒有隨大溜南遷,而是選擇留在了北方。為了籠絡北方的漢族百姓,之後的少數民族政權建立後,紛紛延攬滯留北方的世族子弟入仕。清河崔氏門第高、聲望隆,自然是重點「統戰對象」。

  崔浩的曾祖父崔悅、祖父崔潛就分別在後趙、前燕做官。父親崔宏先是在前秦做官,前秦滅亡後顛沛流離。崔宏一度有意投奔東晉,一路向南跑去,結果在泰山被亂軍扣留。之後,崔宏被後燕政府任用。拓跋鮮卑興起,大肆進攻後燕的河北州縣。崔宏當時擔任高陽內史,在大兵壓境後棄官而逃。拓跋珪久聞清河崔氏的名聲,派騎兵追趕,硬是追上了崔宏,拉他入北魏做官。

  崔宏的經歷簡直是北方大族的一部磨難史。患難生活讓他養成了低調謹慎的作風。崔宏在北魏朝廷不樹敵,也不攀附權貴。拓跋珪晚年動輒斥責大臣,崔宏卻安然無事,最後榮封白馬公,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崔浩就是白馬公崔宏的兒子。他沒有經歷過父親那樣的磨難,是在相對安定的環境中長大的。崔浩從小博覽群書,喜好文學,二十歲就入仕,在拓跋珪身邊做官。拓跋珪死後,即位的拓跋嗣很信任他,賜爵武城子,常常讓他為自己講授經書。崔浩得寵,能夠和拓跋嗣同車出行,參與軍國機密,引來鮮卑貴族的羨慕。拓跋嗣立拓跋燾為皇太子時,就指定長孫篙、奚斤、安同為左輔,崔浩、穆觀、丘堆為右弼。這六個輔政大臣除了崔浩外,都是鮮卑貴族。拓跋嗣死後,崔浩很快遭到鮮卑貴族排擠,被罷免職務。但拓跋燾在處理行政和征戰過程中,日益覺得需要一個精通漢族制度、善於謀劃的大臣,他離不開崔浩。崔浩在進攻柔然、滅亡大夏、征服河西和處理與南朝關係等問題上,給拓跋燾出了很多好主意。北魏政府仿行漢族禮儀制度,崔浩也起了重要作用。《魏書》就說:「朝廷禮儀,優文策詔,軍國書記,盡關於浩。」看來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

  一次,拓跋燾接見歸附的幾百名高車酋長,指著崔浩說:「你們看看他,身材瘦小,拉不開弓,提不起槍,但肚子裡卻有滿腹甲兵。朕打的這些勝仗,都有他指點的功勞。」拓跋燾還下令各位尚書有不能定奪的軍國大計,先問問崔浩,然後再施行。除了政治上信任,拓跋燾在生活上也很親近崔浩。他不時到崔浩家中請教問題,事先也不打招呼。倉促之間,崔浩接待皇帝難免手忙腳亂,只能用家常菜招待皇帝。拓跋燾總是高高興興地拿起來就吃。同樣,崔浩也被允許可以進入皇宮的任何地方,包括拓跋燾的臥室。

  皇帝對大臣信任到這樣程度,古今罕見。那麼,既然崔浩掌握了朝廷大權,拓跋燾又無比親信他,他怎麼就被斬首示眾了呢?

  這得從當時北魏嚴重的民族矛盾和崔浩張揚耿直的作風兩方面來說。

  二

  還記得拓跋燾滅佛嗎?在旁邊慫恿他下滅佛令最起勁兒的,就是官至司徒的崔浩。

  崔浩這麼做,有消滅膨脹的佛教勢力以增加國家財富的「公心」,也有「私心」。他本人篤信道教,和當時北方道教領袖寇謙之關係密切,還把寇謙之引薦給拓跋燾。而當時北魏上至太子、公卿,下至一般鮮卑百姓,佛教信徒不計其數。因為佛教在東漢年間傳入中原後,長期被視為胡教。鮮卑族人自認為是胡人,既然是胡人就應該信仰胡教。崔浩則對中原土生土長的道教情有獨鍾,堅定滅佛。滅佛風潮興起後,大批鮮卑貴族心有不甘,他們不敢反對拓跋燾,就把攻擊的矛頭對準了崔浩。

  事實上,寇謙之提醒過崔浩,說他高調而堅定地滅佛會得罪很多人。崔浩就是不聽。他生長在官宦人家,沒有經歷過父輩的磨難,入仕後基本算是一帆風順,不知道做人為政要謹小慎微的道理,相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做事雷厲風行,很少顧及同僚們的想法。加上君臣關係融洽,官位正隆,崔浩內心的兩大缺點就被放大了:一個是讀書人的高調和虛榮,一個是世家子弟的優越感。我們來看看這些因素是如何發酵,最終將崔浩送上斷頭台的。

  太原王氏是和清河崔氏並列的北方頭等世族門第,於西晉末年南渡。東晉末年,太原王氏子弟王慧龍從江南歸附北方。崔浩的弟弟羨慕王家門第,想把女兒嫁給他。有人懷疑王慧龍並不是王家人,精通世族譜學的崔浩親自前去驗證,他看到王慧龍的鼻子生得很大,不禁讚嘆道:「這是真正的王家人,是個貴種。」原來太原王氏有個生理特徵,世代都出酒糟鼻。王慧龍通過崔浩的「鑑定」後,受到了北方官民的推崇。崔浩還多次對朝中的鮮卑諸公稱讚王慧龍長得俊美。他不知道,在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朝廷中高調稱讚漢族的世族子弟是一個忌諱。果然,司徒長孫嵩聽了很不高興,跑去向拓跋燾告狀,說王慧龍是從南方歸降的,崔浩嘆服南人是「矮化祖國」「蔑視鮮卑」的行為。拓跋燾大怒,把崔浩叫來一頓訓斥。崔浩脫帽叩頭,自責了一番才得到寬恕。

  自責歸自責,崔浩並沒有真正從心底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很快故態重萌。

  神四年(431),北魏徵召一批漢族的世族子弟做官。范陽盧玄、博陵崔綽、趙郡李靈、河間邢穎、渤海高允、廣平游雅、太原張偉等都應召到了平城。崔浩就想「大整流品,明辨姓族」,計劃由朝廷出面劃分世族門第的高低,作為區分政治待遇的標準,有幾分要恢復魏晉時期九品中正制的味道。這個計劃顯然對漢族世族掌握政權有利,但同樣是世族出身又是崔浩親戚的盧玄(范陽盧氏)勸他說:「創製立事,都要看時機是否適當。現在朝堂上對這件事樂觀其成的能有幾個人?」崔浩聽不進去,公開提出了這個計劃,還進一步提出分藩封鎮,希望恢復西周時期的諸侯制度。當然了,崔浩心目中裂土封到各地的諸侯對象多數是漢族的世族子弟。鮮卑族權貴們自然對這樣的政策懷恨在心:這不是要奪我們的權,讓漢族人掌權專政嗎?

  拓跋燾伐涼時,留太子拓跋晃監國。崔浩自恃拓跋燾的寵信,專制朝權,惹得太子不滿。更嚴重的是,崔浩推薦了冀、定、相、幽、並各州數十名漢族世族人士,擬任命為郡守。太子拓跋晃不同意,說官員任用要一步步來,不能馬上就提拔為太守,再說了朝廷里還有很多優秀人才等著任用呢。應該說,拓跋晃的意見是有道理的。但是,崔浩固執己見,堅持要按照自己的意見辦,結果得罪了更多的鮮卑官員。中書侍郎高允見狀,對東宮博士管恬說:「崔公恐怕不會有好下場,自己錯了不肯承認,一定要和上面爭到底,這樣怎麼得了!」

  所有的不滿和矛盾,最終在崔浩主持修撰北魏國史的時候爆發了出來。

  一直到太武帝的時候,鮮卑民族和北魏王朝都沒有自己的史書。所以,拓跋燾就讓崔浩以司徒的身份主持國史修撰的工作,中書侍郎高允、散騎侍郎張偉等人協助。這是一件思想文化領域的大事,拓跋燾很重視,專門召集修撰班子成員開會說:國史一定要寫好,一定要「根據實錄」。崔浩把這個要求理解為實事求是,所以採集了鮮卑民族的資料,不避忌諱,編寫了北魏的國史《國記》,內容涉及鮮卑先輩同族殺戮、荒暴淫亂的史實。

  崔浩這麼做,沒有什麼大錯。畢竟拓跋燾要求「實錄」,況且國史修撰的目的是為了留下準確的資料,教育後代統治者,算是「內參讀物」。如果內容過濾得乾乾淨淨、大唱讚歌,那還算什麼內參?這個時候,崔浩身上文人的虛榮和張揚就暴露了出來,他並沒有將《國記》局限為內部參考讀物,而是將它大肆宣揚,因此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事情是這樣的:參與修撰工作的著作令史閔湛、郗標想拍崔浩的馬屁,就建議把《國記》刊刻在石碑上,來宣傳這一文化盛事。同時刊刻的還有崔浩所注的五經。之前,崔浩曾注釋過《詩經》《尚書》《春秋》《禮記》《周易》等書。他在日理萬機之餘,僅僅花了三年時間就完成了這麼多「學術圖書」的注述,書的質量可想而知。閔湛、郗標二人巧言令色,將崔浩那些質量粗糙的作品抬得很高,說之前儒家學者注釋的五經都沒有崔浩作品的質量高,不僅要把這些作品和《國記》一道刊刻出來,而且上書建議收集北魏境內的五經舊注,以崔浩的注釋為標準。

  高允知道了,很擔心。他對著作郎宗欽說:「閔湛、郗標的建議,恐怕會釀為崔家萬世之禍,我們也要受連累。」

  但是,崔浩昏了頭,竟然對閔湛、郗標二人的馬屁照單全收,下令將《國記》刊刻出來。

  三

  不久,在平城天壇東三里處出現了一片碑林。整片碑林方圓一百三十步,刻印著《國記》和崔浩所注釋的「五經」,用工三百萬人才完成,不愧是一個浩大的「文化盛舉」。

  麻煩立刻就來了!《國記》如果僅限在小範圍內傳閱,即便少數鮮卑權貴對秉筆直書的內容不滿,也找不出攻擊崔浩的藉口來,畢竟崔浩記載的是事實。可現在,崔浩將客觀但不光彩的鮮卑早期歷史曝光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所避諱,引得圍觀者議論紛紛。鮮卑貴族就找到了攻擊崔浩的藉口。

  大批鮮卑貴族怒不可遏——他們的確非常憤怒,先後到拓跋燾面前告狀,控訴崔浩有意「暴揚國惡」。拓跋燾沒有想到崔浩膨脹到這種地步,竟然私自在通衢廣場之上公開「內部讀物」。他也怒不可遏,迅速下令收捕崔浩及秘書郎吏,審查他們的罪狀。

  拓跋燾很生氣,情況很嚴重。

  一向不贊同崔浩做法的高允也參與了《國記》的修撰工作,名字也在要逮捕查辦的黑名單上。太子拓跋晃是高允的學生,決心救他。拓跋燾正在氣頭上,拓跋晃不敢去為老師求情,就把高允召進宮裡保護起來,第二天早晨才帶著他去見拓跋燾。一路上,拓跋晃叮囑高允:「一會兒不管陛下詢問什麼,老師都只能依照我的話講下去。」高允不明就裡,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拓跋晃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只是拉著高允見了拓跋燾。拓跋晃搶先說道:「中書侍郎高允在臣宮裡,小心謹慎,雖與崔浩同事,但一切都由崔浩做主。請饒了他的性命。」拓跋燾召高允上前問道:「《國記》是不是崔浩一人所作?」高允實事求是地說明了各人分工情況,坦率承認自己編撰的部分比崔浩多。拓跋晃見狀,在一旁急得直瞪眼,高允卻不為所動,毫不避諱地說了實情。果然,拓跋燾大怒,說:「如此說來,你的罪行比崔浩還重,我怎能饒你性命!」拓跋晃連忙替高允掩飾:「高允地位低賤,見了陛下早就嚇昏了,說的都是胡話。兒臣仔細問過了,《國記》都是崔浩一人所作。」拓跋燾再問高允:「的確是這樣嗎?」高允坦然說了一番道理:「臣才學粗劣,蒙陛下不棄,委以編修國史的重任。但是在修史過程中冒犯天威,罪應滅族。太子殿下念臣曾經為他授課,想救我一命,其實事先並沒有問過臣修史的情況。臣說的是實話,不敢說謊。」聽他說完,拓跋晃眼睛一閉,心想:完了!不想,拓跋燾很欣賞高允的耿直、坦率,對他免予治罪。

  崔浩就沒有高允這樣幸運了。崔浩被帶進宮,遭到了嚴厲審問。他一介書生,年已古稀,早就嚇得渾身發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更不用說自我辯護了。負責審案的鮮卑貴族們自然給他重重定罪。

  拓跋燾拿到最後的案卷,又一次大發雷霆,命令高允起草詔書,要將參與修史的一百二十八人全部滅族——其中大多數是漢族的世家大族。高允奉詔後,心如刀絞,遲遲寫不出一個字來。他手裡的筆,可關係著北方數十家世族的幾千條人命啊!太監幾次來催詔書,高允實在扛不住了,就請求覲見拓跋燾後再寫。見到拓跋燾,高允說:「如果崔浩犯有別的罪,臣就不知道了。單單就觸犯忌諱來說,崔浩罪不至死啊。」拓跋燾大怒, 命左右武士把高允拉下去砍頭。又是一旁的太子拓跋晃百般求情,甚至跪地叩頭替高允求饒。拓跋燾這才慢慢壓制了怒氣,覺得定的罪確實太重了,同意赦免大多數人的族人,只處罰罪犯本人。拓跋燾指著高允對太子說:「若不是這個人惹朕發火,會死幾千人的。」

  高允不僅又一次逃過了鬼門關,而且還拯救了很多人。他最後活到了九十八歲才死,是古代少見的長壽老人。

  崔浩最終以修史「暴揚國惡」的罪狀被殺。遭到屠戮的除了清河崔氏滿門和參與修史的官吏外,還有和清河崔氏有姻親關係的范陽盧氏、太原郭氏及河東柳氏等。崔浩身前竭力壯大漢族世族在北魏朝野的勢力,如今卻連累這股勢力遭到了血腥的屠滅。

  因為崔浩一案牽連人數很多,北方漢族世族為之膽寒,很多人懷疑是北魏朝廷借崔浩修史一案來鎮壓漢族勢力。進而有人認為崔浩「身在曹營心在漢」,其實一直處心積慮地為漢族謀利,被拓跋燾發覺了才借修史一事斬首。還有人挖掘出了崔浩密謀光復的證據。比如神瑞二年(415),北魏糧食歉收,有大臣建議遷都鄴城。崔浩藉口鮮卑人去河北容易水土不服、發生疾病死傷而反對,又藉口鄴城離北方邊界遙遠,如果大夏、柔然入侵救援困難,堅持定都平城。他是不是不想讓鮮卑蠻族入居中華大地呢?又比如劉裕北伐後秦的時候,崔浩竭力反對北魏出兵夾擊漢族軍隊,而對北魏討伐其他少數民族無不全力支持,但只要涉及南征或者與漢族軍隊作戰,崔浩總是反對,這是不是也是崔浩「心懷故國」的證據呢?當然了,這樣的解釋揣摩的色彩較重。說崔浩是深藏在北魏內部的漢族間諜,缺乏鐵證。

  相反,崔浩在北魏統一北方和北魏朝廷的制度建設方面,功勳卓著,說他是北魏的開國元勛也不為過。在處決崔浩不久,拓跋燾就後悔了,感嘆崔浩「死得可惜」。

  從某種意義上說,崔浩是最後一位敢於直書國史的人物,從他以後的史臣們出於種種考慮,都是本著「為尊者諱」的態度撰寫史書,無一敢再直書帝王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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