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國立」與森林
2024-10-11 03:00:13
作者: 隈研吾
另一件我們重視的事情就是把建築與森林連接起來。
連接建築的內部與外部是20世紀建築的一大主題。20世紀初,建築的搭建方式發生了一次轉變。在此之前,是把石頭和磚塊堆砌起來搭建出擁有厚厚牆壁的建築;而在此之後,則變成了將混凝土、鋼柱和大塊玻璃組合起來搭建成開放的建築。這種大量使用玻璃的透明建築風格被稱為現代主義建築,令人們趨之若鶩。建築師和建築業界都開始大肆宣傳玻璃箱體。人們陷入狂喜,覺得人類通過玻璃再次與自然相連了。
將這種玻璃箱體縱向堆積而建成的超高層大廈成為20世紀城市的象徵(例如由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和菲利普·詹森共同設計的西格拉姆大廈,1958年),也成為新時代新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象徵(例如新宿的超高層大廈群)。在郊外這一新建成的「美好環境」中生活,同時在玻璃大樓里工作被認為是最有面子的。這就是20世紀這個時代,這就是工業化社會的文明。
大玻璃真的把內部和外部連接起來了嗎?的確,從視覺上來說,內部和外部是連接在一起的。在玻璃箱體裡面也可以眺望外面的景色,在外面行走的人也可以大體察覺玻璃箱體內部正在發生什麼事。
但是,實際上內部和外部絲毫沒有連接在一起。倒不如說因為現代主義建築,因為玻璃箱體,自然和人類被徹底割裂開來了,其原因在於內部環境,也就是室內環境只能依靠消耗大量能源的空氣調節系統來控制。為了維持空調的持續運轉,為了讓箱體中的照明器具持續發亮,需要持續消耗石油,需要持續運行安全性無法保證的核反應堆。為了往返於玻璃箱體和郊外之間而發明出來的汽車這一工具也是靠消耗石油來行駛的。這就是20世紀這個時代的真面目,玻璃箱體的真面目。
由美國發明的這一體系瞬間就傳播到了全世界,二戰後的日本是這一體系最賣力的學習者。日本是20世紀體系的尖子生。
2011年3月11日的東日本大地震將這一體系的崩潰以不可逆的形式擺到了人們面前。大地震和大海嘯告訴我們,20世紀的人類建立起來的這個體系有多麼脆弱,是多麼自欺欺人。最好的「尖子生」反而最脆弱,讓人覺得這是歷史的玩笑,也是歷史的必然。
20世紀的人類用混凝土、鋼鐵和玻璃接二連三地搭建起了人工箱體,並使其增殖,最後,人工箱體覆蓋了整個世界。人們曾經確信,這種玻璃箱體是完美的箱體,它憑藉工業技術的力量,具有堅不可摧的強度,並通過人工的空氣調節系統、供水排水系統和照明系統,向人們提供完美的環境。人們曾為此而感到驕傲。
然而,在自然這一巨大實體面前,這種玻璃箱體什麼都不是。原本應該維持箱體運轉的核能系統也在巨浪的沖洗下喪失了功能,不僅如此,還向周圍散發核輻射。
這讓我們認識到,20世紀這一體系,工業化社會這一體系,以及作為其象徵的用混凝土、玻璃和鋼鐵建造的箱體有多麼自欺欺人,又是多麼不堪一擊。
作為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主會場,國立競技場必須認真理解和消化東日本大地震所暴露出的問題,並在建築上有所反映。用玻璃連接內部和外部是在該體系中獲利的基建行業和建築行業想出來的工業化社會的虛構。
我們想到的是:不用玻璃去隔開內部和外部,而是用它來搭建一個大屋檐,以此來創造一個有習習涼風吹過的舒適的內部。被屋檐守護的那塊地方已經沒有必要叫作內部了。它既不是內部,也不是外部,只是人類這種弱小的生物在自然這一無比龐大和嚴酷的環境中可以隨機應變、緊緊巴巴地生活下去的一塊小小的地方。
日本的建築物原本就是基於這種想法和這種自然觀搭建出來的。無數次的地震和其他災害讓日本人深刻體會到了自然的強大和人類的弱小,虛幻無常。因此,日本人沒有試圖去製造封閉的箱體,而是使用屋檐、檐廊等邊界模糊的裝置,一邊向自然敞開,用身體感知自然之美,一邊保住自己的那片小天地。
2020年的新國立競技場設計的基調就是日本的這種智慧、達觀和謙遜。
新國立競技場設計的基本理念是通過層層的大屋檐來保護弱小的人類。如果把人類關閉在箱體中加以保護的話,為了維持箱體的環境,就必須構建其他的人工系統(例如空調、照明),而為了維持這些系統,需要消耗巨量能源。也就是說,不得不在不合理的系統上再疊加不合理的系統,不得不說出一個又一個謊言。其結果就是,地球這個柔弱的場所,它脆弱的平衡面臨崩潰。
新國立競技場用多層屋檐代替了箱體,因此,風和光的計算就變得極為重要。自古以來,日本人就通過巧妙地引入風和光,或者巧妙地遮擋風和光,來保護自己周圍的環境。他們一邊計算什麼季節會刮什麼風,什麼季節的什麼時間會有什麼樣的光照射下來,一邊決定屋檐的寬度、高度和形狀。
因為這次的競技場是一個大型、複雜的建築,所以其計算的複雜程度也非比尋常。我們藉助電腦,對風和光進行了計算。另外,我們將大屋頂的一部分設計成透明的,這樣可以巧妙地引入陽光,以便培育草坪,並使觀眾席變得明亮。在決定屋頂的哪個部分做成透明的時候,我們又藉助了電腦的力量。在不依賴帶有20世紀痕跡的空調系統、照明系統的前提下,要想創造出讓人感覺到舒適的場所,就必須與電腦一起,不斷進行細緻的計算和周到的考慮。
在大面積的層層屋檐下,產生了種種令人感到舒適的陰涼。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1939年,創元社)對從來沒考慮過蔭翳的現代主義建築師們造成了巨大的衝擊,而國立競技場就是一個可以讓人感受到蔭翳之美、蔭翳之舒適的場所。
我們將競技場最上方的一圈大屋檐命名為「風之大庇」。在屋檐下方,建了一條名為「天空森林」的周長約850米的空中散步小道。(見圖43)這條散步小道飄浮在外苑的森林之中,從小道眺望外苑森林,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不僅可以看見森林,而且可以感受到來自森林的風。如果是在森林中造一個玻璃箱體,就無法像這樣近距離地感受森林。正因為是開放式的屋檐,所以我們才能感受森林,才能與森林融為一體。
屋檐還向下延伸到了一樓,將外苑的樹木、土地和體育場連成一體。體育賽事並不是每天都有。體育場不能僅僅為了體育賽事而存在,它必須一直與我們同在,隨時可以跟我們對話。為此,我們種植了很多樹木,將雨水匯聚成小溪,即使在沒有體育賽事的日子裡,這個體育場也總是跟我們連接在一起。不是通過玻璃,而是通過屋檐連接在一起(見圖44)。
21世紀就是人和人之間通過屋檐相連的時代,是人類和自然通過屋檐相連的時代,是各種自然、各種場所、各種人群以各種方式相連的時代。在把小零件水平組合起來搭建而成的屋檐中,浮現出了既非產業資本主義,亦非金融資本主義的新型經濟。另外,從中還可以獲得後工業化和後IT時代的新生活,以及民族國家和民粹主義之後的新國家的啟示。
圖43-1 國立競技場的「天空森林」
圖43-2 國立競技場的「風之大庇」
圖44 從空中鳥瞰國立競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