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武士!
2024-10-11 02:58:57
作者: 隈研吾
我感覺當時的建築業界就像是江戶時代的武士社會。戰國時代的社會確實需要武士,憑藉武士的力量、武士的暴力,中世[1]的日本才得以蛻變成了近世[2]的日本。
可是隨著和平的江戶時代的到來,社會已經不再需要武士了。不過,江戶幕府仍然尊重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士,保留了他們的特權。武士被置於士農工商這一身份等級制度的最上層,一直耀武揚威。日本社會始終是一個溫情社會,以往的功勞和特權會一直得到尊重和保護。
然後,發現社會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人們就會進一步強化其倫理和審美觀,以此來宣揚自己的存在價值。自古以來,每當時代發生轉換時,前一個時代的精英拼命想要繼續存活,人們就會不斷重複這樣的行為。江戶時代的武士正是如此,他們將武士道過激化,試圖證明自己存在的正當性。戰國時代的武士是現實的,比起倫理和審美觀來,他們更看重的是在明天的戰鬥中獲勝。但是,到了江戶時代,事情發生了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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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江戶時代武士道終極教科書的《葉隱》是深入探究武士倫理和美學的「武士的遺書」。其結論是「武士道即看透死亡」。江戶時代的武士的最終目標不是在眼前的戰鬥中獲勝,而是為倫理和美殉葬。眾所周知,三島由紀夫(1925—1970)很愛讀《葉隱》,自少年時代起,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裡一直將該書放在手邊,一有空就重讀。三島把他對《葉隱》的想法寫在了《葉隱入門》(1967年,光文社)這本評論書籍中,該書出版三年後的1970年,也就是大阪世博會的舉辦之年,他闖入市谷的自衛隊自殺,達成了武士的美學和倫理。1970年正是戰後開始反轉之年。那時已經不需要修建各類工程,也就是進入了不需要戰爭的和平時代,這一年象徵著實踐性的武士向為美學殉葬的《葉隱》式武士轉變。
20世紀80年代的建築界很像失去了戰場的武士。二戰後的日本確實需要建築。為了趕上西歐國家,日本需要搭建大量的建築,鋪設高速鐵路,修建長長的公路。到了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這一目標基本實現了。戰場沒有了,像江戶時代那樣的和平時代來臨了。即便如此,正如江戶幕府仍然是武士政權那樣,即使過了1970年,戰後日本的政治和經濟依然以建築為主導,必須繼續搭建建築,即使毫無必要的東西也必須大量搭建。這種不合理的現象一再上演,結果導致了80年代的泡沫經濟。所謂泡沫經濟,就是土地價格毫無根據地上漲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這一現象。土地並不是按照其自身邏輯來漲價,而是迫於其上方不斷搭建建築這一壓力,毫無根據地暴漲。
我所加入的80年代的建築界從各種意義上說,都是一個被武士道統治的、封閉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1970年之後,建築業的世界發生了武士道式的進化,也就是開始一味向《葉隱》式的完美美學和嚴格的倫理傾斜。以趕上歐美建築業的技術和質量為目標而全速奔跑的日本建築業界成功完成了1964年東京奧運會和1970年大阪世博會這兩項國家事業,基本實現了目標。雖然大阪世博會讓我很掃興,但標新立異的場館建築吸引了6400萬觀眾,據說在當時是世博會史上最多的觀眾人數。
此後的建築業界繼續追求建築質量的提高,日本的建築質量被稱讚為世界最高水平。例如,質量如同日本刀一般的混凝土成為現實,其精細程度令人吃驚,表面光滑發亮。在房屋的內部裝修中,也追求以毫米為單位的精密度,其目標是「踢腳線和地板之間的縫隙只有一張名片的厚度」(所謂踢腳線,是指放置在地板和牆壁交界處的建築材料)。需要建築擁有這種高得不正常的精密度的國家只有日本。泡沫經濟時代被邀請到日本工作的國外建築師們看到自己的圖紙以在他們國家絕對不可能實現的精密度變為現實中的建築,既感到驚愕,又非常高興。全世界的建築師們都在悄聲談論,「日本是一個夢幻般的國度」「我想再去日本工作」。
以如此高的精密度來建造房屋,其成本當然會上漲。但是,因為沒有來自國外的廉價建築公司,所以無論建築單價有多高,都沒有必要擔心。日本有各種參與壁壘,實際上國外的建築公司無法在日本接到工作。無論成本有多高,日本的建築公司都不需要有絲毫擔心。
如果沒有國外公司參與,那國內有限的幾家建築公司之間就可以通過私下商議來決定價格。不管有沒有實際進行私下商議,反正高價格得到了維持,因此,建築業界還是穩如泰山,武士們只要專注於磨他們的日本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