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之旅
2024-10-11 02:58:40
作者: 隈研吾
在想方設法完成了千葉山中的住宅之後,我們又無所事事了。於是我們對原廣司老師提出,是不是該去旅行了。此前,原廣司研究室進行過四次村落調查。第一次去了地中海,第二次去了中南美洲,第三次從東歐到中東,第四次去了伊拉克、印度和尼泊爾。我大膽提議說,去撒哈拉沙漠吧。因為我一直很嚮往吉田健一在《歐洲的世紀末》中提到的阿爾蒂爾·蘭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的旅行。蘭波是一位詩人,有一天他突然放棄了寫詩,去當了沙漠中的商人,到了1891年,他因患惡性腫瘤倒下,被抬到馬賽的聖胎醫院後去世,享年37歲。我當時嚮往這樣的人生。正因為他寫了那麼多詩,有足夠的感性和柔韌性,所以才會受到遊牧民族的仰慕和愛戴。他在沙漠裡四處奔走,盡情體驗了沙漠風情。但是,原廣司老師的反應卻很讓我沮喪。
「再怎麼說,非洲也不行吧。文化人類學的調查隊好像死了不少學生噢。沒有其他安全一點的地方嗎?」
於是我暫時收回了我的提議,決定做一番關於非洲的調查。我去見了各種非洲專家,與他們的交談讓我感覺到撒哈拉沙漠周邊的村落是最有魅力的,也就是被稱為熱帶稀樹草原(savanna)的草原地帶的村落。我又想起了初中時愛讀的民族學家梅棹忠夫的《稀樹草原的記錄》(1965年),這讓我覺得我必須直接接觸與日本社會形成鮮明對照的熱帶稀樹草原的生活。我夢想著和蘭波一樣,與沙漠民眾成為朋友。
有人說,蘭波放棄詩歌,成了沙漠旅人,由此而活在了真正的詩歌中。我的願望是,和他一樣,與真實的沙漠發生接觸,以此來考驗自己。我找到了國外出版的描寫那些村落的書籍,書中登載的照片令人驚奇,仿佛是另外一個行星。
撒哈拉沙漠裡雖然沒有路,但是在地中海與象牙海岸之間有一條給運輸物資的卡車用的類似於路的東西。在沙漠中,人們把小石頭堆積在一起作為路標,這些由星星點點的石頭堆連成的就是所謂的路。從巴黎到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有一項重要賽事叫作巴黎—達喀爾拉力賽,在沙漠中行駛的樣子看上去很爽。關於安全性,雖然言人人殊,但我覺得我們要做的和拉力賽差不多,所以應該能想辦法解決。
要想說服別人,就需要把計劃制訂得儘可能具體,讓對方看到我方的決心和幹勁。這種方法如今也在支撐著我的日常生活,使我能夠完成手頭的項目。我計劃的路線是:從地中海沿岸的港口阿爾及爾筆直地南下,越過阿特拉斯山脈後,進入撒哈拉沙漠(見圖24)。要想縱穿無法住人、沒有村落的沙漠,需要花費幾日的時間,但只要準備好裝載有足夠汽油、食物和水的車輛就行了。不過,車必須兩輛一組,不然拿不到沙漠的通行許可證。因為如果只租一輛車開進沙漠,中途發生故障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在我做了上述細緻、具體的說明之後,原廣司老師終於點頭了:「好,我們去撒哈拉吧。」
1978年12月,我們的旅程從西班牙的巴塞隆納開始了。因為會刮一種被稱為西洛哥風的強勁南風,所以來自日本的船隻無法在阿爾及爾靠岸。我們把兩輛增設了油箱,並用厚厚的鋁箔覆蓋了車輛底盤的四輪驅動車從日本運到了巴塞隆納的港口。然後開車從巴塞隆納到了馬賽,再從馬賽坐輪渡前往阿爾及爾。輪船被西洛哥風吹得激烈地搖晃,我們和季節工在船底擠在一起睡覺。在響徹整個輪船的阿拉伯音樂和異樣的香料氣味中,我暈船暈得很厲害。地中海是昏暗的,難聞的。
我們從阿爾及爾港南下後,首先調查了姆扎卜河谷(M』 Zab Valley)的七個村落。據說這七個村落是因為宗教上的爭端而從埃及逃走的人們在沙漠中建立的。其中最美的是蓋爾達耶城(Ghardaia,見圖25),整座城就像是用白色方糖堆積起來的人工山丘一樣。在山丘的頂部,高聳著清真寺的尖塔。傳說建城時的設計就是要讓城中所有的住戶都能看見這座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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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4 撒哈拉之旅的行程(圖為中文版原創)
圖25-1 阿爾及利亞的蓋爾達耶城
圖25-2 阿爾及利亞的蓋爾達耶城
原廣司老師告訴我,柯布西耶好像說過他從蓋爾達耶學會了一切,但是我後來翻遍了柯布西耶的著作集,也沒有找到這句話。不過,大部分具有柯布西耶特徵的建築語言確實都可以在蓋爾達耶找到。比如用來驅除惡魔的「手掌形狀」被畫在蓋爾達耶每家每戶的門上。而柯布西耶也把「掌形」用於建築,在印度昌迪加爾(Chandigarh),他把「掌形」用在了紀念碑上。另外,被稱為滴水獸(gargoyle)的從牆壁上凸起的大型導水管也是蓋爾達耶和柯布西耶的共同點。
雖然沒有發現柯布西耶訪問蓋爾達耶的記錄,但他從「南方」之旅中學到和發現了很多東西,他自己也因為「南方」之旅而發生了蛻變,這是毫無疑問的。柯布西耶特別喜歡阿爾及利亞,也愛阿爾及利亞豐滿肉感的女性,留下了數量眾多的裸女素描。柯布西耶出生於冬天會被大雪掩埋的瑞士山村,很嚮往「南方」,並通過「南方」之旅改變了他自己。他早期的建築是冷淡的、無機的,但是在多次前往「南方」旅行之後,他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建築史的走向。他把原本服務於工業化社會的均質、無機的建築史轉變成了更自由、更具有觸覺性的東西。柯布西耶晚年的夏天在法國南部的卡普馬丹(Cap-Martin)的鄉間小別墅度過。他77歲的生命是在小別墅前游泳時結束的。
如今回首往事,可以說「南方」之旅、撒哈拉之旅拯救了我、改變了我。
過了姆扎卜河谷,就開始進入真正的荒野了。我常常一大早就被叫醒去開車。我們並沒有事先確定訪問哪個村落,因為那裡的村落都很小,在地圖上幾乎都找不到,所以無法事先制訂計劃。而我們恰恰只對那種小村落有興趣。
村落調查有其獨特的節奏。
開了一段時間的車之後,前方出現了像是村落的東西。撒哈拉村落的建造方式是:把當地的泥土摻水攪拌後,在太陽底下曬乾,形成土坯磚(adobe),然後用磚塊來搭建村落。因此,村落完全同化在周邊風景中,以紅色土塊的形態出現在了車輛前方。對我來說,介於人工和自然之間的稀樹草原的村落給了我很多啟發。我的建築理想不是把人造物與自然進行對比,而是讓人造物能夠儘可能接近自然。我放慢車速,如果前方的土塊明顯是一個村落,又能讓我產生「某種」感覺的話,我就會扭轉方向盤,把車駛離此前行駛的幹線道路,沖入村子裡去。
那種魯莽的行為真的可以叫作「沖入」。車頂上頂著備用油箱、外形可怕的車輛突然就直接開到了一個陌生的村落里。(見圖26)
其實我們並沒有事先獲得調查村落的許可。就算我們獲得了有關村落的情報,並向有關國家申請調查許可,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拿到許可,甚至連最終能否拿到許可都不清楚。所以,原廣司研究室的做法是:直接沖入村落里去看看。
圖26 在撒哈拉的合影。左起為藤井明、佐藤潔人、隈研吾、竹山聖、原廣司。攝影者:山中知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