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24-10-11 02:24:52
作者: (美)D.M.普利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由身穿制服的五名警官組成的工作小組湧進了房間,他們手裡提著粗呢設備袋。如果艾麗絲不是嚇呆在那裡,那麼她就會舉起雙手的。警察打開了他們所能發現的每一盞電燈,她一陣目眩坐在了盥洗室門邊的地上。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地走進盥洗室。她能夠看見相機的閃光連續不斷閃電似的從四面牆壁折射回來,仿佛淋浴房裡的那堆死蒼蠅是紅地毯上的電影明星一樣。
一個身穿運動茄克和牛仔褲的四十五六歲男子走進房間。他頭戴一頂「克利夫蘭印第安人」棒球隊的帽子,很像一個中年父親前去參加一場少年棒球俱樂部的球賽。他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
「你一定是艾麗絲。」
他走上前來,熱情地朝她笑笑。她試圖回應地笑一笑,但她的臉僵住了。
「我是麥克唐奈探員。我知道是你發現了那些遺骸。」
艾麗絲茫然地點點頭。
「我們來幫你離開這裡吧。」他伸出一隻手幫她站起身來。
艾麗絲從他的手裡縮回自己的手,好像那隻手要打她似的。她甩掉那隻手,自己從地上支撐著起來。她提起野外工作包背在肩上。一個肩膀上突然增加了重量使她幾乎跌倒。警探抓住她的肩膀,艾麗絲搖搖晃晃穩住了腳跟。
她頭也不回地跟隨警探走出房間,沿著過道走進貨運電梯。她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地方。電梯門終於關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好像這是她在數小時內吸入的第一口氧氣。
她的目光開始重新聚焦。「拉莫尼去哪兒了?」
「門多薩探員正在詢問他。你想去喝杯咖啡嗎?」
「我倒是真的需要喝一杯。」
親眼目睹了所有一切之後,艾麗絲大概可以喝下一加侖伏特加。蒼蠅底下埋了一堆屍骨在她腦海里連續不斷地閃現。她抓住電梯箱的圍壁來穩住自己。蘇珊娜告訴過她銀行關閉的時候好幾個人失蹤了。比阿特麗斯遺棄的皮箱依然躺在十一樓的雜物間裡。不過,她發現的屍體是個男性。年輕姑娘的屍體也許被埋在大樓的其他什麼地方。她腦海里依然浮現冷空氣回流管道口的金屬格柵。它是鬆動的。
「來一杯啤酒怎麼樣?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艾麗絲聳了聳眉毛。她稍稍點了點頭,心裡琢磨帶她去酒吧問話的該是怎樣的警察。一個好警察,她斷定。
他們走出電梯,來到裝卸碼頭,艾麗絲在那裡看見拉莫尼正在與一個肥胖的拉丁美洲女子交談。他在抽菸。艾麗絲看了看飄浮在空中的灰色煙雲。香菸!她的小包和香菸在她停放好的汽車裡等著她。
「托尼,你要我呼叫驗屍官?」肥胖的女警官問。
「是的,」麥克唐奈警探說,「我們還需要法醫。我一個小時以後回來。」
「呃,對不起?」艾麗絲一面懇求警探一面眼睛盯著拉莫尼嘴唇上叼著的香菸。「我去把這隻包放掉你不介意吧?它有點重的。」
「當然可以。」警探點點頭然後走到門多薩探員和拉莫尼那裡去。
艾麗絲沿著台階從裝卸碼頭飛奔而下,跑向她鐵鏽斑斑的馬自達汽車,隨後把她的包扔進了車裡。這時她才意識到死者的鑰匙還在她的手裡。她回頭看了看警察站立的裝卸碼頭,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但一個字也沒有吐出。她無法說明這把鑰匙的來歷。她為什麼不馬上交給他?他會提出很多問題。她咬了咬嘴唇。他也許會檢查她的提包。她低頭看了看躺在包底的那串鑰匙和偷來的檔案。負罪感油然而生。隨後便是驚恐不已。她搖搖頭想擺脫這種恐懼。這沒關係,她安慰自己。你不是個嫌疑犯。一把鑰匙不會殺死蒼蠅底下的不管是誰,鑰匙就躺在地上。她把鑰匙放進了野外工作包,隨後抓起小包和打火機,回到裝卸碼頭上的警探身邊。
「好啦,麗塔。我會回來的。法醫到來之前,誰也不准進入那個房間。」警探邊命令邊帶著艾麗絲走出裝卸碼頭,來到馬路上。
銀行後面的馬路擠滿了警察巡邏車和閃光的警燈。艾麗絲心裡琢磨不知何時才能回家。她以為警探會帶她去警車,誰知他開始沿著人行道往前走。
「走啊,」他說,「不太遠的。」
艾麗絲停住腳步,點了一支煙。她深深吸入足夠的煙以壓住她喉嚨口腐敗昆蟲和嘔吐物的味道,至少暫時壓一壓,隨後她繼續行走。
「真他媽的是倒霉的一天,對吧?」他邊說邊注視著她狠命地抽菸。
聽到一個年紀稍大的男人(竟然還是個警察)罵娘,艾麗絲有點吃驚。她將肺里的煙全部吐了出去。「你是無法想像的!」
他們走了三個街區,隨後轉身進入一家店門。艾麗絲記得這家酒吧。這是「埃拉酒吧」。托尼推開門,高聲喊道:「卡米歇爾!我們有個喝酒科急診病人!」
一個滿臉皺紋的矮老頭從吧檯裡面突然站起身來。見到他這種樣子艾麗絲幾乎笑出聲來。
「啊,托尼!大駕光臨,我不勝榮幸!」他趕緊從吧檯裡面出來,握住警探的手,並露出祖父般的微笑;隨後,他的目光落到了艾麗絲的身上。「啊,美女!我記得你。你在舊銀行工作!很長時間沒見你啦。請進!請坐!你們要喝點什麼呢?」
艾麗絲要了健力士黑啤酒,警探要了清咖啡。她提醒自己,正經地說,他還在執行公務,於是就將香菸掐滅了。她痛飲了一大口啤酒又點燃一支煙,警探拿出一本筆記本。艾麗絲回頭看了看卡米歇爾,他歇在一個酒吧高腳凳上觀看比賽。他抬起頭朝她無奈地笑了笑,似乎在說,我告誡過你不要去驚動死鬼。
「好,艾麗絲。告訴我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艾麗絲一口喝下半杯啤酒,隨後開始敘述。她對他說了自己的工作,星期六加班,感到惱怒進而將門踢開等等。她省略了她與尼克可憐的浪漫故事以及她對從金庫拿那串鑰匙的擔憂等細節,因為她將不得不解釋她是如何得到那些鑰匙以及更多的細節——大樓里的入侵者、她與蘇珊娜的交談、她偷竊的檔案等等;她耳朵里還一直聽到各種聲音;她覺得警探會認為她瘋了。再說了,警探不會在乎一棟廢棄大樓里缺少的東西。前年,她的汽車壞了,警官對她說:警察不可能浪費時間去尋找她丟失的盒式錄音帶和雷達探測器。這個警察還會在乎二十年前丟失的東西嗎?這一切在她的頭腦里都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她暗自再次溫習了所有這些藉口,一種冰冷的恐懼使她的胃裡感到一陣絞痛。她從大樓里偷了東西。如果她告訴了警探,她會被逮捕的,她也許會被開除。一隻蒼蠅爬上了她的手臂。艾麗絲猛的縮回手臂,並狠命地拍打自己的皮膚。
「你沒事吧?」警探從筆記本上舉起目光。
艾麗絲搖搖頭。沒有蒼蠅。
她一口喝完了她的啤酒。她渴望著再叫一杯,可是她必須當著克利夫蘭警察局半數警察的面開車回家。她繼而叫卡米歇爾端杯水來,耐心地等待警探寫完他的筆錄。當托尼終於記錄完畢時,他顯得疑惑不解。艾麗絲的胃痙攣了,啤酒湧上了她的喉嚨。難道她滿臉都是說謊的神色?
「你知道嗎,我根本沒想到我必須再次回到那棟樓里去。」他的鬢角和鬍子已經灰白,但是他淡藍色的眼睛顯得出奇的年輕,幾乎有點孩子氣,但非常悲傷。
「以前你去過那裡?」她設法問。
「銀行關閉前後那段時間,以後再沒有去過。我剛要啟動調查。他們給了我調查的線索……」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他用一隻手捂住嘴巴,搖了搖頭。
「什麼樣的調查?」她避開他的目光。他顯然不願意談論這件事,但是她拼命想知道。「對不起。我只是覺得這棟樓那麼……奇怪。」
「哪方面奇怪?」他聳了聳眉毛。
「噢,我不知道。東西依然放在辦公桌上。文件櫃裡依然放滿了文件。」他倆的交談就像鬆開了減壓閥。她想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他,全部坦白——比阿特麗斯的皮箱、她的筆記、偷竊。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整棟大樓就像一個時間文物密藏器,像一九七八年引爆了一枚炸彈,所有的人都汽化了,但其他一切東西都遺留了下來。」
「噢,有一枚炸彈確實引爆了。當時銀行讓城市違約,市政府的人們氣憤極了,最後讓我們啟動對董事會的調查。兩周後,那棟大樓被封了,銀行沒了。」
「我不理解。」
「銀行的股份賣給了外地的一家公司,哥倫布托拉斯,聯邦政府封鎖了大樓以保護存儲的物品。我很高興我們事先得到了一些告發。我們扳倒了一個欺詐家族,但是其餘的家族都未受到懲處。有些人消失了,我想你只是找到了其中的一個人。」
被吞噬的屍體躺在浴室的地上。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依然殘留在頭髮和衣服上的嘔吐味道。她把香菸靠近自己的鼻子。兩個星期,她暗自思量。城市在十二月十五日違約,銀行在十二月二十九日關閉。蘇珊娜不是說過比阿特麗斯是在銀行被出售前消失的嗎?她記不清了。
「你認識任何失蹤的人嗎?」
「我妹妹就是其中一個。」警探說,他的眼睛盯著他的咖啡杯,擺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但是艾麗絲能夠看出這件事依然使他痛苦萬分。
「對不起。」
對於她的道歉他揮了揮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總認為現在她應該露面了,你知道嗎?馬科斯就能幹出那種事。」
馬科斯的名字像閃電擊中了艾麗絲。以前她在一本書里看見過這個名字,在比阿特麗斯的書里。她家裡某個地方的文件夾里有好幾疊潦草的速記文檔,是她從文檔室里偷出來的。還有那個神秘的皮箱。那個皮箱屬於一個女人。
艾麗絲用手捂住臉。「我想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