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011年,牛津大學新學院圖書館

2024-10-11 02:18:16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接下來的五十七分鐘,每一秒對洛瑞爾來說都是無盡的煎熬,她在新學院的花園裡百無聊賴地踱來踱去。圖書館的大門終於打開的時候,她推開其他人沖了進去,就像在聖誕節後的大促銷時闖進商場血拼一樣,這速度肯定打破了圖書館的記錄。她風風火火地跑回到書桌前,本為她的速度感到震驚。「你太厲害了,」他打趣道,「我應該沒把你鎖在圖書館吧?」

  洛瑞爾一邊回答他一邊匆忙翻看著凱蒂1941年的第一本日記,想知道母親的計劃最後為何失敗。開始幾個月的日記並沒有過多地提到薇薇安,凱蒂只是偶爾提到自己寫了信或是收到了信,後面還有一句措辭非常謹慎的話——「詹金斯太太似乎過得很好」。但1941年4月5日這天的日記中,事情發生了變化。

  今天,郵差給我送來薇薇安小朋友的信。按她通常的寫信習慣來說,這封信很長。我立刻意識到,她的語氣有些變化。開始的時候我還為此感到開心,覺得她以前的精神又回來了。我想,她的心境開始因平和而變得明朗。但可惜的是,信里的內容顯示,她的家庭生活和健康狀況並沒有新的變化。她用大量篇幅和許多瑣碎的小細節跟我講和她一起在托馬林醫生的醫院當志願者、照顧孤兒的那個小伙子。信的結尾,她一如既往地懇求我,閱後即焚,在回信中也不要提到她在醫院的工作。

  我當然會遵從她的意願,但我還是想儘量懇求她,不要再去那個地方,至少,在我找出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之前,不要再去那兒了。這些年來,醫院不菲的花銷都是她在負責,這難道還不夠嗎?她真的一點兒都不關心自己的健康?我知道,她不會停下來的。她已經二十歲了,但依舊是我們在船上初次見面時那個固執的小孩,如果我的建議不適合她,她是不會聽從的。但無論如何,我都會把這些話告訴她。如果不幸即將來臨,而我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把她拉上正軌,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洛瑞爾眉頭微蹙。什麼不幸?顯然,洛瑞爾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對那些受過心靈創傷的孩子們來說,凱蒂·埃利斯扮演著亦師亦友的角色,她為什麼強烈建議薇薇安放棄在醫院的志願者工作,別去照顧那些孤兒呢?難道,托馬林醫生就是那個危險因素?又或者,醫院所在的區域經常遭到德軍的轟炸?洛瑞爾思考了幾分鐘,最後還是決定暫時不管凱蒂的擔心——畢竟,剩下的時間不多,不能全部浪費在和今天的任務無關的事情上。雖然洛瑞爾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但畢竟這和今天的任務無關——今天來這兒的目的是了解母親所謂的計劃,所以她接著往下讀。

  薇薇安的興致之所以這麼好,答案在信的第二頁就揭曉了。她好像邂逅了一個年輕男人。她假裝輕描淡寫地跟我說起他——「和我一起照顧孩子們的還有一位志願者,我不知道怎麼把燈光變成精靈,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界線」——我了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假裝無所謂是為我好,不想讓我擔心。我不知道她心底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但花費這麼多篇幅來描述一個剛認識的人並不是她一貫的風格。我有些忐忑,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我決定馬上寫信讓她多提防人心。

  下一篇日記當中,凱蒂·埃利斯直接摘錄了薇薇安·詹金斯來信中的一大段內容。顯然,凱蒂·埃利斯寫信告訴了薇薇安自己的擔憂,而薇薇安的來信是想寬慰她。

  親愛的凱蒂,我好想你啊!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一年有餘,我感覺這一年多的時間就像十年那樣漫長。讀完你的來信,我真希望我們能夠坐在諾德斯特姆中學的大樹下——就是湖邊那棵大樹,以前你來看我的時候我們經常在樹下野餐。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我們從舅舅的大房子裡溜出來,往樹林裡的樹木上掛紙燈籠。我們告訴舅舅,肯定是那些吉卜賽人搞的鬼。第二天,他扛著槍,牽著那條患了關節炎的可憐小狗在草坪上威風凜凜地溜達了一整天。那條獵犬叫杜威,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傢伙。

  後來,你為我的調皮訓斥了我一頓,但親愛的凱蒂,我記得你就是在吃早餐的時候繪聲繪色地說自己夜裡聽見了「可怕動靜」的那個人。你還說,這肯定是吉卜賽人走進諾德斯特姆中學地窖時發出的聲音。天哪,這明明是我們借著銀色的月光,在河裡游泳發出的聲音。我好喜歡游泳,那感覺就像馬上要離開這世界一樣,你說呢?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在小溪底下發現一條隧道,順著它我就能回到從前。

  親愛的凱蒂,真不知道我長到多大歲數你才不會為我擔憂。我真是你的負擔。等我老了,在躺椅上搖晃著織毛衣的時候,你還會提醒我別弄髒裙子,要擦乾鼻涕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有時候我讓你很為難。我多幸運,那天在火車站遇見的人是你。

  你的建議向來很明智,但親愛的凱蒂,請你相信,我也不是愚笨之人。我已經長大了,我清楚自己肩上的責任——你肯定不相信吧?此刻,你讀著我的來信,也肯定在一邊搖頭,一邊覺得我是個魯莽的姑娘。別擔心,我向你保證,我沒有跟那個男人多說一句話——順便提一句,他叫吉米,我們還是叫他的名字吧!「那個男人」聽上去總有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實際上,我一直在努力與他保持距離,必要時,甚至不惜粗魯無禮。親愛的凱蒂,真是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待人接物沒有教養的樣子,我也不願意做任何有損你清譽的事。

  洛瑞爾笑了,薇薇安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姑娘。她的信讀來像是在撒嬌、開玩笑,不會讓人覺得她對老母雞護崽兒一樣一直憂心忡忡的凱蒂有任何不敬之意。就連凱蒂自己也在摘錄下方寫了這樣一句話:看見她又成了以前那個魯莽的小姑娘,我真的很開心,我一直很想念她當初的模樣。不過,洛瑞爾並不喜歡和薇薇安一起在醫院做義工的那個小伙子的名字。那個吉米和母親曾經愛過的那個吉米是同一個人嗎?當然是。他也在托馬林醫生那兒工作,這難道只是個巧合?當然不是。洛瑞爾心中忽然有一種不祥的強烈預感,那對年輕情侶的計劃慢慢露出了冰山一角。

  薇薇安顯然不知道醫院裡那個帥氣小伙和自己曾經的朋友桃樂茜的關係。洛瑞爾覺得這並不奇怪。基蒂·巴克爾說過,母親一直把男朋友藏著掖著,不讓坎普頓叢林的人知道。基蒂還說過,戰爭時期,人們的情感分外熾烈,道德感逐漸瓦解。洛瑞爾忽然意識到,或許正是當時的環境,讓這對命運乖蹇的戀人在一時的瘋狂中與彼此擦肩而過。

  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日記里沒有提到薇薇安和那個年輕男人。那段時間,凱蒂·埃利斯一直忙著估量各個地區的監護人政策,廣播裡又全是德軍入侵的消息。4月19日,她在日記中寫道,薇薇安沒有如期來信,但第二天的日記中她又說道,她接到托馬林醫生打來的電話,醫生說薇薇安現在的情況不妙。如今,事情變得十分有趣——凱蒂·埃利斯和托馬林醫生相互認識,那凱蒂之所以反對薇薇安去醫院應該不是醫生本人有什麼問題了。四天之後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今天收到的一封信讓我非常苦惱。日記中的寥寥數語難以說清楚這件事情,我不知道該從信的哪一個段落開始引用,哪一個段落結束。所以,我只好違背親愛的薇薇安的意願——她一定會很生氣——把這封信保留下來,但我向親愛的她保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洛瑞爾急切地翻到下一頁。白色的紙箋上,字跡非常潦草。1941年4月23日,薇薇安·詹金斯給凱蒂·埃利斯寫下這封信的時候顯然非常著急。洛瑞爾從信件的日期中敏銳地發現,薇薇安就是在一個月之後去世的。

  我在火車站附近的餐廳里給你寫這封信,親愛的凱蒂,因為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不馬上記錄下整件事情的話,它就會立馬消失,明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這不過又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我要說的事情你可能不喜歡,但親愛的,你是唯一能傾聽我的人,我必須跟人講講這件事。原諒我吧,親愛的凱蒂,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歉意,因為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肯定會讓你擔心。如果你因此對我印象不好,那麼請你記得,我還是你在船上認識的那個小小的旅伴。

  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在門前的台階上停留了一會兒,整理圍巾。凱蒂,我向你保證,事情真的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向來不會撒謊。這時候,我聽見醫院的門響了,雖然沒有回頭,但我知道肯定是他。我應該跟你提到過他一兩次吧?那個叫吉米的小伙子就站在我背後。

  凱蒂·埃利斯在這個句子下面畫了一條橫線,旁邊還作了批註。她的字跡很小很工整,洛瑞爾費了好大工夫才看清楚她話語裡的否定情緒:提到過一兩次?陷入愛河中的人真容易出現錯覺,我對此毫不吃驚。陷入愛河的人——洛瑞爾的心撲騰撲騰地跳著,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薇薇安的來信上。薇薇安愛上吉米了嗎?這就是那個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計劃?

  我很肯定,背後的人就是他。吉米走到台階上,我們談了幾句孩子們的趣事兒。他讓我很開心,他是個有趣的人,而我喜歡有趣的人。你也是這樣的,對吧?我父親就是個很有意思的男人,總會讓我們哈哈大笑。吉米的舉動很不自然,他略顯尷尬地問我,可不可以跟我一同步行回家,我們要去的地方剛好在一個方向。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拒絕,卻不由自主地答應道:「好的。」

  凱蒂,此刻你肯定在一邊讀信一邊搖頭,我能想像出你坐在窗戶邊的小書桌前的樣子。你以前跟我說過你的小書桌,不知此刻桌角的花瓶中有沒有新鮮的櫻草花呢?肯定有,我了解你。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麼答應他的要求吧!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像你說的那樣,跟他保持距離,對他視而不見——但那天,他送給我一份致歉禮物,我和他之間有些小誤會,但我並沒有為此生氣。他的禮物是一張照片,看著照片裡的場景,我感覺他好像看透了我內心藏著的小世界。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個世界就一直存在於我的心裡。

  我把照片帶回家,像守護珍寶的孩子一樣,一有機會就把它拿出來端詳,打量上面每一個細節。欣賞完之後,又把它鎖在臥室里外婆畫像後面的隱秘壁櫥里。就像孩子會把自己認為寶貴的東西藏起來一樣,只有把它藏起來,讓它單單屬於我一個人,它的寶貴价值才會凸顯出來。在醫院裡,他曾聽過我給孩子們講故事,所以拍了這張照片給我也不足為奇,但我依然很感動。

  「不足為奇」這個詞下面被畫上了橫線,凱蒂·埃利斯在旁邊作了批註:

  她的意思其實就是覺得這件事很神奇,我了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對小溪里那個奇幻世界有多迷戀。工作經驗讓我清楚地知道,孩童時期建立的信念體系非常牢固,人們從來不可能徹底擺脫它的影響。有時候它會隱藏起來,但關鍵時刻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影響那個由它一手塑造的靈魂。

  洛瑞爾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代,不知道凱蒂說的是不是真的。洛瑞爾的父親母親都是無神論者,在他們看來,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母親尤其贊同這個觀點——母親說,自己太晚才意識到家庭的重要意義。洛瑞爾不得不承認,如果她和別人發生爭執,尼克森家的人會團結一致支持她,就像小時候爸爸媽媽教她們的那樣。

  也許,最近的小傷痛讓我比平時更加魯莽。我在昏暗的臥室里待了一個星期,德國人的飛機在頭頂發出嗚嗚的轟鳴聲。有一天晚上,亨利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希望我趕緊好起來。我真想走出房間,自由呼吸春日裡倫敦新鮮的空氣。順便說一句,凱蒂,整個世界都捲入我們稱之為戰爭的這場瘋狂之中,你不覺得這很讓人吃驚嗎?花兒、蜜蜂和四季卻還是無奈地一如既往,睿智地等待人性甦醒,等待他們想起生命的美好,似乎從來不知疲倦。這真奇怪,但我對這世界的愛與渴望卻因為離開它而變得更加深厚。人能從絕望里滋生出歡喜的渴望,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日子,最瑣碎的事物中也藏著幸福,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

  不管怎樣,他邀請我同行的時候我答應了。我們就這樣走著,我縱容自己暢聲歡笑。他給我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讓我感覺很輕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能好好享受這些最簡單的樂趣了,比如,晴朗的下午有人陪伴,有人可以交談。凱蒂,對這些簡單的歡樂我向來沒有多大耐心,但現在,我是個女人了,我想要一些我不曾有過的東西。但我想要的是一個人,我們應該渴望那些自己被禁止觸碰的東西嗎?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是薇薇安禁止觸碰的?洛瑞爾心裡又出現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錯過了整個謎團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匆匆掃了掃接下來兩個星期的日記,找到薇薇安的名字,希望能解開心中的疑團。

  她繼續跟他見面——在醫院裡。這真難辦,但即便他們在其他地方見面的話情況也不會好轉。這時候,薇薇安應該在婦女志願服務社的食堂做義工,或者在家打理雜務。她讓我別擔心,說「和他只是朋友,僅此而已」。她還說,那個年輕人已經有未婚妻了。「他已經訂婚了,很快就要結婚,凱蒂,他們很恩愛,打算戰爭結束後就搬到鄉下去。他們會找一棟寬敞的舊房子住下,生很多孩子,讓屋子裡充滿歡聲笑語。所以,我不會違背自己在婚禮上的誓言。我知道,你一直擔心這件事。」薇薇安想以此證明她和那個男人之間是清白的。

  讀完這段話,洛瑞爾心裡忽然明白過來,薇薇安信中提到的那位未婚妻就是她的媽媽——桃樂茜。過往和現在,真實的歷史和她現今的感受混雜在一起,一時間讓人難以承受。她取下眼鏡,輕撫額頭,靜靜看著窗外的石牆。

  過了一會兒,她接著往下看:

  她知道,我擔心的並非只有這件事,她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什麼懵懂無知的人,我知道這個年輕男子的婚約在心動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對薇薇安的想法我了如指掌。

  凱蒂似乎杞人憂天了,但洛瑞爾仍舊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憂心忡忡。薇薇安的來信表明,凱蒂主要是害怕她背叛自己的婚姻和丈夫。難道薇薇安以前也有出軌的經歷?雖然線索不多,但從薇薇安對生命的浪漫遐想中,洛瑞爾已經讀出了一種自由戀愛的精神……

  翻到兩天之後的日記,洛瑞爾覺得,凱蒂好像已經察覺到,吉米對薇薇安造成了威脅。

  戰爭真可怕——昨天晚上,威斯敏斯特大廳、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國會大樓都遭到了炸彈攻擊,開始的時候大家以為大本鐘也被炸成了廢墟。今天晚上,我既沒有讀報紙也不想聽無線廣播,我決定好好整理一下客廳的櫥櫃,給我新寫的教育筆記騰地方。我承認,自己有點像園丁鳥,這個稱號讓我羞愧。其實,我很希望自己在家務方面跟教育方面一樣在行——櫥柜上雜七雜八的小零碎實在太多了。其中一封信,還是三年之前薇薇安的舅舅寄來的。薇薇安的舅舅在信中說,她很聽話,很讓人省心——今晚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跟三年前一樣著急,他根本不了解真實的薇薇安。此外,他還隨信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薇薇安雖然只有十七歲,但美麗的容貌卻已經遮掩不住。我還記得,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薇薇安的時候,她就像童話里走出來的小人兒,嗯,有點像小紅帽,大大的眼睛,花骨朵兒一樣的嘴唇,目光是孩子特有的率直和純真。記得,我當時就許下心愿,希望叢林裡沒有大灰狼在覬覦她。

  這封三年前的來信偏偏在今天重見天日,我一時有些躊躇。上次我也有這種感覺,後來證明我的看法是對的。但我當時沒有及時行動,導致如今後悔終生,這次我不會袖手旁觀,讓我年輕的朋友再次犯下彌天大錯。信件不能充分表達我心中的憂慮,所以我決定去趟倫敦,親自跟她談談。

  顯然,凱蒂說走就走——下一篇日記已經是四天以後了。

  我已經去過倫敦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嚴重。親愛的薇薇安顯然已經愛上了那個叫吉米的年輕人。雖然,她對此並沒有多言——這是自然,她對這件事特別謹慎——但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她了,觀察她的神色變化,傾聽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話,我心裡已經有了結論。更糟的是,她似乎把所有的小心謹慎都拋到了腦後。那個年輕人跟他可憐的父親同住,薇薇安已經去拜訪了好幾次。她堅持說他們之間「是清白的」,我告訴她這世上根本沒有純潔的男女關係,如果吉米也到她家拜訪的話,兩人之間的差距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她告訴我,她不會放棄的,真是個固執的丫頭,我硬起心腸說道:「親愛的,但你已經結婚了。」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在諾德斯特姆教堂對自己丈夫許下的誓言,她會深愛尊敬服從自己的丈夫,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我很難忘記她當時看我的眼神——她眼睛裡滿是失望,像在跟我說:我是不會明白的。

  我當然知道愛情中的禁忌是什麼,也如實相告,但她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才有強烈的情感。我們分手道別的時候鬧得很不愉快,想來真是難過。我最後一次試圖說服她放棄醫院的工作,但被她拒絕了。我讓她考慮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卻把我的擔憂拋之腦後。她美麗的臉龐像是大師的傑作,失望的表情爬上她的臉龐,感覺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散了一樣。但我不會放棄,我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但火車離開倫敦的時候,我已經作出了決定——我要寫信給吉米·梅特卡夫,告訴他,他的所作所為會毀了薇薇安。也許,薇薇安陷入瘋狂的時候吉米會小心謹慎些吧!

  日光西斜,閱覽室里逐漸變得陰暗冰涼。洛瑞爾已經連續看了兩個小時的日記,凱蒂·埃利斯的字跡雖然工整卻過於秀氣,洛瑞爾的眼睛都看花了。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子裡全是凱蒂的話。洛瑞爾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寫信給吉米。難道媽媽的計劃就是因此而擱淺的?雖然薇薇安不肯放手,但凱蒂的來信顯然會讓吉米放棄他和薇薇安之間的友情,不過,這就是媽媽和吉米感情最終破裂的原因嗎?小說里經常有這樣的事——年輕情侶為了獲得幸福不顧一切,卻最終因自己的所作所為勞燕分飛。這是常有的事。那天在醫院,母親對洛瑞爾說,人應當為愛情而走進婚姻,不應該等待,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那時候,她心裡是不是就想著這件事?桃樂茜是不是等得太久,想要的太多,所以才讓愛人撲進了別人的懷抱?

  洛瑞爾覺得,薇薇安身上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桃樂茜和吉米的計劃才被迫中止。難道,這僅僅是因為吉米愛上了她?或者,還有別的原因?凱蒂·埃利斯不愧是牧師的女兒,她擔心薇薇安會跨越婚姻的道德底線,但除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原因。凱蒂的確是個愛操心的人,但從她對薇薇安的關心來看,薇薇安肯定有某種慢性疾病,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人該有的生機勃勃。薇薇安本人也曾在信中提到,自己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丈夫亨利坐在病榻旁,握著她的手希望她儘快康復。薇薇安·詹金斯是不是身體不好,所以面對外界尤為脆弱?她是不是經歷了一系列心理或身體的創傷,所以特別容易舊疾復發?

  難道——洛瑞爾忽然坐直了身體——薇薇安和亨利結婚後曾多次流產?這樣就能解釋丈夫對她無微不至的寵溺。她身體稍微好轉就想走出家門,或許是想擺脫家庭帶給她的煩惱。勉力做些身體難以承受的事情剛好證明了這一點,凱蒂·埃利斯之所以不願意她在醫院跟孩子們打交道或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事情真是這樣的嗎?凱蒂是擔心薇薇安和孩子們在一起會經常想起自己膝下無子的事實,怕她更加難過嗎?薇薇安在信中提到,追求明知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是人之本性,她也不能免俗。憑直覺,洛瑞爾認為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凱蒂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話也驗證了她的推測。

  洛瑞爾希望有更多線索,便於自己找出真相。她忽然想起了格里的時光機器,那玩意兒用在此刻再合適不過。但現在她還得繼續閱讀凱蒂的日記。她從後面幾篇日記中得知,雖然凱蒂一直不看好他們,但薇薇安和吉米之間的友情持續升溫。5月20日這天的日記里忽然提到,薇薇安來信說自己再也不會和吉米見面,是時候讓他開始新生活了。薇薇安跟他告別,希望他一切都好。

  洛瑞爾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凱蒂到底有沒有寫信給吉米,如果有的話,是否就是她的信導致了薇薇安的轉變。她替薇薇安·詹金斯感到惋惜,雖然洛瑞爾知道吉米對她的友情並非一見鍾情那麼簡單,但她還是忍不住同情那個年輕的女人,這麼一點點細微的情感居然能讓她如此滿足。洛瑞爾覺得,自己之所以對薇薇安心生憐憫,或許是因為早就知道了她宿命的結局。但一向覺得這段友誼應該結束的凱蒂,對這個結果似乎也很矛盾。

  出於對薇薇安的擔心,我希望她結束和那個年輕人的感情,可如今,我的願望達成,心裡卻背負了沉重的負擔。薇薇安的來信沒有說他們分手的細節,但從她的語氣中不難揣測這個過程有多麼艱難。她字裡行間滿是順從。她只說,我是對的,這段友誼該結束了,她讓我不要擔心,一切都很好。無論她是悲傷還是憤怒我都不覺得奇怪,但她這種沮喪的語氣卻讓我非常憂慮。我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好,我期待她的下一封來信,希望那時候她會好些。我相信,我的做法是對的。

  薇薇安再也沒有來信。「三天之後,」凱蒂·埃利斯在日記中寫道,「薇薇安·詹金斯去世了。」她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

  三十分鐘後,洛瑞爾急匆匆地穿過新學院被暮色籠罩的草坪,往車站趕去。她在腦海中回顧今天獲得的信息時,手機忽然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但她還是接起來。

  「是洛爾嗎?」電話那頭問道。

  「格里?」電話那頭非常嘈雜,洛瑞爾努力想聽清楚他的話。「格里,你在哪兒?」

  「我在倫敦,弗利特街上的一個電話亭。」

  「倫敦現在還有能用的電話亭?」

  「是的,也可能是我乘坐時間機器,穿越回過去了,那樣可就糟了。」

  「你在倫敦做什麼?」

  「查找魯弗斯醫生的資料。」

  「是嗎?」洛瑞爾用手捂著另一邊耳朵,想聽得更清楚一些,「有結果嗎?你查到什麼了?」

  「我找到了他的日記,戰爭快結束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因感染,生病去世了。」

  洛瑞爾的心跳得飛快,她不想聽醫生的死訊。追尋真相的過程中,留給悲傷的空間不多。「然後呢?日記中都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揀重要的說,快點,求你了。」

  「等一下。」她聽見格里投幣的聲音,「你還在嗎?」

  「在,在呢。」

  前面是黃燈,洛瑞爾停下腳步,聽格里在電話那頭說道。「洛爾,她們從來都不是朋友——媽媽和那個薇薇安·詹金斯——魯弗斯醫生說,她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你說什麼?」洛瑞爾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們幾乎都不認識彼此。」

  「你是說媽媽和薇薇安嗎?你胡說什麼?我看了那本書,還有照片——她們肯定是朋友。」

  「是媽媽一廂情願,想跟薇薇安做朋友。魯弗斯醫生在日記里說,媽媽想成為薇薇安·詹金斯,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以為她們倆是難分彼此的好朋友——醫生的原話是『同一種人』,但這一切都是媽媽的想像。」

  「可是……我……」

  「然後發生了一件事,我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事,但薇薇安的所作所為讓媽媽明白,她們根本不是好閨蜜。」

  洛瑞爾想起基蒂·巴克爾提到過的那次爭吵,薇薇安和桃樂茜之間起了爭執,桃樂茜心情一直不好,並因此起了復仇的念頭。「究竟怎麼回事,格里?」她追問道,「薇薇安究竟做了什麼?」

  「她——你等等。渾蛋,我沒硬幣了。」電話那頭傳來搖晃錢包和聽筒的嘈雜聲,「電話馬上要掛了,洛爾——」

  「給我打過來,去換些硬幣給我打過來。」

  「來不及了,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我要回格林埃克——」

  電話那頭忽然陷入寂靜,格里的聲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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