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薇薇安

2024-10-11 02:18:0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22  1929年,澳大利亞塔姆伯林山

  薇薇安在麥克維先生的店鋪外跟人打架,被抓了個現行。大家其實都看得出來,父親並不想懲罰她。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心中最後一點狠勁也在世界大戰中消磨殆盡,再說,他一直特別喜歡小女兒身上那股鬧騰的勁兒。但家規不容更改,麥克維先生一直鬧著要用棍子責打薇薇安,說她被大家慣成這副無法無天的樣子。人群聚集過來,如同地獄,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地底下沒這麼熱……但隆美爾家的孩子不論做錯了什麼,大人都不會動手打人。至少,父親不會自己動手,不會因為薇薇安和那個叫瓊斯的小惡霸打架而責打她。因此,父親只好當眾宣布了一個決定——禁足薇薇安。這項懲罰是匆忙之間不得已而為之的決定,不料後來卻成為父親悔恨的源頭。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經常為此吵架,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大家都聽見了他的決定。才八歲的薇薇安一聽到父親的話,就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只好高傲地揚起下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告訴所有人,她才不在乎呢。她根本不想出去玩。

  本書首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於是,1929年夏季最熱的這天,薇薇安獨自一人待在家裡,其他人都去紹斯波特參加野餐聚會。早餐的時候,父親嚴肅地宣布了許多規矩,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都事無巨細地告訴薇薇安。母親看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輕輕擰了她一把。孩子們一人喝下一勺蓖麻油,免得貪嘴吃多了回來難受,薇薇安享受特別待遇,喝了兩勺——沒人管著,她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之後,大家慌亂又興奮地收拾好東西,鑽進福特小汽車裡,沿著狹窄崎嶇的山路慢慢離開。

  屋子裡少了那麼些人,頓時安靜下來,光線似乎也暗了些,細細的灰塵因為沒人來回跑動靜靜地浮在空中。幾分鐘之前,大家還圍坐在餐桌邊歡笑打鬧,如今,桌上的盤子都收起來,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裡面裝著母親做的果醬。父親還在桌上留了幾張白紙,方便薇薇安給麥克維先生和保利·瓊斯寫道歉信。到現在,信紙上還只有「親愛的麥克維先生」幾個字。薇薇安想了想,又把「親愛的」劃掉,改成「給」字。之後,她就呆坐在椅子上,看著空白的信箋出神,不知究竟還要寫多少字才能填滿信箋。希望父親回家之前,它們會自動浮現在紙上吧!

  後來,薇薇安明白,道歉信是不會自己出現在信箋上的,她沮喪地放下自來水筆,伸了個懶腰。她晃著兩隻光腳丫,打量著整間屋子——牆上的畫框,暗色的紅木家具,鋪著針織小毯的藤條床。屋子就是這樣,她厭惡地想著,只是大人的地盤,孩子們做作業的地方,在這裡每天還要刷牙洗澡,孩子們被要求「保持安靜」「不要跑來跑去」。母親用梳子細細地打理頭髮,穿著蕾絲衣服和埃達姑姑喝茶,牧師和醫生有時會來拜訪。這個地方死氣沉沉又無趣,薇薇安一直竭力想逃出這兒,但今天——薇薇安咬著腮幫子,心裡突然跳出一個主意——今天,這個地方是自己的,自己一個人的。這應該算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時刻吧!

  薇薇安先翻了翻姐姐伊芙的日記,然後瞧了瞧哥哥羅伯特最愛讀的雜誌,看了看小弟皮蓬收集的石頭。最後,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母親的衣櫥上。她把腳伸進冰涼的鞋子裡——這雙鞋是她出生以前母親買的;將臉蛋貼在母親最貴的絲綢襯衣上,感受那光滑的質感;從鋪著全絲硬緞的核桃木首飾盒裡拿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脖子上比畫著。她在抽屜里找到了爸爸的太陽勳章,還有小心翼翼疊好的退伍文件、一沓用絲帶紮好的信件,還有爸爸和媽媽的結婚證,上面印著他們倆的名字。那時候,媽媽還是來自英國牛津的伊莎貝爾·卡爾揚,還不是他們家的一員。

  蕾絲窗簾被風掀起又落下,屋外甜蜜的氣息從敞開的垂直推拉窗里飄進來——有桉樹和檸檬香桃木的味道,還有父親最珍愛的芒果樹上熟透的果子味道。薇薇安把東西疊好放回抽屜里,跑到窗戶邊。天氣很好,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既像蔚藍的大海,又像繃緊的鼓面。無花果樹的葉子在明媚的日光中閃閃發亮,粉紅明黃的雞蛋花勾著人的眼睛,屋後茂盛的雨林里,鳥兒們一唱一和地鳴叫著。薇薇安意識到,要變天了,不久之後應該會有一場暴風雨。她喜歡暴風雨,喜歡重重疊疊的烏雲和厚重的雨滴,喜歡乾涸的紅土地被雨水打濕的味道,還有雨滴拍打在牆上的聲音。每當這時,爸爸就會在陽台上來回踱步,他嘴裡叼著煙管,眼睛裡閃著光芒。看見棕櫚樹在風雨中慟哭折腰,他有些憂心忡忡。

  薇薇安轉過身,她已經在家裡待得夠久了,再也不想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屋裡。她在廚房待了一會兒,裝好母親給她留的午餐,然後四處搜尋,想多帶點安扎克餅乾。一隊螞蟻沿著水槽往牆上爬,它們也知道馬上要下大雨了。薇薇安看都沒看那封沒完成的道歉信,跳著舞跑到後面的陽台上。她從來都不肯好好走路。

  外面還是很熱,空氣非常悶。光著腳踩在陽台的木地板上,薇薇安立馬感到一陣灼熱。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去海邊了,不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姐姐他們現在在哪兒,他們到紹斯波特了嗎?參加聚會的父母和孩子們是不是正在游泳,正在笑著擺好午餐?她的家人可能劃著名遊船在玩耍吧?羅伯特說,海邊新修了一座棧橋——他也是偷聽父親和戰友的談話才知道的。薇薇安想像自己站在棧橋上,猛地跳入海水中,「撲通」一聲,像枚澳洲堅果一樣飛快地沉入水中。她的皮膚會感到刺痛,冰涼的海水會灌進她的鼻子裡。

  平時,她可以去女巫瀑布游泳,但今天這種天氣,岩石上的小泳池哪裡比得上迷人的大海呢?再說,她不能離開家,鎮子上多嘴的長舌婦肯定會發現的。最糟的是,保利·瓊斯也會看到她,他說不定正在太陽底下像只又肥又老的大白鯊一樣曬著他白白的肚皮呢。一看到他薇薇安就來氣,他要是敢再欺負皮蓬的話,薇薇安一定會讓他好看。

  薇薇安鬆開攥著的拳頭,瞧了瞧外面的小棚屋。流浪漢老麥就住在那裡,給人修修補補,他那兒倒是值得去一趟。但爸爸明令禁止薇薇安用奇奇怪怪的問題打攪老麥工作。他的活兒很多,爸爸又沒付他錢,他才沒必要喝著茶跟一個小姑娘耍嘴皮子。再說了,薇薇安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老麥知道今天只有薇薇安一個人在家,他聽著屋裡的動靜。但是除非薇薇安病了或是摔傷了,否則他是不會管她的。

  如此一來,只剩一個地方可去了。

  薇薇安蹦跳著走下寬闊的樓梯,穿過草地,繞過苗圃——母親堅持在那兒種了些玫瑰,爸爸好心提醒她這不是英國——然後,薇薇安連著翻了三個跟頭,興沖沖地朝小溪出發。

  *?*?*

  薇薇安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知道慢慢地朝這條小溪踱步了。她在銀色的膠樹叢里自由穿梭,一邊採摘金合歡花和紅千層,一邊注意別踩到螞蟻和蜘蛛。走著走著,她離人群和建築越來越遠,老師和學校里的條條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後。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裡了。這是她一個人的天地,她屬於這裡,這裡也屬於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著急到達目的地。穿過第一重岩壁,地面變得陡峭起來,到處都是螞蟻堆一樣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緊裝著午餐的小包,飛跑起來,享受著心臟在胸腔里怦怦跳動和雙腿傳來的讓人驚心的興奮感。她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差點被絆倒在地上。她靈活地避開路邊伸出來的樹枝,跳過一塊又一塊岩石,踩著乾枯的落葉順勢往前一滑。

  鞭鳥在頭頂唱著歌兒,死人溝里的瀑布發出嘈雜的聲響。陽光穿過密林,碎碎地篩在色彩斑斕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來就像萬花筒一般有趣。灌木叢里生機勃勃——樹木用乾渴蒼老的聲音慢慢交談,樹枝和倒在地上的樹幹後面藏著數千雙看不見的眼睛,它們正看著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腳步,把耳朵貼在堅硬的地面上,就能聽見大地呼喚她的聲音,還有遠古時候的歌聲。但薇薇安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她心裡全是蜿蜒著穿過峽谷的小溪。

  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但不得不說,這是條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處拐彎,兩岸的河床特別寬,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幾百萬年之前就已經形成,那時候,大地的面貌在嘆息聲中發生了變化,大塊大塊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參差不齊的峭壁。峭壁邊原來是一片淺灘,它變深變幽暗,那就是薇薇安發現寶藏的地方。

  那天,她從媽媽的廚房裡偷了幾個玻璃罐子,用來裝抓住的小魚——如今,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齒草後面的爛樹幹里,薇薇安所有的寶貝都藏在那裡。小溪里總會有各種各樣令人驚喜的發現:鰻魚、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鏽水桶。有一次,她還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進小溪里,想抓住那條她從未見過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裡伸得更深了些,臉幾乎都碰到了水面。這時,她忽然發現水裡有東西在閃光。那東西有好幾個,都是橙色的,閃閃發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還以為是太陽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陽光燦爛的天空,但天空靜靜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閃光明顯不同。那些光亮來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床上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當中。那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另一種東西。

  薇薇安想了許多關於那些光的事,她不是個愛鑽研書本的人——那是羅伯特和媽媽喜歡做的事——但她很擅長提問。她從老麥和爸爸那兒旁敲側擊,然後碰到了爸爸的戰友——在戰爭中負責偵察的布萊克·傑基,他對叢林的了解遠遠超過了其他人。傑基停下手裡的活,一手扶在後腰上,一面彎下結實的身子:「你看見水塘里有東西在閃光,是嗎?」

  薇薇安點點頭,傑基端詳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錯開。最後,他輕輕笑了笑:「你去過水塘下面嗎?」

  「沒有。」薇薇安趕走鼻子上的蒼蠅。「水太深了。」

  「我也沒下去過。」傑基把手伸進寬大的帽子裡撓了撓頭,他本來打算繼續挖土的,還沒來得及把鐵鍬插進土裡,忽然又扭頭對薇薇安說道:「既然你沒有親眼看到,你怎麼確定真的有那麼個閃光的東西?」

  這時候,薇薇安忽然意識到,她的小溪里有一條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邊,這是唯一的解釋。她聽爸爸說,在澳大利亞挖一個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國。現在,她就要去探尋這條暗道,那是一條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還有時間的來源,從那兒還可以去往布滿閃閃星子的遙遠蒼穹。問題在於,她找到這條秘密通道要幹什麼?

  探索其中的秘密。對,就是這樣。

  灌木叢和小溪中間有一塊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橋,把二者連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腳步。水面很平靜,岸邊淺灘里的溪水顏色渾濁厚重。水面上浮著上游漂來的一層污物,像是一層油膩膩的皮膚。太陽正當空,地面被曬得滾燙,高大的膠樹樹枝在炙熱中畢剝作響。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齒草下面,灌木叢中有不知名的小東西一閃而過。

  她光著腳走進溪水中,起初的時候還覺得微微有些涼。她用腳趾緊緊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過這片淺灘,石板上有時會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計劃是先看看溪水裡的閃光,確定它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然後再儘量潛入水底,仔細看看它們。她已經在家練了好幾個星期憋氣了,還帶來了媽媽的木頭晾衣夾子。羅伯特告訴她,只要能避免空氣進入鼻孔,就能憋更長時間。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夾子夾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盡頭,低頭凝視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幾秒鐘時間,不停變換姿勢,終於看見那些東西還在那裡!

  薇薇安忍不住咧開嘴笑了,差點沒站穩。岩石那邊有兩隻小翠鳥,它們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邊上,濕漉漉的腳底板拍打著平坦的岩石。她在包里翻找夾子。

  她正在思考怎麼才能把夾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見自己腳背上有個黑色的小東西——一條肥肥胖胖的螞蟥!薇薇安彎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這個小東西,用力拉扯,但這滑膩的玩意兒還是不肯鬆口。

  她坐下來,接著擺弄腳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無論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紋絲不動地伏在薇薇安的腳背上。濕漉漉的螞蟥在手指間滑動,發出噁心的吧唧聲。薇薇安坐直身子,閉上眼,使勁兒一拽。

  她把平時禁止使用的每一個罵人的詞語都用上了——屎玩意兒!該死!渾蛋!——這些詞都是她在過去的八年從父親那兒偷聽來的。螞蟥終於鬆開嘴,但薇薇安的腳背上忽然湧出一股鮮血。

  她一時間有些頭昏眼花,真慶幸自己此刻是坐著的。她還見過老麥殺雞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斷手指頭那次,是她把斷指送到法雷爾醫生的診所。和羅伯特在內蘭河邊比賽殺魚的時候,她的動作乾淨又麻利。但此刻,看見自己的鮮血,她還是有些犯暈。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邊,把腳放進去晃動著。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腳,卻發現還是在流血。沒辦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打開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著閃閃發光的醬汁,醬汁已經涼了,薇薇安用手指撮著軟軟的土豆和甘薯往嘴裡送。除了這些,還有一片麵包,上面塗著媽媽新做的果醬。此外,還有三塊安扎克餅乾和一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血橙。

  昏暗的樹叢里忽然出現幾隻烏鴉,它們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後將殘渣抖進灌木叢中,烏鴉揮舞著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撣了撣裙子,伸了個懶腰。

  她的腳背終於不流血了。她本來想去探尋水塘下面的隧道,但忽然覺得很累,特別累,就像媽媽講的故事裡的小姑娘一樣。媽媽講故事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像她自己的聲音,薇薇安覺得媽媽的聲音有些奇怪。對於媽媽的聲音,她既喜歡又嫉妒。

  薇薇安又打了個哈欠,眼睛開始忍不住流淚。

  或許,她應該躺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薇薇安爬到岩石邊上,鑽進茂密的羊齒草叢。然後,她翻過身,仰面朝上,又朝左邊挪了挪,這樣,羊齒草就把天空全部蓋住了。石板上的落葉軟乎乎,涼沁沁的,蟋蟀在灌木叢里竊竊私語,不知哪兒傳來青蛙喘氣的聲音。

  天氣很暖和,薇薇安還是個小孩,所以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夢見了水塘底下的閃光,夢裡她知道要游多久才能到中國。她還夢見了一座長長的木頭棧橋,被太陽曬得滾燙。她和哥哥姐姐站在橋頭,跳進大海。她夢見了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夢見了在陽台上踱步的父親,夢見母親那英國人的皮膚受不了海邊的烈日,起了斑點。她還夢見一家人聚在餐桌邊吃晚飯的場景。

  炙熱的陽光穿過灌木叢,篩下斑斑點點的影子。濕氣讓鼓膜變得更緊繃,薇薇安的頭髮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蟲子在一旁叫個不停,羊齒草的葉子碰到臉上,熟睡的孩子扭動了一下身子。這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薇薇安!」

  有人從小山坡上走過來,穿過灌木叢中,一邊朝她藏身的地方靠近,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薇薇安立刻驚醒了。

  是埃達姑姑,父親的姐姐。

  薇薇安坐起來,把額前打濕的頭髮順到腦後。附近有蜜蜂在嗡嗡轉悠,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小公主,你要是在這兒的話就快出來吧!」

  大部分時間薇薇安都是個叛逆的小孩,但埃達姑姑一向鎮定,她慌裡慌張的聲音勾起了薇薇安的好奇心,她從羊齒草中爬出來,抓起午餐盒子。天空暗了下來,烏雲遮蔽了蔚藍的天空,峽谷里一片昏暗。

  薇薇安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裡發誓一定會儘快回來,然後抬起腳步朝家裡跑去。

  *?*?*

  薇薇安從灌木叢里鑽出來時,看見埃達姑姑坐在屋後的台階上,腦袋埋在手心裡。姑姑好像有種第六感,覺得薇薇安並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圍看了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薇薇安,臉上滿是困惑,好像出現在草地上的是來自叢林的精靈。

  「過來,孩子。」埃達姑姑一邊朝薇薇安揮手,一邊勉強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種奇怪的眩暈感,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恐懼。埃達姑姑面色緋紅,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那樣子像是要吼罵薇薇安,或是伸手擰她的耳朵,但她沒有。相反,她忽然淚流滿面地說道:「謝天謝地,快進屋洗洗臉吧!你那可憐的媽媽要是看見你這樣會有多難過!」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裡。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後,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第一周,那些木頭匣子——就是埃達姑姑說的棺材——就放在客廳里。漫漫黑夜裡,薇薇安的臥室伸手不見五指,連牆壁都隱沒在黑暗當中。天氣依舊悶熱潮濕,來弔唁的大人們小聲交談,感嘆悲劇來得太突然。屋外下著大雨,屋內悶熱不堪,窗戶被霧氣糊住。他們穿著被雨打濕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牆邊給自己築了一個巢,她就躲在餐具櫃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來的牆縫中。頭頂污濁悶熱的空氣中傳來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談聲——福特小汽車……從山脊上摔了下去……燒成了光架子……難以辨認——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靜地想著池塘里的暗道,還有暗道正中央的發動機艙——地球旋轉的動力就來源於此。

  整整五天時間,她都一動不動地待在這裡。大人們也遷就她,給她端來飯菜,同情地對她搖搖頭。但最終他們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強行拖出來,回到這個真切的世界。

  這時候正值雨季,天氣又濕又熱,但這天太陽卻十分明媚,薇薇安聽見曾經的自己在輕聲呼喚。於是她走到後院當中,迎接眾人的目光,發現老麥還待在那個小棚屋裡。老麥簡單問候了幾句之後,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後老麥交給她一把錘子,讓她幫忙修理籬笆。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消磨過去。薇薇安本來想去小溪邊看看,但她沒有。之後,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達姑姑搬了一堆盒子來收拾屋裡的東西。姐姐最喜歡的那雙緞面鞋還像一周前她出門時那樣隨意地丟在門口的地毯上,媽媽說,這鞋子這麼漂亮,穿去野餐實在是糟蹋東西。如今,這雙鞋子被隨意丟進盒子裡,和爸爸的手帕、舊皮帶混在一起。接下來,門前的草地上豎起了一塊「甩賣」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臥室的地板上。這地方對她來說有點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薇薇安。

  *?*?*

  埃達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樣。牆上的漆沒有一塊塊往下剝落;長凳上沒有螞蟻在閒逛;長勢茂盛的花朵不會從花瓶里鑽出來,爬得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房子裡,任何調皮搗蛋的行為都不會被原諒。就像埃達姑姑常說的那樣,所有的東西在這裡都有自己的位置。埃達姑姑說話的時候,聲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繃得太緊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舊,薇薇安躺在「好房間」的沙發底下,身子緊緊貼著牆上的踢腳板。沙發上鋪著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從門那邊看不到薇薇安。破舊的沙發底下是個很舒服的地方,總會讓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裡的物件破舊雜亂,卻總讓人歡喜。待在這裡,薇薇安總是想哭。大部分時間,她都摒棄一切雜念,專心呼吸,每次只吸進去一點點空氣,然後又慢慢吐出來,她的胸腔幾乎一動不動。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里嘩啦啦直響,薇薇安閉上眼,胸脯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有時候,她幾乎相信自己這樣的舉動可以讓時間停止。

  這房間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有旁人來打擾。薇薇安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埃達姑姑就給她立了規矩——「好房間」是姑姑專享的休閒地方,身份貴重的客人來拜訪的時候也會在這裡招待——薇薇安神情肅穆地點點頭,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確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掃之外,沒人會來這個房間,她可以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獨處的時光。

  但今天是個例外。

  法雷牧師已經在窗戶邊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鐘,埃達姑姑熱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發和地板之間——確切地說,是埃達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來了也會這樣勸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師的聲音甜得發膩,好像是在對襁褓之中的耶穌說話一樣,「即便是對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為你不知道,她會不會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話,那我就是英國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聽見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噹聲,「那個孩子已經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點糖嗎?」

  「不用了,謝謝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達姑姑嘆了口氣,沙發又往下陷了一些。「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損失,牧師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麼慘……葬身山谷……載著所有人的福特汽車從山上徑直摔了下去……找到他們遺體的哈維·沃特金斯說,車燒得只剩了個光架子,他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個悲劇……」

  「極大的悲劇。」

  「是的。」埃達姑姑把鞋子脫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見她用大拇指撓著另一隻腳上磨出來的水泡。「我不能把她養在家裡,我自己已經有六個孩子了,而且我母親最近要搬來和我們同住。您是知道的,自從做了大腿截肢手術之後,她的身體一直病懨懨的。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牧師,我每周日都會去教堂做禮拜,復活節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時候,我都盡了自己的一份力,但這次我真的沒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頭不是盞省油的燈。」

  談話忽然中斷,大家靜靜品著茶,想著薇薇安不讓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話,」埃達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沒辦法。請您原諒我,我知道這樣說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把這一切怪到她頭上。她要是沒犯錯受罰的話,就會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樣的話,他們也不會著急趕回來。我哥哥是個心腸特別軟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那麼久——」姑姑忽然慟哭失聲,薇薇安想像著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樣——他們習慣了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知道首要的事情應該是勇敢和堅強。

  「好了,請您節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聲變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媽媽注意時的故意號哭。牧師的椅子發出咯吱的響聲,薇薇安看見他往沙發這邊走過來,交了什麼東西給埃達姑姑——肯定是這樣的,因為她聽見姑姑說:「謝謝您。」然後是擤鼻涕的聲音。

  「您自己留著吧!」牧師說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嘆了口氣,「那這個女孩該怎麼辦?」

  埃達姑姑止住哭聲,輕輕抽了抽鼻子,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說,「我覺得圖文巴那邊的教堂學校不錯。」

  牧師把雙腿疊在一起。

  「修女們把學校里的姑娘照顧得很好,」埃達姑姑接著往下說,「雖然嚴厲了些,但也是為了她們好。規矩對她不會有任何害處——戴維和伊莎貝爾一直太溺愛她了。」

  「伊莎貝爾。」牧師忽然念叨著這個名字,他往前傾了傾,「伊莎貝爾家還有哪些人?你能聯繫上他們嗎?」

  「她沒多說自己的家庭……但您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她還有個哥哥。」

  「哥哥?」

  「他在英國當老師,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辦了。」

  「什麼好辦了?」

  「我們可以從這裡入手。」

  「您的意思是……聯繫他?」埃達姑姑的聲音忽然變輕了。

  「只能試一試了,弗洛斯特夫人。」

  「給他寫信嗎?」

  「我親自給他寫信。」

  「牧師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說服他了。」

  「說服他作出正確的選擇。」

  「這是他的家族責任。」

  「對,家族責任。」埃達姑姑的聲音輕飄飄的,「誰能拒絕自己的家族責任呢?我要是有這個能力的話,就自己把她撫養長大了,但我母親要搬過來,家裡已經有了六個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發解脫地長吁一聲。「牧師先生,我再給您拿塊蛋糕吧?」

  *?*?*

  伊莎貝爾的確有個哥哥,他接受了牧師的勸導,於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變。事情很順利。埃達姑姑的朋友認識一個人,他妹妹要遠渡重洋去倫敦應聘家庭教師的職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們談過幾次就匆匆作出決定,細枝末節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發底下,他們的談話聲永遠縈繞在她頭頂。

  出發那天,姑姑給她穿上一雙幾乎全新的鞋子,頭髮利落地編成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條中規中矩的裙子,腰上還繫著絲帶。姑父開車把她們送到山下,然後大家一起去車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車。大雨仍舊不停歇,空氣中十分悶熱。薇薇安用手指在霧氣瀰漫的窗戶上寫寫畫畫。

  車站旅館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但他們很容易就在約定的地點找到凱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窗口旁邊的大鐘下面。

  薇薇安從沒想過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多人。人類無處不在,他們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來去匆匆,就像裹著爛木頭的潮濕污泥里的工蟻一樣。黑色的大傘,巨大的木頭貨櫃,還有長著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翹起的馬兒。

  對面的女人咳嗽了一聲,薇薇安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在對自己說話。她回想她的說話內容,但腦子裡全是馬兒和雨傘,還有濕地里的螞蟻,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問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點點頭。

  「注意你的行為舉止。」埃達姑姑替她理好衣領,責備道,「這也是你父親和母親希望的,回答問題的時候你應該說『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話,就說『不是的,小姐』。」女人輕聲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這兩張充滿期待的臉龐,埃達姑姑眉頭緊鎖,她已經不耐煩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說道。

  「今天早上過得好嗎?」

  順從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聽到她的問題就想大聲喊出自己的心聲——她一點兒都不好,她不想離開這裡,這不公平,他們不能強迫自己……但這顯然不是時候。薇薇安意識到,還是說出他們想聽的話比較省事。再說,自己說了也無濟於事,對嗎?言語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個詞語,可以描述內心的無底深淵。聽見父親走進客廳的腳步聲,聞見母親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見她曾經心不甘情不願地和皮蓬分享的東西時,薇薇安的內心都在發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說道。面前的這個紅頭髮女人穿著一條乾淨的長裙子,看上去很活潑。

  埃達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給腳夫,摸摸外甥女的頭,叮囑她路上小心。凱蒂·埃利斯小姐仔細看了看車票,不知道面試時穿那條裙子究竟合不合適。火車一聲長嘯,即將啟程。一個梳著辮子,穿著不合腳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鐵梯。站台上煙霧瀰漫,人們揮手朝車上的乘客呼喊道別,一隻流浪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沒人注意到,那個小女孩跨過昏暗台階的身影。埃達姑姑也沒注意到,人們本來以為她會將這個可憐的孤兒撫養長大。薇薇安·隆美爾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來,消失在內心深處。世界依舊繁忙,沒人看見她心裡的動向。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