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2011年,倫敦
2024-10-11 02:18:00
作者: (澳)凱特·莫頓
這段路開車很方便,十一點鐘的時候洛瑞爾就到了尤斯頓路。她到處找車位。終於在站台附近發現了一個窄窄的地方。大英圖書館就在幾步路開外的地方,真是完美。洛瑞爾四處一看,街角處有尼路咖啡黑藍色相間的遮陽棚。沒有咖啡因的滋潤,即便是在上午,腦子也昏昏沉沉的。
二十分鐘之後,精神抖擻的洛瑞爾穿過圖書館灰白色的大廳,來到讀者登記處。胸牌上寫著「邦妮」的年輕工作人員沒有認出洛瑞爾,正兀自對著玻璃門欣賞自己的容貌。洛瑞爾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嘉獎。整個晚上她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子裡全想著母親究竟從薇薇安·詹金斯那裡拿走了什麼。又是凌晨才入眠,在格林埃克斯農場從起床到開車離開,她一共只花了十分鐘時間。這樣的速度難能可貴。洛瑞爾用手撥弄了一下頭髮,想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些。邦妮問道:「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洛瑞爾回答道:「你好,我想諮詢件事兒。」她掏出格里寫著借閱證編號的那張字條,「我在人文閱覽室預約了一本圖書。」
「我查一下,請稍等。」邦妮在鍵盤上敲下幾個按鍵,「請提供您的身份證和地址,這樣我才能完善您的登記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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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爾把東西遞給她,邦妮看了一眼笑著說道:「洛瑞爾·尼克森——和那個女演員同名。」
「是的。」洛瑞爾點頭同意。
邦妮找出一張借閱證,指著盤旋樓梯的方向說道:「請去二樓前台,那兒的工作人員會把書給您。」
洛瑞爾依言而行,二樓前台果然有一位非常熱心的紳士在等著她。他穿著西裝馬甲,脖子上繫著紅色領結,留著長長的白鬍子。洛瑞爾說清楚自己要找的書,把剛才在樓下列印的資料遞給他。老紳士轉身走向身後的書架,從上面取下一本薄薄的書,書脊用黑色的皮革裹著。洛瑞爾屏住呼吸,看了一眼書名——《愛與失去:作家亨利·詹金斯的一生》——她心裡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
她在角落裡找個位置坐下,打開封面,聞著書本上的陳舊書香味兒。這本書篇幅不長,洛瑞爾從沒聽過這家出版公司,從外觀來看,這本書的裝幀設計顯得極不專業——封面尺寸和圖案讓人不舒服,頁面留白不夠,照片很少,清晰度也不佳。此外,書中許多內容都摘自亨利·詹金斯的其他小說。但這至少是一個開端,洛瑞爾想馬上開始閱讀。她瀏覽了一下目錄。在網上看到標題為《婚後生活》的章節時,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此刻,真的從書上看到這一章內容,她的心情十分輕快。
但洛瑞爾沒有直接翻到九十七頁。最近一段日子,她每次閉上眼,都能看到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走在灑滿陽光的車道上,那暗色的剪影似乎被印在了自己的視網膜上。她的手指輕輕叩著目錄頁。現在,自己終於有機會得知更多那個男人的故事,為那個模糊的剪影塗上顏色,增添細節。想起那個陌生男人的身影,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或許是終於能夠得知母親那天究竟做了什麼吧!之前,在網上搜索亨利·詹金斯的時候洛瑞爾非常害怕,但這次,這本看似微不足道的薄薄書冊卻沒有給她同樣的恐懼感。這本書很早以前就出版了——洛瑞爾查看版權頁,發現它早在1963年就已出版。也就是說,除了自然損毀之外,存世的書寥寥無幾,大部分都丟在了鮮有人看到的昏暗角落。她手裡的這本書幾十年來一直藏在數英里長的書牆當中,被世人遺忘。要是洛瑞爾在書中看到了自己不想知道的東西,她大可以合上書頁,把書還回去,再也不去碰觸。洛瑞爾有些猶豫,然後還是穩了穩心神。她的指尖微微有些疼,她飛快地翻到前言部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心裡充滿了突如其來的奇怪激動感,然後開始了解這個從車道上走來的陌生人的故事。
亨利·羅納德·詹金斯六歲的時候,在約克夏村的大街上親眼目睹了警察打人的一幕。他從周圍人的竊竊私語中得知,被打的男子是附近鄧納比的居民。鄧納比位於峭壁谷當中,被人們稱作「人間煉獄」。在許多人看來,那裡是「全英格蘭最差勁的村莊」。這件事在年幼的亨利·詹金斯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一生都無法遺忘。1928年,他出版了處女作小說《黑鑽石的慈悲》。在書中,他刻畫了一個背負真相驕傲非凡的男人,這個男人的困境引起了讀者和評論家的廣泛同情,這個人物甚至成為戰爭期間英國小說中最著名的形象。
在《黑鑽石的慈悲》的開篇當中,穿著安全靴的警察毆打了命運悲慘的主人公——沃爾特·哈里森。他大字不識一個,但卻非常勤勞刻苦。個人生活的不幸促使他倡導社會變革,這最終導致了他的英年早逝。在1935年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一次採訪中,詹金斯提到了他的現實生活,以及現實生活對他的作品和靈魂的深刻影響。「那天,我看見一個男人被穿制服的警察逼到一無所有、無路可走的地步,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的社會當中既有弱者也有有權有勢的人,善良不是決定強弱的因素。」這個主題在亨利·詹金斯後來的諸多小說中都有體現。《黑鑽石》被譽為大師傑作,早期的評論使之成為出版界的熱點。他早期的作品都因大膽真實刻畫工人階級的生活而飽受讚譽,其中,對貧困和肢體暴力的直白描述尤其引人注目。
亨利·詹金斯自己就成長於一個工人階級家庭。他的父親是費茨威廉家族煤礦的一個小工頭,是個嚴肅刻板的人。據亨利·詹金斯說,每到周六,父親就會喝得爛醉如泥。他對家庭的態度就好像「我們都是煤礦未來的接班工人一樣」。詹金斯有六個兄弟,他是唯一一個走出村莊的人,他對自己的生活有不一樣的期許。對於自己的父親母親,亨利·詹金斯是這樣評論的:「我的母親是一個既美麗又虛榮的女人,她對自己的命運非常失望,但對如何改善現在的境況卻沒有實際的辦法。這種無力的沮喪感讓她在生活中更加刻薄憤怒,她挖苦父親,心裡一想到什麼就催促父親去做。父親空有一身力氣,但其他方面的條件都太差了,母親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適合他,我們的家庭並不幸福。」當被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記者問到,父母的生活是否是他小說的素材來源時,詹金斯笑著答道:「不僅如此,他們還讓我知道,我絕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的確,他沒有重複父親母親的生活。亨利·詹金斯出生低微,卻憑藉自己寶貴的才華和堅韌的毅力擺脫了礦工的命運,震驚了整個文壇。《泰晤士報》的記者問到他卓越的成就時,詹金斯將這一切都歸功於他村莊小學的一位老師赫伯特·泰勒。詹金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泰勒老師就發現了他過人的天賦,鼓勵他參加幾個最好的公立學校的獎學金考試。十歲的時候,詹金斯考上了牛津郡的諾德斯特姆中學,這所學校雖然規模不大,但素有名氣。1911年,他離開父母家鄉,孤身一人登上火車去往陌生的南部。之後,亨利·詹金斯再沒有回過約克郡。
其他曾就讀於公立學校的學生——尤其是那些和大多數人背景不同的學生——表示,他在學校的經歷非常悲慘。亨利·詹金斯卻從來不談這個話題,他只說:「就讀諾德斯特姆中學,以極好的方式改變了我的一生。」他的同窗喬納森·卡爾揚評價詹金斯——「他是個非常勤奮刻苦的人,畢業的時候,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牛津大學,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學院。」在肯定詹金斯天賦的同時,他在牛津大學的朋友——作家艾倫·軒尼詩無意中透露了詹金斯另外一個天賦。「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有魅力的男人,」軒尼詩說道,「如果你有心儀的女孩,一定不要介紹她和詹金斯認識。只需一個眼神,姑娘們就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你機會全無。」這並不是說詹金斯是個花心的浪蕩公子。「他是個英俊的男人,舉手投足之間魅力斐然,他享受女人的矚目,但他絕不是一個花花公子。」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羅伊·愛德華評價道,他是亨利·詹金斯的出版人。
不管詹金斯對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他的情感生活並不像他的文字生涯那樣一帆風順。1930年,他和未婚妻伊麗莎·霍德斯托克分手,他不肯公開分手的具體原因。1938年,他終於和自己的真命天女,諾德斯特姆中學校長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爾結為夫妻。儘管夫妻兩人相差了二十歲,詹金斯還是認為他們的婚姻「為自己的人生戴上了皇冠」。婚後,詹金斯夫婦定居倫敦。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兩人一直過著甜蜜的二人生活。從戰爭的硝煙徐徐升起,到正式宣戰期間,詹金斯就職於英國國家信息部,這份工作他做得非常出色。在了解他的人看來,這並不意外。正如艾倫·軒尼詩曾評價他的那樣,「他(詹金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堪稱完美。他強壯、聰明、有魅力……世界就是為他那樣的人而存在的。」
詹金斯或許的確像軒尼詩說的那樣:強壯、聰明,有魅力,但世界對他那樣的人並非一直和善。倫敦大轟炸的最後幾個星期中,詹金斯年輕的妻子不幸遇難。妻子死後,詹金斯心中悲愴難言,他的世界就此崩塌。此後,他再也沒有出版過任何書籍。妻子死後他是否仍在寫作,以及他生命中最後十年的具體情況一直無人知曉。1961年,亨利·羅納德·詹金斯去世時,名聲一落千丈,曾經把他描述為「天才」的報紙對他的死訊毫不知情。20世紀60年代初,社會上逐漸流出了詹金斯就是所謂的「薩福克郡野餐侵擾者」的消息。據稱,當地發生的一系列侵擾公眾事件都是他所為,但這項指控一直沒有實際證據。不管詹金斯有沒有做過這樣下流的行徑,這個曾取得輝煌成就的男人淪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可見其境遇之潦倒。諾德斯特姆中學的校長曾評價詹金斯「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但他死的時候一無所有,人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亨利·詹金斯的書迷一直不解,這樣一個曾經擁有一切的男人怎麼會有這樣悲慘的結局。這個結局和他小說中的人物沃爾特·哈里森有神奇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死得靜悄悄,他們的一生中愛與失去相互交織,死的時候都很孤單。
洛瑞爾靠在圖書館的座椅上,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了。雖然書里講的事情她在谷歌上都已經看過,但還是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書里雖然提到了詹金斯不光彩的結局,但卻沒有提到桃樂茜·尼克森的名字,也沒有提到格林埃克斯農場。謝天謝地。洛瑞爾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件事有多緊張。序言把詹金斯刻畫成一個憑藉天分和努力白手起家,最終取得成功的男人,洛瑞爾對此有些疑惑,她本以為能從中找到自己對車道上走來的這個男人無端厭惡的緣由。
不知道是不是傳記作者把事情搞錯了——有這種可能,沒什麼不可能的。短暫的放鬆之後,洛瑞爾轉了轉眼珠子。內心的驕傲自負告訴她,一切都有可能——對於亨利·詹金斯,她了解的可能比這本傳記的作者多得多。
卷首插圖中有一張詹金斯的照片。洛瑞爾翻開書頁,決定拋開內心的成見,看看他是否如前言中所說的那樣英俊迷人。照片中的亨利·詹金斯比洛瑞爾在網上看到的圖片年輕多了,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英俊的男人。看著他輪廓分明的五官,洛瑞爾甚至想起了相愛過的一個男演員。六十年代時,洛瑞爾在拍攝契訶夫的戲劇時與他相識,隨後陷入了一場瘋狂的戀愛。這場戀愛最後無疾而終——戲裡的浪漫哪能長久呢?但它曾是那般醉人,令人頭暈目眩。
洛瑞爾合上書頁。她臉上暖乎乎的,懷舊的情緒在心裡翻騰。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在這種環境下,讓人有些不適。洛瑞爾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於是,她徑直翻到第九十七頁,深吸了一口氣,開始仔細閱讀《婚後生活》這一章。
如果說亨利·詹金斯曾經情路坎坷,那他最後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春天。1938年春,他中學時期的校長喬納森·卡爾揚邀請詹金斯回諾德斯特姆中學給畢業生講述文學生涯的艱辛與不易。就是在那裡,詹金斯晚上閒逛的時候遇到了校長的外甥女,薇薇安·隆美爾。當時,她由自己的舅舅撫養。薇薇安·隆美爾當時是個只有十七歲的小美人,亨利·詹金斯在自己最為成功的小說《不情願的繆斯》中詳細描述了這段不期而遇的愛情。後來,他的寫作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像早期著作中那樣逼真地描述悲慘的現實生活。
詹金斯把自己和妻子的相遇相戀公之於眾,他的妻子薇薇安·詹金斯對此是何看法我們不得而知,如同她本人一樣一直是一個謎。年輕的詹金斯夫人還沒來得及在這世界上留下印記,她的生命就在倫敦大轟炸中悲慘地戛然而止。我們所了解的薇薇安·詹金斯都源自亨利·詹金斯在《不情願的繆斯》中的傾情描述——她是一個既可愛又充滿魅惑的女人,詹金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這種感覺。
接下來是一長段來自《不情願的繆斯》的摘錄。亨利·詹金斯用喜悅的筆調描繪了他和小妻子認識和約會的過程。洛瑞爾最近才勉強讀完了整本書,所以直接跳過這一段,繼續閱讀傳記作者對薇薇安的描述。
薇薇安·隆美爾的母親伊莎貝爾是喬納森·卡爾揚唯一的妹妹。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她和一名澳大利亞士兵私奔,從此離開了英國。尼爾·隆美爾和伊莎貝爾定居在昆士蘭東南部塔姆伯林山附近一個地方,周圍種了很多雪松。薇薇安在四個孩子中排行第三。八歲之前,薇薇安·隆美爾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生活。八歲的時候,她被接回英國,由舅舅喬納森撫養。喬納森在祖上傳下來的土地上修建了一所學校,他和薇薇安就住在那裡。
關於薇薇安·隆美爾最早的記錄來自凱蒂·埃利斯小姐,她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1929年,薇薇安·隆美爾從澳大利亞漂洋過海去往英國的途中,就由她負責看護。凱蒂·埃利斯在她的回憶錄《生而為師》中提到了這個姑娘。據她說,和薇薇安·隆美爾的相遇促使她想要教育受過心靈創傷的年輕人,從此,她的一生都致力於此。
「小姑娘的姑姑請我照料她的行程,她提醒我說,薇薇安是個心思簡單的孩子,如果旅途中她不願意與我交談也請我不要見怪。我那時候還很年輕,還不會為了孩子們的冷漠而苛責他們。但就我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言,我覺得事情並不像她姑姑說的那樣。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薇薇安·隆美爾絕不是個簡單的姑娘。但是,我也明白她姑姑為何會對她有這樣的印象。薇薇安能夠靜坐很長時間,這讓人有些不安。她安靜坐著的時候臉色並不蒼白,而是因腦中天馬行空的想像而興高采烈。但她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這樣旁邊的人就會覺得無法接近她。
「我小時候也很愛幻想。我父親是一個嚴肅的新教牧師,經常因為我的白日夢和日記中奇奇怪怪的念頭而責備我,但我直到現在仍然保留了寫作的習慣。我明白,薇薇安有一個精彩紛呈的內心世界,她常常沉浸在其中不願意出來。對於一個同時失去了父母和家庭的小孩來說,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足為奇。她生於斯長於斯的祖國成為心中一個模糊的印象,對於以前的生活,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回憶,將其內化為生命的一部分。
「在漫長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與她維繫了多年的師生友誼。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幸遇難,花兒一般的年紀就此香消玉殞。在她去世之前,我們一直都有書信來往。儘管我從沒有正式教育過她,也沒給她提供專業的諮詢,但我非常高興,我們依然是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屬於那種——大家都希望得到她的喜愛,但她不輕易與人稱友。回想往事,我覺得她向我敞開她為自己建造的內心世界,事無巨細都向我一一講述,這應該是我整個教育生涯中最閃亮的瞬間。她感到恐懼和孤單的時候,可以退到這個幻想的安全世界,我很榮幸能夠一窺其容貌。」
凱蒂·埃利斯的這段描述與成年後的薇薇安的資料完全符合——她非常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看著她,但看過之後你又不敢確切地說自己認識她。她總讓人覺得,簡單的表象下暗流涌動。某種程度上而言,薇薇安的獨立讓她如此迷人,她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或許,在諾德斯特姆中學的那個夜晚,正是薇薇安這種奇怪而不俗的氣質吸引了亨利·詹金斯的目光。又或者,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一樣,都有一段被暴力浸淫的童年時光,進入一個新鮮世界後,周圍人與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背景逐漸將這段時光的影響淡化。「我們都是自己生活的旁觀者。」亨利·詹金斯對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記者說道,「我們是一樣的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這一點。我看著她穿著聖潔的白紗,沿著小路向我走來,感覺我的諾德斯特姆中學之行就此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書里有一張他們結婚那天從教堂走出來時拍的照片。照片是後來翻印的,年日久遠,上面已經布滿了斑點。薇薇安凝視著亨利,她身上的白紗在風中輕輕擺動。亨利挽著她的胳膊,對著鏡頭露出甜蜜的微笑。賓客站在教堂的台階上朝新婚夫婦撒大米,所有人都滿臉幸福和喜悅。洛瑞爾心中卻充滿悲涼,老照片經常讓人難過。她是桃樂茜的女兒,她清醒地知道,照片中這些幸福的人都不知未來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他們。在這張照片中,厄運就鬼鬼祟祟地藏在牆角。洛瑞爾親眼見證了亨利·詹金斯的死亡,她也知道,照片中年輕漂亮滿懷憧憬的薇薇安·詹金斯僅僅三年後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毫無疑問,亨利·詹金斯對妻子的喜愛已經到了迷戀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場合坦言妻子對自己的重要性,稱她是自己的「榮耀」和「救贖」。沒有薇薇安,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義。不幸的是,他竟然一語成讖。1941年5月23日,薇薇安在空襲中遇難,亨利·詹金斯的世界崩塌了。他在國家信息部就職,應該清楚大轟炸對平民造成的傷亡有多嚴重,但他無法接受妻子竟然就這樣死了。詹金斯聲稱,妻子的死亡是一場陰謀,她是被那些下作的偽藝術家害死的——妻子平時絕不會去她遇難的那個地方。從這件事當中,亨利·詹金斯的偏執逐漸顯露出來。他拒絕接受妻子的死亡只是戰時的意外,發誓要「找出元兇,將他們繩之以法」。1940年中,詹金斯身體垮掉,不得不住院治療。但不幸的是,他的餘生一直被癲狂症困擾,並逐漸被文明社會排斥。1961年,這個貧困交加、心力交瘁的男人孤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洛瑞爾猛地合上書頁,以為這樣就能把真相封閉在書本中。亨利·詹金斯堅信,妻子的死亡並非表面這麼簡單,他發誓要找出真兇。洛瑞爾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內容。她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詹金斯踐行了自己的誓言,洛瑞爾則見證了他找尋的結果。想出「完美計劃」的媽媽就是亨利·詹金斯要找的那個人,她應該對薇薇安的死負責,是這樣的嗎?詹金斯所說的那個想從薇薇安那裡「得到些什麼的人」「下作的偽藝術家」,就是把薇薇安引到死亡之地的那個人,不是她的話,薇薇安絕不會去這樣的危險之地。
洛瑞爾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往身後掃了一眼,總覺得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她內心一陣翻騰,覺得自己身上也背著罪過。她想起在醫院躺著的母親,想起她的悔過,她曾說自己「拿走」了某件東西,自己感激這「第二次機會」……所有事情就像暗夜天空中的星子,洛瑞爾不喜歡它們串聯起來的圖案,卻無法否認,它們的確存在,事實就是如此。
她打量著傳記看似無心的黑色封面。母親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薇薇安也了解事情的真相,可如今薇薇安已經遠去,成為老照片中一張微笑的臉龐,一本舊書封面上的名字,早已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被人們遺忘。
但她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洛瑞爾心中忽然有個堅定的念頭——不管桃樂茜的計劃究竟出了什麼差錯,這和薇薇安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從薇薇安素來的性格來看,她肯定是個不好打交道的人。
凱蒂·埃利斯提到童年時期的薇薇安時,用語和善。但在基蒂·巴克爾口中,她卻是個「目中無人」的女人,擁有「可怕的影響力」,是個高傲又冷漠的人。童年的遭遇是否在薇薇安內心留下了陰影,讓她變成一個懷揣冷漠、秘密和傲慢的美貌富有女人?亨利·詹金斯的自傳中傳達的信息——她死後詹金斯痛不欲生,花費了數十年時間尋找兇手——也說明了薇薇安的巨大魅力。
洛瑞爾輕輕一笑,再次翻開這本書,迅速翻到自己想找的地方。她興奮地握著筆,勾出了凱蒂·埃利斯的名字,以及她的回憶錄《生而為師》。薇薇安不需要也沒有太多朋友,但她和凱蒂·埃利斯有書信往來,她或許會在信中坦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些信可能還保存在世——大部分人都不會保存信件,但洛瑞爾敢打賭,凱蒂·埃利斯小姐這樣出名的教育家和作家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洛瑞爾又把線索捋了一遍,更加確認薇薇安就是關鍵的一環。了解了這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之後,才有機會了解桃樂茜的計劃。更重要的是,這個計劃究竟出了什麼岔子。如今,她終於離真相近了一步。洛瑞爾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