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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2:17:29
作者: (澳)凱特·莫頓
終於到了周六晚上,吉米把深色的頭髮往後梳,想讓額前稍長的那縷髮絲服帖些。沒有髮蠟註定難以成功,但這個月實在擠不出錢去買髮蠟了。他只好用梳子蘸了些水,勸自己相信這樣也很英俊,但結果還是差強人意。屋頂的燈泡不停閃爍,吉米抬頭看著燈泡,祈禱它千萬不要熄滅——這個燈泡還是挪用的客廳里的,要是再壞掉的話就只能把浴室里的燈泡取下來了,他可不喜歡摸黑洗澡。燈光忽然變暗,吉米站在昏暗的房間裡,聽著樓下公寓裡無線電收音機傳來的音樂聲。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他心中也鬆了一口氣,跟著音樂聲哼起葛倫·米勒【18】的《好心情》。
這套西服是父親的,吉米還小的時候父親就做了這套衣裳,如今,它是吉米所有衣服中最正式的一套了。穿著西裝吉米感覺束手束腳的,實話說,外面戰事正酣,即便不能身穿軍裝上陣殺敵,至少也不能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可桃莉在信里說了,讓他穿好點兒——要穿得像個紳士,貨真價實的紳士。吉米的衣櫃裡滿足這個條件的衣服實在沒幾樣,這套西裝還是他們從考文垂搬來的時候帶過來的,那時候戰爭還沒開始,這也成了吉米最不忍割捨的一樣舊物。但吉米知道,桃莉打定主意的時候最好別讓她失望,最近一段時間尤其如此。自從桃莉的家人遭遇不幸以來,他和桃莉之間就有了距離,過去幾個星期他還去了北方。桃莉不想讓吉米同情自己,她假裝很堅強,但吉米擁抱她的時候她整個身子都是僵硬的。她對家人的死閉口不談,只跟吉米談論她的僱主,提到那個老太太的時候,她比以前開朗多了。能有人緩解桃莉的悲傷,吉米覺得很欣慰。不過,他更希望這個人是自己。
吉米搖了搖頭,努力擺脫這些念頭——桃莉面對那麼大的災難都還在堅強面對,自己居然還有時間自憐自艾。桃莉最近沉默寡言,都有些不像她了。吉米有些害怕,那種感覺就像太陽躲進了烏雲里,他知道,若是沒有桃莉,自己的生命將陷入無盡的寒冬。所以,今晚的約會非常重要。桃莉給吉米寫了信,讓他穿得正式些——這還是考文垂大轟炸以來,吉米第一次看見桃莉有這麼高的興致,他可不想桃莉又回到以前蔫蔫的狀態。吉米重新看了看身上的西裝——竟然非常合身。父親穿著這套西裝的時候,吉米總覺得他像個巨人。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也是個大人了。
吉米坐在窄窄的床邊,床上鋪著布片拼接而成的舊棉被。他拿起襪子,發現上面有個洞——襪子已經破了好幾個星期了,一直沒來得及縫補。吉米把襪子翻了個個兒,把破洞的一面踩在腳下,他看了看,覺得這樣也還湊合,於是試著動了動腳趾。皮鞋早就擦得鋥亮,放在腳邊的地板上。吉米看了看手錶,離見面還有一個小時。他準備得太早了,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吉米是個急性子。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夾著香菸。覺得有東西硌著手了,他於是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掏出那本《人鼠之間》。1938年夏天,他從圖書館借了這本書,後來謊稱自己把書弄丟了,賠給圖書館買書的錢。把這本書據為己有不是因為有多喜歡它,而是因為吉米有些迷信——那天在伯恩茅斯的海邊他也帶著這本書。只要看到這本書的封皮,那些甜蜜的記憶就會浮上心頭。此外,這本書里還藏著吉米最寶貴的東西——他在海邊的田野里給桃莉拍的照片就夾在這本沒人想看的書里。吉米拿出照片,撫摸著已經捲起的邊角。他吸了一口煙,然後長吁了一口氣,用拇指滑過桃莉的頭髮、肩膀,在她飽滿的胸部摩挲。
「吉米?」父親在隔壁的餐具櫥櫃裡翻來找去。吉米知道,不管父親在找什麼,他都應該過去幫他找找,但他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找東西至少讓父親有事可做,吉米覺得,忙著的時候總會好過些。
他第一千零一次凝視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照片。照片上的桃莉用手指繞著頭髮,下巴微微揚起。她眼裡有種挑釁的神情,那才是桃莉,她總是表現得比真實的她更大膽些。她說:「想我的時候就看看照片。」吉米好像聞到了大海的味道,皮膚上感受到太陽的溫度,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上午,他把桃莉平放在地上,伏在她飽滿起伏的身子上,吻著她——
「吉米,我找不到那什麼了,小吉米?」
吉米嘆了一口氣,耐下心來。「好的,爸爸,」他喊道,「我馬上過來。」他對著照片露出沮喪的微笑——有父親在隔壁吵吵鬧鬧,即便是桃莉裸露的乳房看上去也沒那麼美好了。吉米把照片放回書里,然後從床上坐起來。
他穿上鞋子,系好鞋帶,然後夾著香菸,環視這間小小的臥室。戰爭開始之後,他也忙得馬不停蹄。褪色的綠牆紙上掛滿了他最得意的攝影作品,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他在敦刻爾克拍的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容疲倦幾乎站立不穩的男人,其中一人把胳膊搭在旁邊人的肩膀上,另外一人眼睛上纏著髒兮兮的繃帶。他們沉默著往前走,眼睛盯著路面,腦子裡只想著下一步該踩在哪兒。另外一張照片裡,一位士兵在沙灘上睡著了,他的靴子不知去向,手裡緊緊抱著滿是污垢的水壺,裡面裝著救命的水。還有張照片拍攝的是水面上四散開的船隻,轟炸機在天上不停開火。剛從船上下來,正準備離開這水上地獄的人只好在水中絕望地等待死神到來。
倫敦大轟炸開始之後,他也拍攝過一些照片,如今就在遠些的那面牆上掛著。他站起來,朝那些照片走去。其中一張照片上,住在倫敦東區的居民用手推車搬運所剩無幾的家當。另一張照片上,繫著圍裙的女人在廚房拴上了一根繩子,往上面晾衣服。廚房的四面牆都已經不在了,這個私人空間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大眾眼前。除此之外,還有一位母親在防空洞給她的六個孩子講故事哄他們睡覺的照片,有裹著毛毯的婦女坐在椅子上的照片,身後曾經的家燃起熊熊大火。還有一張照片,一位老人在廢墟中四處尋找自己的狗。
他們的身影在吉米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按下快門的時候,吉米覺得自己在偷窺他們的私生活,是在竊取他們的靈魂。但吉米拍照時並不輕鬆,他和鏡頭下的人被聯繫在一起。那些人站在牆外望著他,他覺得自己欠他們的。這不僅是因為自己見證了他們生命中的某個瞬間,也因為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讓他們的故事活在這世上。國家廣播電台經常用冰冷灰暗的聲調宣布:「三名消防員、五名警察,以及一百五十三名市民喪生。」電台用語簡練,報紙上也只有類似的寥寥數語,吉米前一晚經歷的恐懼似乎只是一場噩夢。不過,戰爭時期也只能這樣了——哪裡有時間詳細報導傷亡情況呢?鮮花和墓志銘都失去了意義,因為同樣的事情在下一個夜晚、再下一個夜晚……還會發生。戰爭讓人無暇悲傷,無暇懷念,小時候在父親工作的殯儀館看到過的告別儀式也不會再有了。但吉米總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夠留下些什麼。等到那一天,一切都塵埃落定,這些照片會保存下來,未來的人會說:「看,這就是戰爭。」
吉米走進廚房的時候,父親已經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什麼。他穿著背心和睡褲坐在桌邊,用餅乾渣餵金絲雀。那餅乾是吉米便宜買來送給他的。「快吃吧,小寶貝。」父親把手指伸進鳥籠的欄杆里,「吃吧,小東西,真乖。」他轉過頭,看見吉米就在身後,「你好!你都收拾好了嗎?」
「還沒呢,爸爸。」
父親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吉米只好暗自祈禱,希望父親不要想起身上這套西裝原來是他的,這倒不是因為他很小氣——老頭總是很慷慨——但吉米害怕這身衣裳會讓父親想起從前的事,會因此變得焦躁。
但最後,父親只是讚許地點了點頭。「吉米,你看上去真帥。」他的下唇因內心澎湃的父愛而顫抖著,「真英俊,我真為你驕傲,真的。」
「好了,爸爸,別誇我了。」吉米溫柔地說道,「再這麼夸下去的話我會驕傲的,一個自大狂可不好相處。」
父親還在點頭,臉上是茫然的笑容。
「你的襯衣放哪兒了?在臥室嗎?我去幫你拿過來吧,咱們家現在的情況你可不能感冒,你說對不對?」
父親跟在他後面慢慢地走著,走到走廊中間卻忽然停下來。吉米從臥室出來的時候他還站在那裡,滿臉迷惘的表情,好像在努力回憶自己為什麼會離開剛才的地方。吉米扶著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攙回廚房。他幫父親把襯衣穿上,讓他坐在常坐的位置上。要是換個位置的話,父親腦子裡就會一片混亂。
水壺裡還有半壺水,吉米把它放在爐子上燒開。有燃氣用是件幸福的事。前幾天晚上,燃燒彈炸壞了燃氣管道,父親晚上沒有奶茶喝難以入眠。吉米把握好量,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茶葉放進壺裡。最近,霍普伍德的物資供應十分緊張,茶葉得省著點喝。
「你會回家吃晚餐嗎,吉米?」
「不回來吃,爸爸,我今晚要回來得晚些。爐子上我給你留了香腸,記住了嗎?」
「好的。」
「是兔肉香腸,不太好吃,但我會給你弄點好東西回來的,你絕對想不到是什麼——橘子!」
「橘子?」老人臉上閃過回憶的光芒,「吉米,有一年聖誕節我就有一個橘子。」
「是嗎?」
「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住在農場。那橘子又大又漂亮,我哥哥阿奇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它吃掉了。」
水開了,水壺發出嗡嗡的響聲,吉米把茶壺裡灌滿開水。提到阿奇的名字,父親輕聲哭起來。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阿奇兄長死在了戰場上。吉米並沒有被父親的眼淚打動,跟父親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麼久,他早就知道父親緬懷過往的眼淚是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轉移父親的注意力。「放心吧,爸爸,這次不會了,沒人會搶你的橘子,都是你的。」吉米往父親的茶杯里倒了一小杯牛奶。父親喜歡喝奶茶,伊萬斯先生在他鋪子旁的穀倉里養了兩頭奶牛,所以吉米家現在暫時不缺牛奶。糖就不容易弄到了——家裡沒有糖,吉米只好舀了一勺煉乳放進茶杯。他攪了攪,把茶杯和碟子端到桌上。「爸爸,香腸我放在鍋里,保著溫呢,所以你今天不用再開火了,知道了嗎?」父親正在清掃桌布上的餅乾渣,那是要留給他的金絲雀的。「記住了嗎,爸爸?」
「你說什麼?」
「香腸我已經煮過了,你不用再開火了。」
「好的。」父親喝了一小口茶。
「也不用再開水龍頭了。」
「為什麼,吉米?」
「我回家的時候會幫你洗漱的。」
父親抬頭看著吉米,臉上有一瞬間的迷茫。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真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今晚是要出去吧?」
吉米嘆了口氣:「是的。」
「是去好玩的地方嗎?」
「我只是出去見個朋友。」
「女的嗎?」
父親忸忸怩怩的旁敲側擊讓吉米忍不住笑起來:「是的,爸爸,是去見個女性朋友。」
「她很特別吧?」
「非常特別。」
「挑個日子把她帶回家來吧!」父親的眼睛裡好像閃爍著原來的睿智和調皮。吉米想起原來的一切,忽然覺得有些心疼。那時候,他才是被人照顧的孩子,父親才是那個撐起家的男人。隨後,吉米又覺得有些羞愧——他已經二十二歲了,早就不適合渴求那些孩子氣的東西了。父親朝他笑了笑,臉上帶著急切和不確定的表情,「哪天晚上把你的姑娘帶到家裡來吧!吉米,讓我和你母親看看她配不配得上我們的兒子。」吉米心裡的愧疚感又深了一層。
吉米彎下腰,親吻父親的額頭。他沒有向父親解釋媽媽已經走了,十年前就跟一個有豪車豪宅的男人走了。他為什麼要告訴父親這些呢?就讓他以為母親只是出去排隊買那些緊缺的日用品了吧!那樣他會開心些。再說,吉米該以什麼身份告訴父親真相呢?生活已經夠殘酷了,真相只會讓它更糟。「你在家小心些,爸爸,」吉米說道,「我會把門鎖上,但隔壁的漢布林太太有咱家的鑰匙,如果有警報的話她會帶你去防空洞的。」
「不用擔心,吉米,已經六點了,德國鬼子還沒影呢,他們今晚可能也想歇息一下。」
「這可說不準,今晚月亮很大,像個燈籠一樣掛在天上,他們就喜歡挑這樣的日子扔炸彈。不過警報一響,漢布林太太就會來照顧你的。」
父親自顧自地玩著鳥籠。
「明白了嗎,爸爸?」
「知道了,沒事的,吉米。好好玩,別想那麼多,爸爸不會亂跑的……」吉米笑了笑,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這段時間,愛和酸楚在心裡交織成一塊大石頭,如鯁在喉,讓人慾說不能。這份酸楚不僅和病弱的父親有關,還……「那就好,爸爸,你好好喝茶,聽聽無線廣播,我很快就回來了。」
*?*?*
桃莉沿著貝斯沃特區被月光照亮的街道匆匆忙忙地走著。兩天前的夜晚,這裡剛經受了炸彈的洗禮,一家美術館被夷為平地。房東當時不在場,也沒做好預防措施,閣樓上滿滿當當的畫都毀於一旦。現在,這裡還是滿地狼藉。到處都是碎磚頭和燒焦的木頭,門窗散落一地,玻璃碴堆成了小山。桃莉喜歡坐在坎普頓叢林7號的屋頂上眺望遠方,那天,她看見這裡燃起熊熊大火,濃濃的煙塵升騰起來,散入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桃莉用蒙了一層布的手電筒照亮地面,雖然避開了沙包,卻險些掉進彈坑裡。除此之外,她還得防著那位盡職盡責的守衛。要是被他撞見了,又得嘮叨一陣子——你得當個聰明的姑娘,好好待在屋子裡。今晚月亮那麼大,正是空襲的好時機,你難道沒看見嗎?
開始的時候,桃莉跟其他人一樣害怕炸彈。後來,她發現自己特別喜歡在轟炸的時候外出。她把這事告訴吉米的時候,吉米還擔心,是不是因為她家人的不幸遭遇讓她自己也有了輕生的念頭。但事情並非如此。轟炸的時候疾步走在街上,桃莉總覺得非常刺激,心裡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輕鬆感和類似於快樂的感覺。她就想待在倫敦,這裡的生活才能真正稱為生活,大轟炸這樣的事以前從未有過,以後可能也不會再發生。桃莉一點都不害怕,她不擔心自己會遇到炸彈——這種感覺很難解釋,但不知怎麼回事,她就是知道,這絕非自己的命運。
直面危險,心中卻無懼無畏——這種感覺非常刺激。桃莉心裡熱乎乎的——這種感覺並非她一人獨有,一種特殊的氛圍扼住了整座城市,今晚,倫敦的每個人似乎都在戀愛。今夜,桃莉步履匆忙地走在廢墟當中,除了慣有的興奮作祟外,還有別的原因。嚴格地說,她根本不用這麼匆忙,時間留得夠夠的。她伺候格溫多林夫人喝下三小杯雪利酒,這個量足夠讓她一夜安眠了,就算是空襲警報也吵不醒。再說,老太太那麼驕傲,那麼悲傷,她才不屑於躲進防空洞呢。不過,桃莉心中充滿歡喜,要她慢條斯理地走路簡直沒法做到。她被心中的勇氣鼓舞著,就算是跑上一百英里也不會氣喘吁吁。
但她並沒有邁開步子跑起來——這主要是因為她的襪子。這是桃莉最後一雙沒有抽絲的絲襪了,轟炸留下的廢墟是絲襪的天敵,一不小心就會撕條口子出來。桃莉有過這方面的教訓。這雙襪子要是弄破了,她就只能學基蒂那樣,用眉筆在小腿後面畫出襪子的格子和線條臭美一下了。說起來,還真得感謝基蒂教給她這個好辦法。但桃莉不打算冒這個險,所以一輛公交車停在大理石拱門旁時,她立刻跳上去。
車尾那裡還有巴掌大一塊地方可以站人,桃莉趕緊擠過去。旁邊的男人正唾沫四濺地談論他對肉類配給的看法,順便告訴周圍的人肝臟怎麼炒才好吃。桃莉屏住呼吸,免得聞見他嘴裡散發出來的咸腥味兒。她費了好大勁兒,才壓制住告訴那男人「這菜聽上去噁心死了」的衝動。車子拐過皮卡迪利圓環,桃莉立馬下車了。
「寶貝兒,玩得開心。」一個穿著皇家空軍制服的男人跟桃莉告別,他看上年紀有些大了。然後,車子就開遠了。桃莉朝他揮揮手。這時,迎面走來兩名休假回家的士兵,他們手挽著手,用醉醺醺的語調哼著《內莉·蒂恩》這首小曲。經過桃莉的時候,他們一左一右,把她攔在中間繞了個圈兒。他們吻了吻桃莉的臉頰,她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之後,他們相互道別,士兵繼續往家走去。
吉米在查令十字街和長街路的拐角處等她。月光照亮廣場,桃莉看見吉米就站在他常站的那個位置。她忽然停下了腳步。吉米·梅特卡夫是個英俊的男人,月光下的他比桃莉記憶里高了些,也瘦了些,那頭深色的頭髮還是往後梳著,高高的顴骨讓他看上去隨時都會說出什麼好玩或機智的話來。桃莉見過很多英俊的男人,吉米不是唯一的一個,卻是最特別的那個。他好像擁有某些猛獸的特性——強健的體魄和同樣堅強的精神。桃莉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喜歡吉米。對那兩個休假回家又即將踏上戰場的士兵拋媚眼,她覺得只是一個市民的責任而已。
他那麼善良,那麼誠實率真。和他在一起,桃莉總覺得自己像是贏了一場比賽。今晚的約會,吉米按桃莉的要求穿著黑色的西裝,那帥氣的模樣讓桃莉歡喜得想要尖叫。他穿西裝的樣子真好看,不認識的人說不定真的會把他當成上流社會的紳士。桃莉從手提袋裡拿出口紅和化妝鏡,借著月光,往嘴唇上又抹了些口紅。她對著鏡子做了個親吻的動作,然後把它合上。
桃莉低頭看了看她最終選定的這件棕色外套,不知道衣領和袖口的毛皮究竟是什麼材質的。可能是水貂皮吧,她想,但也可能是狐狸皮。衣服不是時興的樣式,起碼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但在戰爭面前,這些都不重要。再說,花了大價錢的衣服永遠都不會過時——這話是深諳時尚之道的格溫多林夫人說的。桃莉抬起胳膊聞了聞衣袖,剛把這件衣服從衣帽間裡拿出來的時候,樟腦丸的味道重得熏人。她洗澡的時候就把衣服掛在浴室的窗戶邊通會兒風,然後又咬牙灑了好多香水上去。現在的味道好聞多了。這些日子,倫敦的空氣中總有股燒焦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在這種環境下很難聞出來。桃莉整理好腰帶,把腰帶上被蟲子蛀出來的小洞遮住,然後站直身子。她興奮得神經一陣發麻,迫不及待地想要吉米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桃莉把毛領上的鑽石胸針別正,雙肩打直,整理好垂在脖子上的鬈髮,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出黑暗。她步伐驕傲,像位公主,又像位女繼承人,全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腳下。
*?*?*
外面有些冷,桃莉出現的時候吉米剛把煙點上。他抬頭看了兩次才確認走過來的人是桃莉——她穿著精緻的大衣,深色的鬈髮在月光下閃著迷人的光澤。她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來,鞋跟敲在地上,發出自信的聲響。她好像夢中人一樣,那麼美,那麼靈動,渾身都閃著光,吉米心裡感到一陣刺痛。她比上次見面的時候又成熟了些。吉米穿著父親的舊西裝,渾身不自在;桃莉卻舉止優雅,氣質高貴。他突然明白過來,桃莉跟他之間已經有了距離,他心裡十分震驚。桃莉沉默著走到他身邊,身上傳來馥郁的香水氣息。吉米想學聰明些,想說點甜言蜜語,他想告訴桃莉,她是個完美的人兒,是世界上他唯一愛的女人。總之,他想說些話,用言語來填補兩人之間可怕的距離。他想告訴桃莉自己工作上的進展,他拍攝的照片成了報紙頭條時編輯興奮地跟他聊到深夜。他想告訴桃莉,只要「戰爭一結束」,自己就有無限機會。他的照片會給他帶來至高的榮耀,還有無數的金錢。但開口時,桃莉美麗的面龐和殘酷的戰爭,那些伴著對兩人未來的憧憬慢慢睡去的無數夜晚,還有他們在考文垂的過往時光,很久以前的海邊野餐……所有的景象全部湧現在他腦中,一時竟無法言語。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然後不假思索地摩挲著桃莉的秀髮,吻了她。
*?*?*
這個吻就像比賽場上的發令槍。桃莉緊繃的神經立刻放鬆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渴望和期盼。為了這次約會,桃莉前前後後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準備,現在,終於到了這一天。桃莉迫不及待地想讓吉米傾倒在自己腳下,讓他看看自己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屬於這燈紅酒綠的世界,不再是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青澀女學生。桃莉靜下心來,想像自己是和紳士約會的淑女。然後,她抬頭凝視著吉米的臉:「你好。」她的聲音中帶有淡淡的呼吸聲,就像郝思嘉說話時那樣。
「你好。」
「見到你真高興,」桃莉的手指輕輕從他西裝的領子上滑下來,「你今天打扮得很英俊。」
吉米聳了聳肩:「我一直都這樣,不是嗎?」
桃莉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跟吉米在一起她總想笑,但她忍住了沒有放肆大笑。「那好吧!」她垂下頭,卻抬眼看著吉米,「我們開始行動吧!梅特卡夫先生,今晚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桃莉挽著吉米的胳膊,沿著查令十字街飛快地往400俱樂部走去。她步履輕快,幾乎是拖著吉米在走。到俱樂部時,門前已經排起了蜿蜒的長隊。城市東邊傳來槍炮聲,探照燈不斷掃過天空,像是連接天堂的天梯。他們在隊列中的位置不斷前移,快走到門邊的時候一架飛機忽然從頭頂飛過,桃莉對此視若無睹,刺耳的防空警報也沒能讓她放棄排隊。終於,他們排到台階最上面一級了,俱樂部里的音樂聲縈繞在耳邊。談話聲、歡笑聲,還有那種不眠不休的氛圍讓桃莉頭暈眼花,她緊緊抓住吉米的胳膊,免得自己暈倒在地上。
「你會喜歡這裡的,」她說道,「泰德·希斯先生和他創立的400俱樂部超級棒,管理這裡的羅西先生是個非常可愛的人。」
「你經常來這兒嗎?」
「當然,經常來。」這話有些小小的誇張——桃莉實際上只來過一次。吉米比桃莉長了些年歲,他有份重要的工作,四處旅行,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可桃莉還是原來那個桃莉。她迫切想讓吉米認為,自己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成熟有魅力多了。桃莉笑著挽起吉米的胳膊:「別這樣小心眼,是基蒂一定要我陪她來的,吉米,我的心裡只有你。」
走下樓梯,來到衣帽存放處,桃莉停下腳步把大衣放在這裡,她的心裡像有一把小鐵錘在不停地敲打。她渴望這個時刻很久了,也在家裡練習過很多次,如今終於可以在吉米麵前露一手了。她回想格溫多林夫人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她和佩妮洛浦一起跳舞,一起探險,追求她們姐妹的英俊男人可以繞倫敦一整圈,然後桃莉轉過身子,背對著吉米,讓外套從手臂上滑下來。吉米接住大衣,桃莉踮起腳尖,慢慢轉過身子——這個動作跟她想像中一模一樣,然後她擺好姿勢,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裙子。哦,朋友們,這裡應該有熱烈的掌聲。
*?*?*
桃莉穿了條時髦的紅裙子,裁剪流暢,昂貴的料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她身上曲線畢露,吉米看得呆住了,差點把外套掉在地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然後茫然地把桃莉的大衣放在存衣處,手裡攥著服務員給他的存衣票據,整個人都是蒙的。
「天哪——」,吉米驚訝地說道,「桃莉,你看上去——這裙子太美了。」「什麼?」桃莉無所謂地聳聳肩,學他剛才那樣說道,「我一直都這樣,不是嗎?」然後,她對吉米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這才是那個桃莉。「我們快點兒進去吧!」吉米暈暈乎乎地跟著她進去了。
*?*?*
桃莉看了看被紅線圍起來的貴賓區,那裡有個小小的舞池,裡面擠滿了人,被基蒂稱為「貴賓桌」的那張桌子就在離樂隊最近的地方。本來,桃莉以為今晚會在這裡遇到薇薇安——亨利·詹金斯和唐菲勳爵的關係一向不錯,《淑女報》上經常能看見他倆的合影。但一眼掃過去,這裡似乎沒有她認識的人。沒關係,這個夜晚依舊美好。詹金斯夫婦可能會晚點來。她領著吉米往俱樂部裡面走,兩人經過了擁擠的圓桌,經過了那些正在吃喝跳舞的人,最後終於走到貴賓區前面,見到了羅西先生。
「晚上好。」羅西先生雙手疊在一起,微微彎腰鞠了一躬,「你們是來參加唐菲勳爵的訂婚派對的嗎?」
「這俱樂部太棒了,」桃莉快樂地喊道,她並沒有回答羅西先生的問題,「好久沒來這兒了,我和桑迪布魯克勳爵剛才還在說,我們應該多到倫敦各地走走。」她看了一眼吉米,臉上滿是鼓勵的笑容,「你說呢,親愛的?」
羅西看著桃莉和吉米,輕輕蹙了蹙眉頭,不過馬上就恢復了常態。掌管俱樂部這麼多年,他早就練就了一身讓人備感舒服的奉承本領。「親愛的桑迪布魯克夫人,」他捧起桃莉的手,輕輕一吻,「您大駕光臨簡直讓我們俱樂部蓬蓽生輝。」他又看向吉米,「桑迪布魯克勳爵,您最近好嗎?」
吉米一言不發,桃莉屏住了呼吸。吉米管她的這些小把戲叫做「遊戲」,他對此向來不喜。而且,桃莉剛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發覺吉米摟在她腰上的手僵硬起來。桃莉不知道吉米接下來究竟會有怎樣的舉動,不確定性讓這次冒險更具趣味。過了一會兒,吉米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周圍的一切似乎變得尤為嘈雜,桃莉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人群中傳來幸福的尖叫,不知哪兒摔碎了一隻玻璃杯,樂隊開始彈奏另一首曲子了……
*?*?*
這個對著自己叫出另一個人名字的小個子義大利人正滿臉期待地等著回答。吉米突然看見家裡穿著破爛睡褲的老父親,看見貼著難看的綠色牆紙的公寓,芬奇待在滿是餅乾渣的籠子裡。他知道桃莉在看著他,期待他趕緊扮演起自己的角色,但對吉米來說,回應一個並不是自己的名字似乎尤為艱難。他覺得這樣做對不起家裡可憐的老父親——他精神錯亂,在家等待著永遠不會歸來的妻子,時常為二十五年前去世的哥哥輕聲啜泣。他們剛到倫敦,走進這間破破爛爛的公寓時,父親感嘆道:「這房子真漂亮,吉米,太棒了,你真是個好孩子,我和你媽媽都為你感到驕傲。」
他扭過頭看了看桃莉——和他想像中一樣,桃莉臉上哪兒哪兒都寫滿了期待。她的這些小把戲快讓他瘋掉了,它們彰顯了桃莉想要的生活和吉米能給她的生活之間那道愈來愈寬的鴻溝。但這樣的小把戲並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對嗎?今晚,沒人會因為吉米·梅特卡夫和桃莉·史密森站在紅繩這邊的貴賓區而受到傷害。她渴望這樣的生活,她費了好大工夫才弄到這條漂亮的裙子,還特地囑咐吉米穿上西服。此刻,她睜大塗了睫毛膏的雙眼,像個孩子一樣滿臉期盼。吉米那麼愛她,他不能為了自己愚蠢的驕傲毀掉她的期待,不能因為自己身份地位低下而固守一身傲氣。而且,這是桃莉失去家人以來第一次回到原來的狀態。他不能毀掉這個夜晚。
「羅西先生,」他臉上綻放出愉快的笑容,伸手堅定地握了握羅西的手,「見到你真高興,老夥計。」這是他在短時間內能裝出來的最優雅的聲音了,希望能有用吧!
*?*?*
坐在紅繩這邊的貴賓區,桃莉像自己想像中那樣身心舒暢,覺得這裡每個地方都像格溫多林夫人講的那樣光彩誘人。其實,貴賓區這邊看到的東西並沒有什麼兩樣——還是紅色的地毯,牆上掛著一樣的絲綢,兩邊舞池裡的男男女女臉挨臉地跳著舞,一樣地親密無間。就連服務生都是同一批人,他們端著食物飲料和玻璃杯在紅繩兩邊來回穿梭。說實在的,一個稍微粗心點的人可能都沒有注意到俱樂部被紅繩分成了兩半。但桃莉知道那條繩子的確存在,而她喜歡在紅繩這一邊。
如今,桃莉終於得償所願,心裡卻隱約有些失落,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為了想出更好的點子,她喝下一杯香檳,靠在牆邊柔軟寬大的長沙發上。俱樂部里的景象光看看就讓人覺得滿足,那些不停晃動的鮮艷裙子和人們微笑的臉龐讓桃莉迷戀。一位服務生走過來,問他們想吃點什麼,桃莉要了雞蛋和培根。很快,東西就送上來了。桃莉的酒杯從未空過,屋裡的音樂聲也從未停過。
「這就像夢一樣,對嗎?」桃莉的語氣里滿是讚許,「你不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美妙嗎?」
吉米停下正在劃火柴的手,含含糊糊地答道:「當然。」他把點燃的火柴扔進黃銅菸灰缸里,然後吸了一口煙。「還是說說你吧!你最近怎麼樣?格溫多林老夫人如何?還是那樣管東管西嗎?」
「吉米,你不應該問這些。開始的時候,我可能的確向你抱怨了幾句,但接觸下來,我發現格溫多林夫人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她最近很依賴我,我們的關係很親近。」桃莉朝桌子對面湊了湊,好讓吉米幫她把煙點上。「她外甥最近很擔心,害怕老太太會在遺囑里把房子留給我。」
「這是誰告訴你的?」
「魯弗斯醫生。」
吉米嗓子裡發出含混的嘟囔聲,他不喜歡桃莉提到魯弗斯醫生。雖然桃莉跟他講了很多次,魯弗斯醫生是她朋友的父親,他歲數那麼大,怎麼會對自己這樣的小姑娘有企圖?吉米皺了皺眉,換了個話題。他把手伸過桌子,握住桃莉的手:「那基蒂呢?她怎麼樣?」
「呃,她呀,她……」桃莉想起那天晚上她們在背後議論薇薇安,給她安上莫須有的罪名,心裡有些猶豫,「她好著呢——她那種人怎麼會過得不好?」
「她那種人?」吉米不解地重複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她要是把逛街和泡俱樂部的心思多放些在工作上肯定會表現得很好。不過,有些人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吧!」桃莉掃了一眼吉米,「我覺得你不會喜歡她的。」
「不喜歡她?」
桃莉搖搖頭,吸了口煙。「她是個大嘴巴,而且——不是我說她壞話——她是個放蕩的女人。」
「放蕩?」吉米被逗樂了,嘴邊漾起若有若無的笑容,「親愛的——」
桃莉是認真的——基蒂經常趁天黑往家裡帶男朋友。她以為桃莉不知道,但那吵鬧聲除非是聾子才聽不見。「是的,千真萬確。」桃莉說道。桌上有支罩著玻璃燈罩的蠟燭,桃莉推著蠟燭在桌上移動。
她還沒跟吉米講薇薇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倒不是因為她覺得吉米不會喜歡薇薇安——吉米當然不會喜歡薇薇安了——而是因為桃莉本能地想讓這段正在盛放期的友誼成為一個秘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秘密。但今晚見到吉米,又喝了這麼多甜蜜的香檳,桃莉特別想說話,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我想跟你說件事,」她忽然有些緊張,「我不知道我在信里有沒有提到過——我認識了一個新的朋友。」
「是嗎?」
「嗯,她叫薇薇安。」光說出她的名字就讓桃莉幸福得顫抖了,「她嫁給了亨利·詹金斯——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作家。他們就住在街對面的25號,我們已經成了關係很好的朋友。」
「真的嗎?」吉米笑起來,「說來真巧,我最近剛讀了一本詹金斯的小說。」桃莉本來可以問問是哪一本的,但她並沒有,因為她根本沒有聽吉米講話。那些關於薇薇安的事情在她心頭徘徊,想奔涌而出。「她真的不是個尋常的女人,吉米,她很美,但她的美並不張揚,反而很柔和。她一直在幫助婦女志願服務社——我們在那兒的食堂為士兵們服務,我跟你說過吧?我應該說過的。她知道我考文垂的家裡發生的一切,她也是個孤兒,父母雙亡之後被舅舅收養,在牛津附近一所老牌名校上學——那學校就修在她們家的土地上。我有沒有告訴你,她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坎普頓叢林那棟房子實際上是她的,而不是她丈夫的——」桃莉停頓了一下,因為她並不清楚具體的細節。「她沒有細說這件事,她不是張狂愛炫耀的人。」
「聽上去她人很不錯。」
「是的。」
「我想見見她。」
「這個……」桃莉有些結巴,「當——當然可以,抽空見見!」她猛吸了一口煙,不明白吉米這個提議為什麼會讓自己覺得害怕。她從沒想過薇薇安和吉米見面的場景。一方面,薇薇安是她的朋友,這是很私人的事情。另一方面,吉米的確是個好小伙子,他善良聰明,但薇薇安不會喜歡這樣的人,她會覺得吉米配不上桃莉。這倒不是因為薇薇安嫌貧愛富,她本來就屬於另一個階層,桃莉和吉米跟她原本就不在一個階層。但桃莉在格溫多林夫人的培養下,學到了很多東西,薇薇安那個階層的人是喜歡跟她打交道的。桃莉不想對吉米撒謊,她愛他,但她也不能直言不諱地傷害吉米的感情。她伸出手,放在吉米的胳膊上,從磨破的西服袖口上撿起一根棉線。「戰爭正打得火熱,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哪有什麼社交時間?」
「我一直有時間——」
「你聽,吉米——他們在彈我們最喜歡的那首歌!我們去跳舞好不好?去跳舞吧!」
*?*?*
桃莉的頭髮香香的,她剛露面的時候吉米就聞見了這股令人沉醉的香氣。這味道如此馥郁,充滿期望,吉米剛開始幾乎嚇了一跳。他摟著桃莉的腰,兩人臉挨著臉,在舞池裡慢慢移動,吉米真希望能永遠這樣。他想讓自己忘記桃莉剛才的閃爍其詞——說實話,他突然覺得,他們倆之間近來產生的距離感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她家庭的不幸,住在街對面的那個叫薇薇安的有錢女人說不定也和這件事有關。當然,也可能是他多心了,桃莉一向喜歡留有自己的秘密。此時此刻,他要關心的應該是音樂聲能一直演奏下去嗎?
當然不能。沒有什麼能永遠不變,他們最愛的那首曲子終於還是結束了。吉米和桃莉分開,為樂隊鼓掌。這時,吉米看見一個蓄著淡淡鬍鬚的男人正在舞池邊上盯著他們。這本身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那男人正在和羅西交談,羅西伸出手撓撓頭,跟那男人做出誇張的手勢,好像在要什麼名單。
賓客名單,吉米立刻明白了,還能是別的什麼?
是時候悄悄溜走了。吉米抓住桃莉的手,想裝作隨意的樣子離開。要是他們動作夠快夠輕的話,還有機會。他們可以彎腰穿過紅繩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人群當中,然後悄悄離開,不留下任何痕跡。
不幸的是,桃莉腦子裡又蹦出來其他念頭了,她來到舞池就不想離開。「吉米,我不想走,」她說道,「不走嘛,你聽,他們在演奏《月光小夜曲》。」
吉米跟她解釋,同時用餘光瞄著那個有著淡淡鬍鬚的男人,卻發現他就快走到自己身邊了。他嘴裡叼著雪茄,朝吉米伸出一隻手,有兜里的財富撐腰,臉上的笑容顯得分外自信。「桑迪布魯克勳爵,你能來參加派對我真開心,老夥計。」
「唐菲勳爵,」吉米握住他的手,「恭喜你——和你的未婚妻,派對真棒。」
「謝謝,我本來想低調些,但你知道伊娃那個人……」
「當然,我太了解她了。」吉米緊張地笑起來。
唐菲勳爵吸了一口雪茄,然後眯起雙眼。空氣里頓時一片白茫茫,好像火車的發動機在吞雲吐霧一樣。吉米意識到派對的主人心中也正在納悶,在回想自己與這兩位神秘來客之間的淵源。「你們二位是我未婚妻的朋友吧?」他開口問道。
「是的。」
唐菲勳爵點點頭:「嗯,原來如此。」他繼續抽著雪茄,周圍煙霧繚繞。正當吉米以為自己和桃莉已經安全了的時候,唐菲勳爵突然說道:「可能是我記錯了吧——戰爭讓人心煩意亂,我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覺了——可我不記得伊娃跟我提過一位叫桑迪布魯克的朋友,你們真的認識嗎?」
「當然認識了,艾娃和我是老朋友了。」
「她叫伊娃。」
「對,我是說的伊娃。」吉米把桃莉拽過來,「這是我的妻子,你們見過嗎?」「我是薇奧拉,」桃莉嘴裡好像含著沒融化的黃油,說話含混不清,「薇奧拉·桑迪布魯克。」她抬起一隻手,唐菲勳爵取下雪茄,吻了一下。他的嘴離開桃莉的手背,但卻遲遲不肯鬆手,雙眼貪婪地掃視著她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段。
「親愛的!」舞池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喬納森!」
唐菲勳爵馬上丟開桃莉的手:「我在這兒!」他像個被大人抓住在偷看黃色圖片的小男孩一樣,「伊娃過來了。」
「時候不早了。」吉米說道,他抓住桃莉的手,捏了一下。桃莉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非常抱歉,唐菲勳爵,」吉米說道,「祝福你跟你的未婚妻,但薇奧拉和我還得去趕火車。」
*?*?*
說完,他們就趕緊溜了。在俱樂部的人群中橫衝直撞的時候桃莉樂得快笑出聲來,他們在衣物寄存處停留了一會兒,吉米遞上票據,取走格溫多林夫人的大衣,然後兩人衝上樓梯,一頭闖進倫敦黑暗寒冷的夜晚。
他們逃跑的時候,400俱樂部有人在盯梢。桃莉回頭掃了一眼,發現一個紅臉膛的男人在他們身後氣喘吁吁地跟著,像頭吃得過飽的獵犬。桃莉和吉米直到穿過了里奇菲爾德大街才敢停下腳步。聖馬丁劇院的電影剛剛散場,他們倆混入人群中,然後鑽進了狹窄的塔巷。這時候,兩人才背靠著牆壁,上氣不接下氣地歡笑。
「他的臉——」桃莉喘著氣說道,「吉米,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那張臉,你說我們要去搭火車的時候,他……他完全蒙了!」
吉米也笑起來,這聲音在黑暗中真溫暖。他們站立的地方一片漆黑,天上的滿月也無能為力,它的清輝沒能流進這條窄窄的巷子。獲得重生的幸福感,還有扮作他人並順利逃脫的成就感讓桃莉腦子裡一陣眩暈。能夠擺脫桃莉·史密森的身份,暫時扮作其他人是生活中最讓她開心的事。至於她假扮的那個人姓甚名誰,什麼模樣,有什麼愛好……這些都不重要,桃莉喜歡的是表演時那種激動的感覺,還有冒充他人那種一本正經的樂趣。這種感覺就像是闖入了另一個人的生活,竊取了他們片刻的生命。
桃莉抬頭看著被星星點亮的夜空。黑暗中藏著許多我們看不見的星星,這應該是戰爭中最美麗的東西了。遠方傳來混亂的爆炸聲,防空炮正在全力反擊,但高高的蒼穹中,星星仍在無辜地眨著眼。它們就像吉米一樣,桃莉明白過來,像他那麼忠實堅定,可以託付一生。
「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對嗎?」桃莉滿足地嘆了口氣。
「是的,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吉米停住笑聲。風兒輕輕地吹著,這巷子裡的氛圍忽然變了。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她當然知道。但此刻,吉米的表態讓桃莉既激動又害怕。聽見他親口這樣說,桃莉覺得內心深處的那根弦猛地被撥動了,她顫抖著,腦子裡一片空白。黑暗裡,她伸手握住吉米的手。
他的手溫暖光滑,手掌那麼大。桃莉抬起他的手,嘴唇在他的指節上輕輕掃過。她聽見吉米的呼吸聲,然後把嘴唇湊了過去。
桃莉覺得自己是個勇敢堅強的成年人。她覺得自己真切地活著,美麗地活著。她抓起吉米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心裡小鹿亂撞。
吉米嗓子裡傳來一聲輕嘆:「桃莉——」桃莉用一個吻堵住他的嘴。此時,她不想聽吉米說話,他一開口,自己或許就沒這種心思了。她回想基蒂和路易莎在坎普頓叢林7號的廚房裡談笑時說的那些事,伸手把吉米的腰帶解開。
吉米喉嚨里發出一陣呻吟。他低頭吻著桃莉,但桃莉卻擺脫他的吻,在他耳邊輕聲說:「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對嗎?」
吉米把腦袋靠在桃莉的脖子上,點點頭:「是的。」
「那你送我回家,讓我安然入眠。」
*?*?*
桃莉睡著之後,吉米一直坐在她身邊。這個夜晚如此迷人,他不想就這樣結束,也不想這段美好的時光被打斷。附近傳來爆炸的聲音,牆上的相框瑟瑟發抖。桃莉似乎被吵到了,吉米溫柔地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回坎普頓叢林的路上,他們幾乎一路無言。桃莉話里的含義他們都心知肚明。今晚,他們跨過了一道防線,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吉米從沒去過桃莉做工的地方——桃莉說,格溫多林夫人對男女關係看得很重,吉米一直很尊重老夫人的規矩。
到達坎普頓叢林7號的時候,桃莉讓吉米跨過地上的沙包,走進前門,然後輕手輕腳把門關上。房間裡很黑,窗簾都拉著,甚至比外面還黑,吉米差點被絆倒,桃莉趕緊把樓梯下面的小檯燈扭開。燈泡發出搖搖晃晃的光,灑在地毯和牆壁上,吉米第一次看到桃莉居住的這棟房子究竟有多奢華。這富麗堂皇的感覺讓他覺得有些不安。或許,這就是他想給桃莉而不能的一切吧!看到桃莉在這屋子裡自由自在的樣子,吉米心裡隱約有些擔憂。
桃莉解開高跟鞋上的扣搭,用一根手指挑著鞋子,另一隻手卻緊緊握著吉米的手。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微微歪了歪頭,然後走上樓梯。
*?*?*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桃莉。」走進臥室的時候,吉米輕聲對桃莉說道。此刻,他們倆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只好站在床邊,期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舉動。桃莉笑起來,但聲音里卻露出些微的緊張。年輕姑娘不安的心思在笑聲中無意泄露,吉米覺得自己更加愛她了。剛才在小巷子裡,桃莉求歡的舉動讓他心生退意。但現在,聽見她孩子似的笑聲,發覺她內心的緊張,吉米心裡一下明白了,桃莉還是原來的桃莉,世界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軌。
他內心有種衝動,想把桃莉身上的裙子扯下來,但他最終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把手指伸到裙子的肩帶下面。夜很冷,桃莉身上暖暖的,吉米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這個輕微的舉動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呼吸。「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他再次承諾,「永遠照顧你。」這次,桃莉沒有笑。吉米彎下腰親吻她。天哪,真甜。他解開紅裙子的扣子,讓肩帶滑下肩膀,裙子輕輕掉在地上。桃莉凝視著吉米,她的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然後,桃莉輕輕一笑,她經常這樣若有似無地笑著逗弄他,讓他心裡既愛又疼。吉米還沒明白過來,桃莉就把他的襯衣從褲子裡拉了出來……
外面又傳來爆炸聲,門上的裝飾線條上泥灰簌簌而落。吉米點燃一支煙,聽防空炮在外面還擊。桃莉仍然睡著,黑色的睫毛映襯著水靈靈的臉蛋,吉米輕輕撫摸著她的胳膊。他真是個蠢蛋,當之無愧的蠢蛋——當初,桃莉提出要和他結婚,就差沒跪下求他,而他竟然拒絕了。如今,他又為彼此間的距離感而焦慮,卻沒有花一分鐘的時間從自己的角度找問題。他對婚姻和金錢的觀念一直很固執。今晚見到桃莉,吉米覺得她很容易就能融入倫敦的大世界,然後離他而去。如今,一切都清楚了。桃莉還在等他,她對他的感覺還沒變,他多幸運啊!吉米臉上露出微笑,伸手摩挲著她潤澤的頭髮。如今,他就躺在桃莉身邊,這就是證據。
首先,他們要搬進他那套公寓——那裡雖然不是他夢想中要給桃莉的家,但父親還住在那兒,外面又正在打仗,再換房子也沒什麼意義。等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們可以在好點兒的地方租間房子,或許還可以從銀行貸款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吉米自己存了些錢——這些年來,他省吃儉用攢下的每一分錢都存在了罐子裡。而且,他的編輯很欣賞他拍的照片。
吉米吸了口煙。
即便外面正在打仗,他們還是要舉辦一個戰時婚禮,這沒什麼丟人的。相反,吉米覺得這是件很浪漫的事——外面的世界戰火紛飛,而他們彼此相愛。桃莉不論怎麼打扮都很美,她可以請朋友們來當伴娘——基蒂,還有新朋友薇薇安——桃莉提到薇薇安的時候吉米心中隱約有種不安的感覺。還可以邀請格溫多林夫人以長輩的身份出席,畢竟,桃莉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吉米早就把戒指準備好了。這枚戒指本來是他媽媽的,如今被吉米藏在臥室抽屜後面一個黑色的天鵝絨盒子裡。母親走的時候在父親的枕邊留下一張字條,述說事情原委,一同被留下的還有那枚戒指。吉米一直保管著它,開始的時候是想母親回來的時候交給她。長大後,他希望能把這枚戒指交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不會棄他而去的女人,跟她開始新生活。
小時候,吉米非常愛慕母親。她是吉米第一個愛的人,是天上的明月,讓他迷戀。他蒙昧時的歡樂悲傷都與這輪明月的陰晴圓缺有關。吉米記得,他睡不著的時候母親曾給他講過一個關於夜鶯之星的故事。母親說,夜鶯之星是一艘具有魔法的老式大帆船,它的帆那麼寬,桅杆那麼結實,能夠穿越沉睡之海,在每個黑夜裡探險。母親以前經常坐在吉米的床邊,一邊摩挲著他的頭髮,一邊給他講魔法大帆船的故事。再沒有什麼聲音,能像母親講起那些奇幻之旅時的嗓音一樣撫慰吉米了。直到吉米昏昏欲睡,大船載著他駛向東方的星辰時,母親才會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去吧,親愛的,今晚在夜鶯之星上見。等我,好嗎?我們一起開始一場偉大的探險。」
很長一段時間裡,吉米一直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母親和那個舌燦蓮花的有錢男人坐著寬敞氣派的小汽車離開之後,吉米每晚都要跟自己講這個故事。他相信,這樣就能在夢裡見到母親,牽著她的手,帶她回家。
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這樣深愛一個女人了。直到後來,他遇到了桃莉。
吉米抽完煙,看了看手錶。快五點鐘了,他得走了,還要回家給父親煮雞蛋當早餐呢。
他輕輕地站起來,穿上褲子,系好腰帶,然後在房間裡逗留了一會兒。他凝視著桃莉的臉龐,然後彎下腰,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夜鶯之星上見。」他輕聲說道。桃莉扭了扭身子,但並沒有醒,吉米笑了。
他輕輕走下樓梯,走進黎明前的倫敦那寒冷的灰濛濛一片。天空飄著雪花,吉米聞見雪的味道。他一路走著,一路都是他吐出的白霧。但他不冷。桃莉·史密森愛他,他們就要結婚了,一切就此步上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