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2024-10-11 02:17:33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晚餐是一片加了烤豆子的麵包。坐在桌前,洛瑞爾忽然覺得這一刻有些像她第一次被獨自留在農場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沒在房間裡,家裡沒有吵鬧的妹妹們踩得木地板吱嘎作響,小弟不在家,寵物們也不見蹤影,屋外的雞籠里空空如也,母雞不知道跑去了哪兒。四十多年來,洛瑞爾孤身一人在倫敦打拼,大部分時候都是這樣過來的。說實話,她很喜歡獨處。但今天晚上,孩提時的景象和聲音在周圍揮之不去,她突然覺得有些孤單。這感覺如此深刻,洛瑞爾微微有些詫異。

  「你確定要自己一個人待在這兒?」洛絲離開的時候問道。她在門廳里躊躇了好一會兒,手裡捏著那串長長的非洲念珠,扭頭望著廚房裡的洛瑞爾。「我可以留下來陪你,沒關係的,我留下來好嗎?我馬上給沙蒂打電話,告訴她我今天不回去了。」

  洛絲居然擔心洛瑞爾,這事真有些蹊蹺,洛瑞爾有些驚訝。「胡說些什麼?」她的表情可能有些嚴肅,「別傻了,我能照顧好自己。」

  洛絲還是有些猶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洛瑞爾……只是——只是你很少那樣打電話過來,我覺得有些突然,你平時那麼忙,現在又……」念珠的繩子快被她捻斷了,「我直接給沙蒂打電話,告訴她我明天回去好了,真的不麻煩。」

  「洛絲,求你了——」洛瑞爾臉上露出好看的皺紋,她有些惱火,「拜託你還是回家照看你女兒吧!我只想在拍《麥克佩斯》前好好在這兒放鬆一下。說句不怕你介意的話,我比較喜歡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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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絲原來也是個安靜的人。洛瑞爾非常感謝她把農場的鑰匙帶過來,但此刻,她腦海里全是母親過去的故事,有些她已經知道,有些仍然等待著她的探尋。洛瑞爾迫不及待地想躲進屋裡,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緒。看見洛絲的車慢慢消失在車道上,洛瑞爾心裡有種巨大的滿足感。好戲應該快開場了。她終於回到了格林埃克斯農場,把倫敦拋在身後,回來探尋家裡埋藏最深的秘密,她做到了。

  現在,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面前只有空空的盤子。窗外,黑夜微茫看不到頭。洛瑞爾方才的堅定有些動搖,她後悔沒再考慮下洛絲的建議,妹妹溫柔的嘮叨讓人內心安寧,不至於飄飄蕩蕩,墜入黑暗的角落。要是洛絲在的話,洛瑞爾不會覺得自己周圍到處都是幽靈在飄蕩。它們無處不在,有的躲在牆角,有的在樓梯上徘徊,還有的在浴室嘆息,聲音撞到地板上,回音裊裊。有光著腳的小女孩,穿著長長的襯衣,都瘦高瘦高的,年齡卻各不相同。暗影里,父親精瘦的身影在吹著口哨。這些影子裡,最多的還是母親。她的身影無處不在,她就在格林埃克斯農場的這棟農舍里,這裡的每一塊地板、每一扇窗戶,甚至每一塊石頭,都浸潤了她的熱情和開朗。

  現在,媽媽就在房間的牆角里——洛瑞爾看見她了,她正在包裝送給艾莉絲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本關於古代歷史的書,孩子們都把它當作百科全書,洛瑞爾還記得裡面精美的插圖帶給她的震撼。插圖是黑白的,裡面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方,因此顯得頗為神秘。那本書對洛瑞爾來說非常重要,第二天早上,艾莉絲在父母的床上拆開禮物,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頁,理好絲帶做的書籤時她竟然有些嫉妒。這種讓人沉迷,讓人滋生出占有欲望的書肯定帶著故事。洛瑞爾沒多少屬於自己的書,她對之充滿了渴望。

  尼克森家並不是那種典型的書呆子家庭——外人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總會有些吃驚——但尼克森家從來不缺乏故事的滋潤。晚餐的時候,父親總有許多趣聞軼事可講,而桃樂茜·尼克森總能給孩子們創造故事和童話,她從來不需要照本宣科。小的時候,洛瑞爾耍賴不肯睡覺,母親問她:「我跟你講過夜鶯之星的故事嗎?」

  小洛瑞爾急切地搖搖頭,她喜歡聽媽媽講故事。

  「沒講過嗎?那我現在給你講講吧!我還納悶,怎麼從來沒在夜鶯之星上見到你呢。」

  「你說哪兒,媽媽?夜鶯之星是什麼?」

  「它正在返航的路上,寶貝,它正在駛往這裡的旅途當中。」

  洛瑞爾有些不解:「駛向這裡?」

  「它無所不在,無處不往……」媽媽笑起來,她微笑的樣子總想讓洛瑞爾親近。媽媽神神秘秘地靠得更近一些,像是有秘密要告訴洛瑞爾似的,她深色的頭髮垂落在一邊肩膀上。洛瑞爾最喜歡聽秘密了,她也是個很好的守密者,她也往母親那邊湊近了些。「夜鶯之星是一艘大船,每晚從夢之海起航,你見過海盜船的照片嗎?就是那種風帆鼓張,繩梯在海風裡搖擺的大船。」

  洛瑞爾充滿期冀地點點頭。

  「你見到夜鶯之星的時候一定能認出來,它看上去就跟海盜船一樣。筆直的桅杆,最頂上有一面銀色的旗幟,中間是一顆白色的星星和一對翅膀。」

  「我該怎麼上船呢,媽媽?游過去嗎?」洛瑞爾的游泳技術不佳。

  桃樂茜笑起來:「這就是夜鶯之星最神奇的地方了——只要你心中充滿期待,夜晚入眠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身在溫暖的甲板上,準備揚帆起航,開始一場偉大的探險。」

  「你也在船上嗎,媽媽?」

  桃樂茜臉上露出悠遠的神情,好像想起了悲傷的往事。但她很快就微笑著揉了揉洛瑞爾的頭髮:「當然在了,小寶貝,我怎麼捨得讓你一人出發呢?」

  *?*?*

  遠方,一艘深夜列車呼嘯著駛入站台。洛瑞爾嘆了口氣,嘆息聲撞到牆上,又彈向另一面牆。洛瑞爾想打開電視,好讓屋裡有點兒動靜。母親一直不願意換配遙控器的電視,所以,洛瑞爾最後只好打開那台古老的無線電收音機,調到國家廣播電台第三頻道,然後重新捧起手裡的書。

  這本《不情願的繆斯》是她讀的亨利·詹金斯的第二本書。說實話,洛瑞爾覺得自己很難讀下去。作者可能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小說的男主人公漢弗萊對女人的看法非常有問題。在書里,漢弗萊和詹金斯其他小說里的主人公一樣魅力非凡,他對自己的妻子薇奧拉一方面非常喜愛,另一方面卻將她視為珍貴的財產,而不是他無意中發現並拯救了的那個有血有肉無憂無慮的女人。薇奧拉是「自然的精靈」,被他帶到倫敦並開始文明化的進程,但漢弗萊也不想讓城市「污染」了薇奧拉。洛瑞爾不耐煩地往下看,她希望薇奧拉穿上漂亮的裙子,奔向和漢弗萊的期待相反的方向,跑得越遠越好。

  當然了,薇奧拉並沒有離開,她答應嫁給她的英雄——這就是漢弗萊的故事。開始的時候,洛瑞爾很喜歡薇奧拉,她就像個活潑可貴的英雄,讓人無法捉摸而又耳目一新。但洛瑞爾越往下讀越看不到原來那個女孩的影子了。洛瑞爾知道,自己的看法很不公平——可憐的薇奧拉當時還是個孩子,作出這樣的決定並不能怪她。再說,男女之事洛瑞爾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每一段戀情都沒超過兩年。即便如此,在洛瑞爾看來,薇奧拉嫁給漢弗萊也並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她堅持著又看了兩章——薇奧拉和漢弗萊來到倫敦,在那裡給薇奧拉修建了一座黃金囚籠。洛瑞爾實在讀不下去了,她沮喪地合上書頁。

  才九點鐘,但洛瑞爾覺得已經很晚了。一天的旅途奔波讓她很疲倦,明天還要早起,去醫院看母親,希望她老人家一切都好。洛絲的丈夫菲爾從自家車庫裡給洛瑞爾找了輛不用的汽車,那是一輛20世紀60年代的綠色小轎車,活像一隻螞蚱。洛瑞爾要自己開車去鎮裡。她把《不情願的繆斯》夾在胳膊下,把盤子洗乾淨,然後上床睡覺。格林埃克斯農場漆黑一片的夜就留給那些幽靈吧!

  *?*?*

  「你運氣真好。」第二天早上,洛瑞爾剛到醫院的時候那個討厭的護士就對她說道,語氣竟像是十分惋惜的樣子。「你母親起床了,她狀態不錯。你們上周搞的聚會把她累壞了,但家人來看望就是最好的事情,別讓她太激動。」之後,護士禮貌性地笑了笑,繼續看著手裡的塑料寫字板。

  洛瑞爾本想再舉辦一次愛爾蘭舞會,護士這樣說,她只好放棄了這個計劃。她沿著米黃色的走廊往前走,來到母親的病房前,輕輕敲了敲門。屋內沒人回應,洛瑞爾輕輕推開門。桃樂茜躺在椅子上,背對著房門。洛瑞爾以為她睡著了,走近些才發現母親醒著,正仔細打量著手裡的東西。

  「早上好,媽媽。」洛瑞爾問候道。

  母親驚訝地扭過頭,眼裡滿是迷茫。不過,認出自己的女兒後,她馬上露出了笑容。「洛瑞爾,」她輕聲說道,「我以為你還在倫敦呢。」

  「我本來是在倫敦的,不過已經回來一陣子了。」

  母親沒有問為什麼。她藏著那麼多秘密,生命中許多細節都發生在別處,因此時常被人誤會。走到生命盡頭時,她已經不會為意料之外的事感到不安了吧?洛瑞爾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這一天,不再希冀或是期待絕對的真相的這一天。這種未來多讓人絕望。她把小餐桌推到一邊,坐在蓋著塑料布的空椅子上。「你手裡拿的什麼?」她沖母親手裡的東西點了下頭,「是照片嗎?」

  桃樂茜顫抖著雙手拿出捧在懷裡的精緻銀色相框。相框很舊了,上面還有凹痕,但卻擦得發亮,洛瑞爾以前從沒見過這個相框。「是格里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母親說道。

  桃樂茜·尼克森最喜歡搜集廢棄的舊東西了,這份禮物對她來說堪稱完美,而這也符合格里一貫的做法。就在他似乎與整個世界失去聯繫,洛瑞爾對他日思夜念的時候,他忽然又出現在大家眼前,讓大家都大吃一驚。想到弟弟,洛瑞爾心裡一陣絞痛。決定離開倫敦之後,她給格里的語音信箱發送了三條信息。最後一條是她喝光半瓶紅酒之後,在半夜裡發給他的。她的措辭和語氣比前幾條都要平淡。她告訴格里,她要回到格林埃克斯農場的家裡,決定要查出「我們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妹妹們對此都不了解,她需要格里的幫助。在當時的洛瑞爾看來,尋求格里的幫助似乎是個好主意,但她一直沒收到格里的回信。

  洛瑞爾戴上老花鏡,仔細打量著這張褐色的照片。「這是場婚禮,」照片中的陌生人穿著打扮都很正式,「可我們不認識他們,你說呢?」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多珍貴的東西啊,」母親搖了搖頭,似乎很悲傷,「格里在一家慈善商鋪找到這張照片,這些人……他們應該被掛在牆上緬懷,而不是躺在箱子裡,和一堆無人問津的東西放在一起……我們拋棄他人的方式太可怕了,你覺得呢,洛瑞爾?」

  洛瑞爾贊同母親的說法。「這張照片很美,不是嗎?」她伸出拇指撫摸著相框上的玻璃,「雖然這個人沒有穿軍裝,不過從他的穿著打扮來看,這應該是戰爭時期。」

  「不是所有人都穿軍裝的。」

  「你的意思是——逃兵?」

  「還有其他情況。」桃樂茜拿回照片,端詳著,然後顫抖著手把它放在自己簡樸的結婚照旁邊。

  提到戰爭,洛瑞爾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跟母親談談她的往事。期待讓她的腦子裡一陣眩暈。「打仗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媽媽?」洛瑞爾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問道。

  「我在婦女志願服務社工作。」

  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一點兒不情願,母親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好像她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了。洛瑞爾急切地抓住這條線索問下去:「在那兒織襪子,給士兵做飯嗎?」

  母親點點頭:「我們在一間地下室里開設了食堂,提供湯……有時候我們也會辦流動食堂。」

  「什麼——你是說,在炸彈紛飛的大街上嗎?」

  母親輕輕地點點頭。

  「媽媽……」洛瑞爾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所有的答案都匯成了一句話,「你真勇敢。」

  「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桃樂茜竟然否認了這個說法。她的嘴唇顫抖著,「他們比我勇敢得多。」

  「你之前從未說過這些。」

  「是的。」

  為什麼呢?桃樂茜想繼續問下去。告訴我,為什麼一切都像是天大的秘密?亨利·詹金斯和薇薇安、母親在考文垂的童年,還有她遇到父親之前的戰時生活……母親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如此執著地抓住人生的第二次機會,甚至不惜殺死那個想要將她的過去公之於眾的男人?但洛瑞爾並沒有問下去。她說道,「真希望能見見那時候的你。」

  母親淡淡地笑了:「那可不容易。」

  「你懂我的意思。」

  母親在椅子裡動了動,稀疏的眉毛皺成一團,似乎有些難過:「我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喜歡我。」

  「什麼意思?媽媽,你為什麼會覺得我不喜歡你?」

  桃樂茜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為什麼,媽媽?」

  桃樂茜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但她聲音和眼睛裡的陰影還是出賣了她。「人會長大,會變聰明,能作出更好的決定……這樣,他們就變了……我的歲數已經很大了,洛瑞爾,活到我這把年紀的人都在後悔……後悔過去做的事情……希望當初能作出不同的選擇。」

  過去,後悔,人變了——洛瑞爾感覺她終於快要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她裝出一副可愛女兒的模樣,撒嬌地打聽年邁的母親過去的生活:「什麼事情,媽媽?你希望作出什麼不一樣的選擇?」

  桃樂茜並沒有聽她說話。她目光悠遠,手指捻著膝上毛毯的邊兒。「我父親曾告訴我,要是我不小心的話,就會讓自己陷入麻煩……」

  「所有的父母都這樣說,」洛瑞爾語氣中是小心翼翼的溫柔,「我敢保證你犯的錯絕沒有我們幾個嚴重。」

  「父親想警醒我,但我從沒聽他的話,我覺得自己最聰明。終於,我為自己的荒唐決定受到了懲罰,洛瑞爾,我失去了一切……一切我所愛的。」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先前的談話以及伴隨它而來的回憶讓桃樂茜十分疲憊,就像船帆失去了風的支撐,她重新靠在墊子上,嘴唇微微動著,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桃樂茜放棄了,她轉過頭,望著起了一層薄霧的窗戶。

  洛瑞爾端詳著母親的側臉,希望自己當初沒有那麼任性,希望時間還多,她可以重新來過。她希望自己沒有把一切都藏在心裡,最後坐在母親的病榻旁時,仍有這麼多未解之謎。洛瑞爾想換種法子打聽:「我想起一件事,洛絲給我看了件特別的東西。」她從架子上取下家庭相冊,從裡面拿出母親和薇薇安的合影。她假裝鎮定,手指卻在不停地發抖。「是在格林埃克斯農場的一個箱子裡發現的。」桃樂茜接過洛瑞爾遞過來的照片,端詳著。

  走廊上的門關關合合,遠處的喧囂斷斷續續地傳進病房。汽車在外面的拐彎處停下,又轟隆隆離開。

  「你們是朋友。」洛瑞爾提示道。

  母親猶豫地點點頭。

  「那是在戰爭時期。」

  母親又點了點頭。

  「她叫薇薇安。」桃樂茜抬起頭,滿是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後的表情洛瑞爾沒有看明白。她正要跟母親提到那本書和書里的題詞時,母親忽然說道:「她死了。」她的聲音很輕,洛瑞爾差點沒聽見,「薇薇安死在戰爭中了。」

  洛瑞爾想起來,亨利·詹金斯在訃告中提到過。「在空襲中去世的。」她補充道。

  母親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兀自緊緊盯著照片,眼睛閃閃發光,臉頰上突然滾下了淚珠:「我快認不出自己了。」母親的聲音虛弱而蒼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桃樂茜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擦拭臉上的淚珠。

  母親用手絹掩著臉,繼續說著什麼,但洛瑞爾只聽清了幾個字:炸彈,噪音,害怕重新開始。她靠近母親,心裡因即將獲得答案而有些刺痛:「你在說什麼,媽媽?」

  桃樂茜扭頭看著洛瑞爾,臉上浮現出驚恐的表情,好像見了鬼一樣。她伸出手抓住洛瑞爾的袖子,疲倦地說道:「我幹了一件事,洛瑞爾。」她的聲音很小很小,「那時還在打仗……我沒考慮好,所以一步錯,步步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似乎是最好的辦法,可以讓一切重新走上正軌,但他發現了——他很生氣。」

  洛瑞爾的心忽然撲騰撲騰地跳起來——他。「所以他來找你了,對嗎,媽媽?這就是格里生日那天,他來我們家的原因嗎?」洛瑞爾心裡一陣緊縮,好像又回到了十六歲的時候。

  母親仍然緊緊抓著洛瑞爾的袖子,面色蒼白,聲音如蘆葦一般在風中飄蕩。「他找到我了,洛瑞爾……他一直在找我。」

  「是因為你在戰爭中做的事情嗎?」

  「是的。」母親的聲音微不可聞。

  「究竟是什麼事,媽媽?你幹了什麼?」

  門忽然開了,拉奇德護士端著盤子走進來。「該吃午餐了。」她輕快地說道,然後把桌子擺好,往塑料杯子裡倒了半杯溫熱的茶水,接著又去檢查壺裡還有沒有水。「吃完飯就按鈴叫我,」她的聲音很大,「聽見鈴聲我馬上過來。」她掃了一眼桌上的物品,「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桃樂茜茫茫然不知所措,眼睛一直打量著對面的女人。

  護士開心地笑起來,彎下腰和藹地說道:「親愛的,你還需要什麼?」

  桃樂茜眨眨眼,露出迷惘的微笑,洛瑞爾的心都要碎了。「是的,我想……我想跟魯弗斯醫生談談。」

  「魯弗斯醫生?你是說科特醫生吧,親愛的。」

  桃樂茜蒼白的臉上籠罩著疑慮的烏雲,然後她更加虛弱地笑了笑:「是的,是科特醫生。」

  護士說她遇見科特醫生的時候會轉告他,然後轉過身看著洛瑞爾,用手指了指桃樂茜的太陽穴,眼裡滿是意味深長。洛瑞爾有種衝動,想用手提包的帶子勒死這個穿著軟底鞋在屋裡走來走去、大聲聒噪的女人。

  整理用過的杯子,填寫醫療記錄,談論外面的傾盆大雨……等了好長時間,護士終於離開了房間。房門終於關上的時候,洛瑞爾心裡焦急得快起了火。

  「媽媽!」她喊道,聲音比想像中大,她並不喜歡自己這樣。桃樂茜·尼克森看著自己的女兒,臉上一片茫然。洛瑞爾驚訝地發現,母親剛才急切想要告訴她的事又潛回了封存秘密的舊角落。當然,她可以再次發問——你做了什麼事,為什麼那個男人要一直找你?這件事和薇薇安有關係嗎?告訴我,求你了,這樣往事才能煙消雲散——可看著母親慈愛蒼老的面龐,看見她迷惘地凝視著自己,笑容中流露出淡淡的焦急,「怎麼了,洛瑞爾?」她又覺得沒辦法問出口。

  洛瑞爾耐著性子對母親報以微笑——還有明天,明天再問吧——「要我照顧你用午餐嗎,媽媽?」

  *?*?*

  桃樂茜沒吃多少東西,剛才半小時的經歷讓她有些萎靡不振,洛瑞爾看見母親虛弱的樣子,心裡有些詫異。她沒想到,母親竟然虛弱至此。姊妹們從家裡搬來的綠色扶手椅小巧玲瓏,過去幾十年當中,洛瑞爾經常看見母親坐在這張椅子上。但這幾個月來,這把椅子竟然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像只暴躁的狗熊吞噬著母親弱小的身體。

  「我給你梳頭吧!」洛瑞爾說道,「你覺得好嗎?」

  桃樂茜嘴唇邊泛起一絲笑容,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母親以前也給我梳過頭。」

  「是嗎?」

  「我裝作不喜歡的樣子——我想要獨立——但她梳頭真的很舒服。」

  洛瑞爾笑著從床後的架子上取下那把古董梳子。她輕輕梳理著母親蓬亂的白髮,想像著她小時候的樣子。她肯定是個愛冒險的女孩,有時會很調皮,但這種調皮卻是討人喜歡而不招人厭煩的。洛瑞爾覺得,除非母親開口,否則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故事。

  桃樂茜合上薄薄的眼瞼,不知她想起了什麼,眼皮上的血管偶爾會輕輕地跳動。洛瑞爾給她梳理頭髮,她的呼吸逐漸變緩,終於進入了夢鄉。洛瑞爾輕手輕腳地取下梳子,把鉤針織就的小毛毯拉到母親膝蓋上,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

  「再見,媽媽,」洛瑞爾輕聲說道,「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不讓包和鞋子發出任何聲響。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沒精打采的聲音:「那個男孩……」

  洛瑞爾吃驚地轉過身,母親仍舊閉著眼,她喃喃說道:「那個男孩,洛瑞爾。」

  「什麼男孩?」

  「跟你約會的那個小伙子——比利。」母親睜開渾濁的雙眼,扭頭看著桃樂茜。她顫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溫柔又難過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沒年輕過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喜歡上一個帥氣小伙子的感覺嗎?」

  洛瑞爾意識到,母親的靈魂已經不在這間病房裡了。她回到了格林埃克斯農場,在和處於青春期的女兒談話。這個事實讓人有些不安。

  「你在聽我說話嗎,洛瑞爾?」

  洛瑞爾咽下一口唾沫,聽見自己說道:「我在聽呢,媽咪。」她很久沒這樣叫過母親了。

  「他要是向你求婚,而你也愛他的話,一定要說我願意……你明白了嗎?」

  洛瑞爾點點頭。她覺得有些奇怪,腦子裡有些犯暈,身上一陣燥熱。護士說母親最近時常神志不清,就像串台的收音機一樣,經常跳到不同的頻道。今天是什麼情況?母親為什麼會忽然提到一個她幾乎不認識的男孩?那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前,洛瑞爾人生當中一段一閃而過的青澀戀情而已。

  桃樂茜的嘴唇一翕一合:「我犯了那麼多錯……那麼多。」淚珠打濕了她的臉頰,「親愛的洛瑞爾,結婚的唯一理由就是——愛。」

  *?*?*

  洛瑞爾躲進走廊上的廁所里,打開水龍頭,用雙手掬起一捧涼水澆在臉上。她把手放在盥洗池上,目光凝視之處竟有幾條髮絲般細小的裂紋。洛瑞爾閉上眼,脈搏跳動的聲音如同電鑽的嗡嗡聲一般鑽進她的耳朵里。天哪,洛瑞爾感到一陣戰慄。

  母親用對孩子說話的口吻對她諄諄教誨的時候,過去五十年的歲月似乎都被抹去,很久以前那個男孩的身影莫名出現在眼前,早就成為過往的初戀滋味在心尖撲騰。但這些,都不是讓洛瑞爾震驚的緣由。真正讓她驚訝的是母親的話,還有她語氣中的急迫、真誠,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年輕的女兒自己的寶貴教訓。她想讓洛瑞爾選擇自己當初沒有選擇的,避免犯下她曾犯過的錯誤。

  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洛瑞爾確信,母親是愛著父親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們結婚已經有五十五年,兩人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紅過臉。如果桃樂茜是因為其他原因嫁給父親的,如果她一直在為這個決定後悔,那她偽裝的本領也太好了。現實生活中,應該沒人能這樣數十年如一日地偽裝自己吧?此外,洛瑞爾不止一次地聽過父親母親如何相識相愛的故事,她也曾見過父親回憶與母親初次見面時,母親凝視父親的溫柔目光。

  洛瑞爾抬起頭。尼克森奶奶對母親也充滿懷疑,對吧?洛瑞爾一直都知道,母親和奶奶的婆媳關係並不好——她們談話的時候總有種例行公事的拘束感,四下無人時,老太太對兒媳說話的語氣一直很嚴肅。大概在洛瑞爾十五歲的時候,她們去尼克森奶奶在海邊的公寓看望她,就是那次,洛瑞爾聽到了一些不該聽見的事。那天,她在太陽底下曬了許久,頭疼得厲害,肩膀也曬脫了皮,於是就早早回來休息了。她躺在陰暗的臥室里,給自己額頭上敷了一條打濕的毛巾,覺得身子很不舒服。這時,尼克森奶奶和老姑娘佩里小姐剛好來到屋外的走廊上,佩里小姐也是公寓的房客。

  「他對你真好,葛楚德。」佩里小姐說,「當然了,他一直是個好小伙子。」

  「是的,我的史蒂芬就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比他父親還能幹。」奶奶停下來,等著女伴的贊同,然後繼續說道,「他很善良,對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總是充滿憐憫。」

  奶奶這句話勾起了洛瑞爾的好奇心。先前的談話餘音裊裊,在屋裡迴蕩,這句話因此顯得尤為刺耳。佩里小姐明白奶奶所說的「可憐人兒」是誰。「不,」她說道,「史蒂芬以前可從沒遇到過像她這樣漂亮的姑娘。」

  「漂亮?如果你喜歡這種長相的話,我也無話可說。我覺得她太——」奶奶忽然停下來,洛瑞爾伸長了脖子想聽清楚她接下來的話,「——太妖艷了。」

  「噢,是的。」佩里小姐簡直是根牆頭草,「的確太妖艷了。不過,她這人很會把握機會,你說對吧?」

  「是的。」

  「她一見面就知道誰耳根子軟。」

  「的確如此。」

  「我一直以為,史蒂芬會娶一個像街尾的寶琳·西蒙茲那樣的本地姑娘,我覺得她對史蒂芬應該有意思。」

  「她當然對我兒子有意思了。」奶奶忽然生氣了,「這難道是她的錯嗎?我們本來就沒料到桃樂茜會來橫插一腳。遇到這種下定決心就一定要得到的對手,可憐的寶琳哪兒還有機會。」

  「真不要臉,」佩里小姐明白奶奶話里的含義,「沒羞沒臊。」

  「桃樂茜迷住了他,我可憐的兒子還不知道自己遇見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以為她是個單純的人。這也不能怪他,他們結婚的時候他才從法國回來幾個月?桃樂茜讓他頭昏腦脹,她就是那種人,一旦有了目標就會不擇手段。」「她看上了史蒂芬。」

  「她在找逃離的機會,我兒子剛好能給她。一結婚她就拽著他離開以前熟悉的環境和朋友,在那座破破爛爛的農舍里重新開始。當然,這都得怪我。」

  「這可不是你的錯!」

  「是我把她帶進家門的。」

  「當時正在打仗,找個放心的幫傭簡直不可能,你當時也不知道會這樣。」「可事情就是這樣,我早該調查一下的。開始的時候我太輕信她了,後來,我開始調查她,發現不對勁,不過為時已晚了。」

  「這話什麼意思?什麼為時已晚?你查到什麼了?」

  奶奶和佩里小姐越走越遠,洛瑞爾沒聽見奶奶接下來的話,因此,奶奶究竟查到了什麼一直是個謎團。不過,當時的洛瑞爾並沒有為此過多煩憂。尼克森奶奶是個守著老派禮節的人,桃樂茜在沙灘上看了別的男孩一眼她都會大驚小怪地跟兒子兒媳打小報告。所以,不管她發現了什麼,洛瑞爾都覺得要麼是她無中生有胡編亂造,要麼就是她小題大做了。

  洛瑞爾擦乾臉上和手上的水——現在,她不那麼確定了。尼克森奶奶猜測,桃樂茜在逃避什麼,她並不像她的外表那麼純潔無辜,她的婚姻也只是權宜之計——這和母親剛才告訴洛瑞爾的事情有種不謀而合的感覺。

  桃樂茜·史密森出現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是為了逃婚嗎?這就是奶奶查出的真相?有可能,但這絕不是全部的事實。兒媳以前的戀愛史就足以讓奶奶勃然大怒——雖然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這不至於讓桃樂茜在六十多年後還黯然神傷。洛瑞爾覺得母親的悲傷可能源自內疚,她一直在說自己以前犯了錯。難道,她沒有告訴自己的未婚夫就跑了出來?這是為什麼呢?她那麼愛他,母親會做這樣的事嗎?她為什麼不直接嫁給他呢?而這和薇薇安還有亨利·詹金斯又有什麼關係?

  洛瑞爾想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她惱火地嘆了口氣,嘆息聲在小小的洗手間徘徊。洛瑞爾感到深深的挫敗感。這麼多迥然不同的線索,單獨看來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洛瑞爾扯出一張紙巾,輕輕擦著眼睛下暈染開的睫毛膏。整件事就像迷宮,又像夜空中的星座。小時候,父親曾帶洛瑞爾幾個姐妹出去看星星。他們在布萊茵德曼的樹林裡搭好帳篷,等待夜色濃郁,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慢慢顯現。父親告訴孩子們,自己小時候迷路了,就是跟著星星找回了家。「你們只需找這張地圖,」他調好架子上的望遠鏡,「如果發現自己陷入黑暗,孤身一人,夜空中的地圖就會帶你回家。」

  「可我什麼地圖也沒看見。」戴著連指手套的洛瑞爾一邊搓手抗議,一面眯著眼睛看著天上閃爍的星星。

  父親看著她,寵溺地笑了笑。「那是因為你眼中只有星星,看不見星星之間的空間。你要在心裡畫出線條,才能看見星星構成的地圖。」

  洛瑞爾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眨了眨眼,慈愛的父親消失不見,心裡只有悲傷的思念。她想念父親,她現在長大了,而母親也老了。

  鏡中的她看上去狀態差極了,洛瑞爾掏出梳子梳理頭髮。漫長的探尋之旅,這只是開始。格里才是能在夜空中找出各個星座,引來大家驚嘆的人。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能對著天空畫出星座的圖案,而洛瑞爾從來只能看見散亂的星子。

  想到弟弟,洛瑞爾心裡動了一下。他們應該一起查出真相,這件事和姐弟兩人都有關係。她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未接來電。

  沒有。還是沒有。

  洛瑞爾翻看通訊錄,找到弟弟辦公室的電話,撥了過去。她咬著手指甲焦急地等待著,心下暗自懊惱弟弟為何不接電話。劍橋大學凌亂的書桌上,電話不停地響著,響著……終於,話筒里傳來「咔嗒」一聲。「你好,我是格里·尼克森。我正在觀察星星,有事請留言。」

  格里不可能捲入這件事情當中,洛瑞爾嘲弄著自己的一廂情願。她沒有給格里留言,她要獨自找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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