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演出
2024-10-11 02:15:07
作者: (澳)凱特·莫頓
當我跑下樓梯,進入陰暗的僕人大廳時,可以聽到南希叫我的聲音。我在樓梯底端停下來,讓眼睛適應那份幽暗,然後沖入廚房。一個紅銅鍋在大火爐上燉煮,空氣中瀰漫著煮熟火腿的鹹鹹氣味。凱蒂是負責洗碗盤的女僕,站在洗碗槽旁使勁刷洗平底鍋,茫然地瞪著蒸汽氤氳的窗戶。我猜,湯森太太正趁夫人還沒搖鈴喝下午茶前抽空睡個午覺。我發現南希坐在僕人大廳的桌旁,身旁圍繞著瓶子、燭台、大盤子和高腳杯。
「你終於來了,」她皺著眉頭,眼睛變成兩道暗色的細縫,「我還以為我得去找你。」她指指對面的座位,「別光站在那兒,女孩。去拿一塊抹布來,幫我擦這些。」
我坐下來,挑了一個圓滾滾的牛奶壺。它自去年夏天起,就沒見過天光。我使勁擦拭著污點,但心思仍盤旋在樓上的育嬰房裡。我想像著他們一起縱聲大笑,相互調侃,玩著遊戲的情景。我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一本漂亮光滑的書的封面,迷失在故事的魔咒中,隨即被迫將書放在一旁。你發現了嗎?我已經被哈特福德孩童的魔力所蠱惑了。
「拿穩點兒,」南希說著,將抹布從我手中搶走,「那是爵爺閣下最棒的銀器。你最好希望漢密爾頓先生不會看見你這樣用力。」她舉高正在清理的瓶子,開始用抹布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打圈,「就是這樣。看見我怎麼擦了嗎?很輕柔,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我點點頭,再度開始擦拭壺子。我對哈特福德家族充滿疑問,我相信南希知道答案。但我不太想問。如果她發現我在工作的成就感外,還有別的歡愉,我認為出於她的本性,她會在未來將我調離育嬰房的工作,而且她有辦法做得到。
但是,就像熱戀中的人覺得平凡的事物都染上一層特別的意義一樣,我貪婪地想得知他們的任何訊息。我想到我藏在閣樓房間的書。福爾摩斯總是通過狡猾巧妙的問題,讓人們脫口說出他們最不想說的秘密。我深吸一口氣:「南希?」
「嗯?」
「阿什伯利勳爵的兒子長什麼樣子?」
她的暗色眼眸閃著光芒:「強納森少校?哦,他是個好——」
「不,」我說,「我不是指強納森少校。」我已經知道強納森少校不少事了。你只要待在里弗頓莊園一天,就不可能沒聽說這位阿什伯利勳爵長子的事跡,他是哈特福德源遠流長系譜的男性繼承人,曾在伊頓和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就讀。他的畫像就掛在他父親畫像(還有他的祖先畫像)旁邊,從前面樓梯頂端,俯視著下面的大廳:頭高傲地抬起,徽章閃閃生輝,藍色眼眸冷峻嚴酷。他是里弗頓莊園樓上樓下的驕傲,一位布爾戰爭英雄,下一任阿什伯利勳爵。
不。我指的是弗雷德里克,他們在育嬰房裡所說的「爸爸」,後者似乎在他們心中同時引發親情和敬畏之心。阿什伯利勳爵的次子,瓦奧萊特夫人的朋友在提到他時,總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老爺則發著牢騷,痛飲雪利酒。
南希張開口,又閉上,仿佛一條被暴風雨吹上湖岸的魚兒。「別問太多。」她最後說,將瓶子舉高,對著光線檢查。
我擦完牛奶壺,拿起一個大盤子。南希的個性便是如此,她反覆無常:有時荒謬地守口如瓶,有時又毫無保留地滔滔不絕。
不出所料,牆壁上的掛鍾嘀嗒嘀嗒地走了五分鐘後,她開始說話了。「我想,你聽到男僕的閒話了,對不對?八成是阿爾弗雷德。可怕的閒言閒語,這些男僕。」她開始擦拭另一隻瓶子,滿腹狐疑地盯著我,「你母親從未告訴你這家族的事嗎?」
我搖搖頭,南希難以置信地挑高一道細眉,仿佛人們除了里弗頓莊園家族外,沒有別的趣事可討論一般。
實際上,母親總是對宅邸的事三緘其口。我小時候刺探過她,渴望聽聽山丘上那棟古老大莊園的故事。村莊裡流傳著各式各樣的飛短流長,而我想從母親那兒探聽一些第一手的珍奇異聞,好跟其他小孩吹噓。但她只是搖搖頭,提醒我,好奇心害死貓。
最後,南希說:「弗雷德里克先生……該怎麼說弗雷德里克先生才好?」她重新開始擦拭,嘆了口氣,「他沒有那麼差。他完全不像他的哥哥,不是英雄,但也不差。老實說,我們樓下的人都很喜歡他。湯森太太說,他小時候很頑皮,很會幻想,也有很多有趣的想法。對僕人總是很仁慈。」
「他真的是個金礦主人嗎?」那似乎是個令人興奮的行業。哈特福德孩童好像本來就應該有個有趣的父親。我的父親總是帶來失望,一個沒有臉的人影,在我出生前就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當母親和她妹妹熱切低語時,才會重新模糊成形。
「曾經是。」南希說,「我都數不清他從事過多少行業了。一直都定不下來,我們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別人從不把他當回事。最初,他想在錫蘭島種茶,然後到加拿大挖金礦。後來他又決定靠印報紙賺大錢。現在是汽車,上帝保佑他。」
「他賣汽車嗎?」
「他製造汽車,或者說,他的那些手下製造汽車。他在伊普斯威奇買了個工廠。」
「伊普斯威奇。他住在那裡嗎?和他的家人?」我將話題悄悄引到孩童身上。
她沒有上當,集中精神思考:「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這次就能賺大錢。老天知道,爵爺閣下可是很想把他的投資拿回來的。」
我眨眨眼,不懂她在說什麼。在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前,她繼續說:「反正,你很快便會見到他。他跟少校還有葉米瑪夫人會在下禮拜二抵達。」一抹罕見的微笑,表示稱許,而非歡愉,「這家族總在仲夏晚宴上團聚。」
「像演出?」我壯著膽子說,迴避她的凝視。
「原來如此,」南希抬起一邊眉毛,「已經有人跟你胡扯演出的事了,對吧?」
我故意忽視她不悅的語氣。南希不習慣和僕人一起閒言閒語。「阿爾弗雷德說僕人都被邀請去看演出。」我說。
「那些男僕!」南希高傲地搖搖頭,「如果你想聽真相的話,就別聽男僕的閒言閒語,女孩。邀請?得了!僕人是被准許去看演出的,老爺也非常仁慈。他知道,他的家族對樓下的我們而言,意義重大,年輕少爺小姐長大讓我們非常開心。」她暫時將注意力轉回放在大腿上的瓶子,我屏住呼吸,希望她繼續講下去。在感覺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她又開口了:「今年是他們開始演戲的第四年。從漢娜小姐滿十歲時開始,她就說她長大以後要當個戲劇導演。」南希點點頭,「是的,漢娜小姐是個很有個性的人。她和她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怎麼說?」我問。
南希停頓了一下,思考自己的意思,最後說:「他們倆都有流浪天涯的潛在特質,兩個人都很聰明,滿腦子新奇的想法,固執得不得了。」她以尖細的嗓調說著,強調每個描述,不啻是警告我,她可以接受樓上人這種怪癖,但無法容忍像我這類人也擁有這類特質。
我從母親那兒聽了一輩子這類教誨。我明白地點點頭,她繼續說下去:「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相處得不錯,但當他們起勃谿時,沒有人不知道。漢娜小姐就是有本事激怒弗雷德里克先生。即使在她還是小女孩時,她就知道怎麼惹火他。她脾氣暴躁。我記得,有一次,她為了某種理由生他的氣,於是她決定要讓他驚慌失措。」
「她做了什麼事?」
「讓我想想……戴維少爺出門去上騎馬課。這就是起因。漢娜小姐被留下來,很不開心,因此,她騙過保姆布朗,帶著埃米琳小姐偷偷跑掉。她們走到莊園遠處,直到農夫忙著採收蘋果的地方。」她搖搖頭,「我們的漢娜小姐說服埃米琳小姐躲在穀倉里。我可以想像,她很輕易便辦到這點。漢娜小姐很有說服力,何況,埃米琳小姐對能大吃新鮮蘋果感到非常開心。然後,漢娜小姐回到宅邸,像逃命般地喘著大氣,要人叫弗雷德里克先生過來。我那時正在餐廳擺設午餐,我聽見漢娜小姐告訴他,幾個黑皮膚的外國男人在果園裡發現她們。她說,他們稱讚埃米琳小姐長得非常美麗,承諾要帶她去遙遠的海的那一邊旅行。漢娜小姐說她不確定,但她認為他們是販賣白人奴隸的商人。」
我喘了口氣,震驚於漢娜的大膽:「然後呢?」
南希的表情暗示故事充滿秘密,激動地說:「嗯,弗雷德里克先生一直很擔心奴隸販子。他的臉先是變得死白,然後漲得通紅,他馬上抱起漢娜小姐,衝到果園去。伯提·提米斯那天在採摘蘋果,說弗雷德里克先生抵達時氣急敗壞,大喊著發號施令,要大家組成一個搜索隊,說埃米琳小姐被兩個黑皮膚的男人綁架了。他們上坡下坡,四處搜尋,但沒有人看見兩個黑皮膚的男人和一個金髮小孩。」
「他們是怎麼找到她的?」
「他們沒有找到她。最後,是她找到了他們。大概一個小時後,埃米琳小姐躲得很厭煩,蘋果也吃膩了,就從穀倉漫步而出,納悶這場混亂是怎麼回事,納悶漢娜小姐為什麼沒有來帶她……」
「弗雷德里克先生非常生氣?」
「哦,是的,」南希理所當然地說,用力擦拭銀器,「但他沒有氣很久,他不會一直生她氣。這兩人的關係很親密。她得做更驚天動地的事才能惹他暴跳如雷。」她將閃閃發光的瓶子舉高,然後將它放在其他擦好的銀器里。她將抹布放在桌上,歪著頭,按摩脖子。「無論如何,就我聽說的,弗雷德里克先生是得到報應了。」
「為什麼?」我問,「他做了什麼事?」
南希偷偷瞥向廚房,確保凱蒂不會聽到。里弗頓莊園樓下有個行之有年的規矩,那就是上下有序。歷經數世紀的服務使這規矩變得根深蒂固。我也許是身份最卑微的女僕,常得忍受嚴厲的訓斥,只能擔任較不重要的工作,但負責洗盤子的凱蒂地位更為低下。我很想說,這個毫無理由的不平等現象曾經惹怒我;我雖然沒有憤憤不平,但至少對這份不公平有所警覺。但這麼說的話,等於是賦予年輕的我一份我所沒有的同情心。事實上,當年的我對我的身份所帶給我的小小特權感到開心,上帝知道,我頭頂的上司已經夠多了。
「我們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在他小時候也相當讓他父母頭疼,」她抿緊嘴唇說道,「他鬼點子非常多,阿什伯利勳爵得把他送去瑞德利公學讀書,免得他讓他在伊頓的哥哥蒙羞。當他長大後,也不讓他去念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儘管他決心加入陸軍。」
我慢慢咀嚼這個小道消息,南希繼續說:「這當然可以了解,因為強納森少校在軍隊裡的表現相當好。只要稍微大意,家族名聲就完了。不值得冒險。」她停下按摩脖子的手,伸去拿一個沾滿污漬的鹽罐,「無論如何,結果皆大歡喜。他現在有汽車工廠,還有三個教養良好的小孩。你在表演時可以看到他們。」
「強納森少校的小孩會和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小孩一起表演嗎?」
南希的表情霎時抹上一股陰鬱,聲音變得很小:「你在想什麼,女孩?」
空氣緊繃。我說錯話了。南希用力瞪著我,我不得不將目光轉開。我將手中的大盤子擦得閃閃生輝,在它表面,我可以照見我的雙頰酡紅。
南希發出噝噝聲:「少校沒有小孩,不再有了。」她搶走我的抹布,長而細瘦的手指划過我的手指,「現在,勤快點。你老是在說話,害我什麼也沒做。」
在接下來幾個禮拜中,我儘可能躲開南希,這可不容易,因為我們住在一起,又共同工作。晚上,她準備睡覺時,我面對著牆壁僵硬地躺著,假裝睡著。等她吹熄蠟燭,瀕死的鹿消失在黑暗中時,我才鬆了一口氣。白天,當我們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南希輕蔑地抬高鼻子,而我則盯著地板,仿佛應該受到責難。
好在,為了準備接待阿什伯利勳爵的成人賓客,我們有好多事得做。東翼的客房得打開通風,移開防塵布,擦拭家具。我們得到閣樓儲藏室的巨大盒子裡,拿出最棒的亞麻布,仔細檢查,然後清洗。開始下雨了,宅邸後面的晾衣繩無用武之地,因此,南希叫我將床單掛在樓上洗衣房的晾衣架上。
我在那裡得知更多有關「遊戲」的細節。雨下個不停,普林斯小姐決心讓孩子們學會丁尼生優美的詩篇,因此,哈特福德孩童們深入宅邸的心臟地帶,找尋更為隱秘的地點。煙囪後面的被褥儲藏室,是他們所能找到的離書房最遠的地方。他們躲藏在那兒。
但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玩「遊戲」。第一條規則:「遊戲」是個秘密。但我聽過他們玩,而有那麼一兩次,在四下無人,誘惑又強烈到無法抗拒時,我偷看了盒子裡面的東西。因此,我知道這些規則。
「遊戲」很古老。他們玩了好幾年。不,不是玩。用這個動詞不恰當。應該說活著,他們在「遊戲」中活了好多年。「遊戲」不只是遊戲。它是個繁複的幻想,是他們逃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
他們不用服飾、刀劍或羽毛頭飾。沒有任何道具可以泄露它是「遊戲」。那就是它的本質。它是個秘密。它唯一的配備是一個黑漆盒子。那是他們的一位祖先去中國帶回來的,是從探險中掠奪來的戰利品。它有方形帽盒那麼大,不大不小,蓋子鑲嵌著半寶石【3】畫作:一座橋樑橫跨河流,河岸上有間小廟宇,垂柳在斜坡上低泣,三個人站在橋樑上,一隻形影孤單的鳥兒在頭上盤旋。
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盒子,在裡面裝滿「遊戲」的必備物品。玩「遊戲」時雖然要拼命奔跑、躲藏和摔跤,但他們依然能從中找到真正的快樂。
第二條規則:所有的旅行、冒險、探險和參觀景點都必須記錄下來。他們會衝進衣櫥內,臉色泛紅,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用地圖和圖表、代碼和圖畫、劇本和書籍記錄最近的冒險。
那些書是迷你書,用細線裝訂,字體小而整齊,得靠近臉龐才能閱讀。書籍有《逃離不死的科須柴》《與三頭地獄魔鬼和他的熊對決》《旅行到販賣白人奴隸商人之地》。有些書籍用我看不懂的密碼書寫,但如果我有時間閱讀的話,毫無疑問,那些傳說會印在羊皮紙上,收藏在盒子裡。
「遊戲」本身很簡單。它是漢娜和戴維的發明,他們兩個年紀最大,是它的主要發起者,並決定去哪裡探險。他們會召集一個九人顧問會議,這是一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團體,成員包括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顯赫人物和古老的埃及國王。顧問只能有九個人,而當有盛名遠播的新歷史人物出現,他們得將他納入顧問團中時,原先的一位顧問就會死去,或遭到罷黜。盒子裡的一本小書上嚴肅地記載著:死亡是一種責任。
除了顧問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扮演角色。漢娜是娜芙蒂蒂【4】,戴維是達爾文,埃米琳在規則寫下時只有四歲,於是選擇了維多利亞女皇。漢娜和戴維都認為那是個乏味的選擇,但無可厚非,考慮到埃米琳年紀尚輕,而女皇可不是個恰當的冒險伴侶。維多利亞女王最後還是融入「遊戲」中,成為一個往往遭到綁架的人質,拯救她則需經歷大膽的冒險。兩位兄姊忙於寫下冒險記載時,埃米琳則被允許裝飾圖表和繪製地圖:海洋畫成藍色,深谷畫成紫色,土地畫成綠色和黃色。
有時候,戴維會不見人影,趁雨停下的一個小時內,偷偷溜出去,和其他莊園的少爺玩彈珠遊戲,不然,他就會練習彈鋼琴。此時,漢娜和埃米琳重新組合成忠貞的聯盟。姊妹躲在衣櫥里,從湯森太太的儲藏倉庫里偷來一堆方糖,用秘密語言創造出特別的名字以描述這位背叛的逃亡者。但不管她們多麼渴望,她們從不會在他不在時玩「遊戲」。那麼做將是無法想像的。
第三條規則:只能有三個人玩。不多不少。就三個人。藝術和科學都喜歡這個數字:三原色,三點定一個空間,三和弦。三角形的三個點,第一個幾何圖案。不容置疑的事實:兩條直線無法包含一個空間。三角形的點可以移動,改變聯盟,兩個點可以無限靠近同時又無限遠離第三個點,但這三個點總是決定一個三角形。自成一體,真實,完整。
我知道這些規則,因為我讀過它們。工整但幼稚的字體寫在泛黃的紙張上,藏在蓋子下。我永遠記得它們,每個人都在這些規則下籤下名字。一九○八年四月三日,戴維·哈特福德、漢娜·哈特福德誓言遵守。最後,以較為抽象的大字體寫下E.H.的縮寫【5】。規則對孩童們來說是個嚴肅的事物,而「遊戲」需要成年人無法了解的責任感,除非他們是僕人,因為後者深知責任的意涵。
就是如此。它只是個孩子們的遊戲。他們也不只玩這個遊戲。後來他們長大,忘卻,將它拋諸腦後。或者,他們以為如此。在我認識他們時,它已經快接近尾聲。歷史正要介入:真實的冒險,真實的逃亡,而成人階段在角落潛伏,縱聲大笑。
只是個孩子們的遊戲,但是……沒有這個「遊戲」的話,故事的結尾應該就不是如此吧?
客人於黎明時到達。我得到特別允許,如果完成了工作,就可以從一樓陽台觀看。夜幕低垂,我擠在欄杆旁,臉貼著鐵欄杆,熱切地等待外面碎石路上能傳來汽車輪胎的嘎吱聲。
第一個抵達的是克萊姆夫人,她是家族世交,帶著退位女王的氣勢和陰鬱,是弗朗西斯·道金斯的監護人(大家都叫她芬妮)。芬妮是個骨瘦如柴的女孩,很愛說話,她的父母隨著鐵達尼號一起沉沒,謠傳她正在努力尋找一位丈夫。據南希所言,瓦奧萊特夫人殷切期望弗雷德里克這位鰥夫會娶她,但弗雷德里克毫無此意。
漢密爾頓先生領著她們進入起居室,阿什伯利勳爵和夫人早在等待,漢密爾頓先生以華麗的辭藻宣告她們的來臨。我從後方看到,她們進入起居室,克萊姆夫人領頭,芬妮緊跟在後,漢密爾頓先生端著雞尾酒杯托盤,上面的白蘭地大肚杯和香檳高腳杯擠得滿滿當當。
漢密爾頓先生隨後回到入口大廳,拉直他的袖口,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這時,少校和他的妻子抵達。她是個矮小豐滿的棕發女人,臉龐雖然仁慈,卻蝕刻著悲傷的殘酷印記。我當然是在事後回顧時才這般形容她,但即使在當時,我都看得出來,她是某些不幸遭遇的受害者。南希也許並不打算對我傾吐少校小孩的神秘話題,但我那為哥特小說所灌溉滋養的年輕想像力卻是一片沃土。再者,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神秘吸引力對當時的我來說,仍然十分陌生,我只能判斷,高大英俊的少校會娶如此平庸的女人,一定是悲劇使然。我猜,在某種邪惡的哀痛降臨他們之前,她曾經一定是個美麗的女人,是悲劇攫取了她的年輕和美貌。
少校比他的畫像還要嚴肅,依循禮數詢問漢密爾頓先生身體可好,然後在入口大廳投下彰顯莊園主人身份的一瞥,領著葉米瑪進入起居室。進門時,我看見他的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脊椎底端,這個姿態與他外表的嚴肅正好相反,而這情景一直烙印在我腦海里。
我蜷伏在欄杆後,雙腿變得僵硬。最後,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汽車沿著碎石車道發出嘎吱聲。漢密爾頓先生不滿地看著入口大廳的大鐘,然後將前門拉開。
弗雷德里克先生比我想像的還要矮,他確實沒有他哥哥那麼高,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副眼鏡的邊緣。他的帽子被拿走時,他也沒抬頭。他的手輕柔地撫過金髮頂端,將頭髮梳弄平整。
當漢密爾頓先生打開起居室的門,宣布他抵達時,弗雷德里克先生稍微變換了注意焦點。他的眼神掠過房間,審視大理石地板、畫像和他年輕時的家,最後降落在我隱身的陽台上。頓時,他的臉「唰」地變白,像是見到了鬼魂,不過他很快就融入嘈雜的房間中。
那個禮拜過得飛快。由於許多賓客到訪,我一直忙於整理房間,端著放茶的托盤,擺設午餐。這使我開心,因為我工作勤快——這都歸功於母親的訓練。何況,我引頸期盼周末的來臨,也就是法定假日的演出。當其餘的仆傭集中注意力在準備仲夏的晚宴時,我滿腦子都是演出。自從成人賓客抵達後,我很少見到孩子們。迷霧來得突然,散得也快,留下溫暖清澈的天空,非常美麗,讓人不想待在屋裡。每天,當我走過走廊,邁向育嬰房時,我總是滿懷希望地屏息以待。但天氣一直很好,他們那年再也沒有使用過那個房間。他們在屋外喧鬧,惡作劇,玩「遊戲」。
他們的離去帶走了房間的魔力。靜默變成死寂,我心中燃起的小小歡愉火焰隨之熄滅。我現在很快便做完我的工作,迅速整理書架,不再花時間偷看內容,不去在乎木馬的眼神,我一心只惦記著他們在做什麼事。我打掃結束後,不再徘徊,繼續迅速完成我職務內的工作。有時,當我從二樓客房清走早餐托盤或收拾夜間的水壺時,遙遠尖銳的大笑聲會將我引向窗邊。我看到他們在遠處往湖畔走去,拿著直直的長木棍比劍,消失在車道盡頭。
在樓下,漢密爾頓先生不停吩咐工作,讓僕人瘋狂地跑來跑去。他說,為一屋子賓客服務是考驗僕人的良好時機,更是考驗大管家素養的重要時刻。沒有任何要求會顯得過分。我們要像上過油的蒸汽火車頭般努力,迎接每個挑戰,超乎老爺的所有期待。這個禮拜將充滿小小的勝利,並在仲夏晚宴中達到高潮。
漢密爾頓先生的熱忱感染了每一個人,甚至連南希都精神飽滿,跟我停戰,心不甘情不願地提議說,我可以幫她整理起居室。她提醒我,我的身份還不足以打掃主要房間,但由於老爺的家人拜訪,我將在嚴厲的監視下,獲准執行這些重責大任的特權。因此,我在已經排滿的工作外,抓住這個模糊曖昧的機會,每天陪南希去起居室。成人們在那兒喝茶,討論我不感興趣的事物:周末鄉村派對、歐洲政治,還有某個可憐的奧地利人在遙遠的地方被暗殺。
演出那天(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禮拜日——我會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演出後所發生的大事)下午我剛好放假,那是我在里弗頓莊園開始工作後,第一次回家探望母親。做完早上的工作後,我將制服換成平常的衣著。奇怪的是,它們穿在身上僵硬而陌生。我將打結的淺色髮辮梳開,然後再紮起來,在頸背後方綁一個髮髻。我納悶,我看起來可有不同?母親會這麼想嗎?我只在這兒工作了五個禮拜,但我感覺我已經變了一個人。
我走下僕人專用樓梯去廚房,湯森太太正等著我,將一包東西塞進我手裡。「拿去吧。讓你母親配下午茶的,」她壓低聲音悄悄說,「我放了一些檸檬果撻和幾片海綿蛋糕。」
我偷偷瞥向樓梯,壓低聲調,說:「但您確定夫人……」
「你別在乎夫人的事。她和克萊姆夫人有的是東西吃。」她拍拍圍裙,挺直圓潤的肩膀,她的胸部因此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豐滿,「你只要告訴你母親我們在這兒很照顧你就好。」她搖搖頭,「你母親是個好女孩。那不是她的錯。」
她轉身匆匆走回廚房,突兀地就像她出現時一般。我獨自被留在陰暗的走廊,納悶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回村莊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思考那句話。湯森太太不是第一次面帶憐愛地提到母親,我也不是第一次為此感到困惑不解。我的迷惑讓我覺得自己不夠忠誠,但她回憶中幽默的女人和我所認識的母親大相逕庭。我知道的母親,悶悶不樂,異常沉默。
她在門口的階梯等我。她看見我時正站立著:「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抱歉,母親,」我說,「我忙著工作。」
「希望你早上有時間去教堂。」
「是的,母親。僕人們都去里弗頓莊園教堂。」
「我知道,女孩。在你出生前,我都在那個教堂做禮拜。」她對著我的手點點頭,「那是什麼?」
我將那包東西遞過去:「湯森太太送的。她要我問候您。」
母親瞄瞄裡面,咬著雙頰:「我今晚大概會胃痛。」她打開包裹,勉為其難地說,「她很好心,」她站到一旁,將門往後推開,「進來吧。你來替我煮一壺茶,告訴我莊園內發生的事。」
我不太記得我們那天的談話內容,因為那個下午我心不在焉。我的心沒有停留在母親那狹小陰暗的廚房內,反而游移到山丘上的舞台。稍早時,我幫南希將椅子排成好幾排,在舞台拱門上掛金色簾幕……
我們道別時已經很晚了。我抵達里弗頓莊園大門時,太陽低掛在天際。我沿著狹窄的道路走向宅邸。阿什伯利勳爵幾代前的祖先沿著道路兩旁種的樹,現在長得高大壯麗。最高的大樹枝彎曲糾纏,最外面的樹枝於頭頂相接,這條道路於是變成幽暗的隧道,不時傳來樹的竊竊私語。
那個下午,當我再次進入光線中時,太陽已經斜傾在屋頂後方,給整座宅邸的輪廓鍍上一層淡紫與橘色。我橫越莊園園地,經過丘比特與賽姬噴泉,穿越瓦奧萊特夫人的粉紅西洋薔薇花園,然後下坡走進後面的入口。僕人大廳內一片空蕩,我打破漢密爾頓先生的嚴厲規矩,沿著石質走廊奔跑,鞋子的聲音在其間嗒嗒迴響。我穿過廚房,經過湯森太太擺滿了甜麵包和蛋糕的工作檯,然後衝上樓。
宅邸安靜得詭異,每個人都去看表演了。抵達貼有金箔的舞廳大門後,我梳平頭髮,拉直裙子,偷偷溜進黑暗的房間,像其他僕人一樣,悄悄站在牆壁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