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美好的事物
2024-10-11 02:15:11
作者: (澳)凱特·莫頓
我不知道房間裡為什麼會這麼暗。儘管我曾在母親帶我去布賴頓拜訪她妹妹蒂時,看過一出不完整的木偶戲,但這是我第一次觀賞演出。窗戶上掛著黑色窗簾,室內的唯一燈光來自從閣樓拿出來的四盞灰光燈。它們沿著舞台前端發出光芒,光線朝上,照在表演者身上,影子如鬼魂般顫動。
芬妮正在舞台上高唱《婚禮》的最後小節,她忽閃著眼睛,顫聲高歌。她唱完最後的G音後,以高亢的F音作結,觀眾響起禮貌的掌聲。她微笑,靦腆地彎身答禮,但她的矜持為後方鼓起的簾幕所打破,數隻手肘和下一場表演的道具興奮地在簾幕後舞動。
芬妮從舞台右方離開時,穿著長袍的埃米琳和戴維從左方入場。他們拿著三根長木棍和一條床單,迅速將它們搭建成一個歪斜的臨時帳篷。然後在後面跪下,靜止不動,觀眾陷入沉寂。
一個聲音從幕後傳過來:「各位先生女士。這是由《民數記》【6】改編的戲劇。」
觀眾響起讚許的低語。
「請各位想像,在古老的年代,一個家庭在山腰紮營。一個姐姐和哥哥私下聚在一起,討論他們弟弟最近的婚姻。」
觀眾再度稍稍鼓掌。
埃米琳說話了,聲音裡帶著高傲:「但,哥哥,摩西做了什麼事?」
「他娶了一位妻子。」戴維相當滑稽地說。
「但她不是我們的族人。」埃米琳說,看著觀眾。
「不是,」戴維說,「你說得對,妹妹。她是個衣索比亞人。」
埃米琳搖搖頭,做出一個誇張的關心表情:「他娶了外族人。他會有什麼下場?」
突然間,一個高昂清晰的聲音從簾幕後傳來,仿佛越過天界般巨響(可能是利用硬紙板折成的擴音器):「亞倫!米麗亞姆!」
埃米琳儘量表現出恐懼的模樣。
「我是上帝,你們的天父。你們兩個出來。」
埃米琳和戴維遵照指示,從帳篷底下摸索而出,走到舞台前方。閃爍的灰光燈在後面的床單上投射出幢幢黑影。
這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黑暗,能在觀眾中辨識出幾個熟悉的身影。最前排坐著打扮入時的女士,顫動著下巴的克萊姆夫人和戴著羽毛帽子的瓦奧萊特夫人。幾排後,坐著少校和他的妻子。弗雷德里克先生坐得離我不遠,抬高頭,蹺著雙腿,眼睛專注地凝視前方。我默默研究他的側影。他看起來有點不一樣。閃爍的暗淡光芒照得他高高的顴骨枯槁憔悴,眼睛則像玻璃珠。是他的眼睛。他沒有戴眼鏡。我從來沒看過他拿下眼鏡的樣子。
天主開始傳達他的判決,我將注意力轉回舞台。「米麗亞姆和亞倫,你們竟然敢說我僕人摩西的壞話?」
「我們很抱歉,天父,」埃米琳說,「我們只是……」
「夠了。你挑起了我的怒火!」
一陣雷聲(我想是鼓聲)傳來,觀眾全都嚇了一跳。一道煙從簾幕後面飄散過來,瀰漫在舞台上。
瓦奧萊特夫人驚呼出聲,戴維連忙低語:「沒事,祖母。這是表演的一部分。」
大家發出笑聲,有如揚起一片漣漪。
「你挑起了我的怒火!」漢娜的聲音兇猛嚴厲,觀眾旋即安靜下來。「女兒,」漢娜說,埃米琳從觀眾前轉過頭,望向消散的煙霧,「你!是!麻風病人!」
埃米琳的手連忙撫摸著臉。「不!」她尖叫。她停了一會兒以製造戲劇效果,然後轉過來面對觀眾。
全場驚呼,他們沒有使用面具,埃米琳將一抹草莓醬和鮮奶油塗在臉上,效果駭人。
「這些頑皮的孩子,」湯森太太苦惱地低語,「他們告訴我,他們要用草莓醬來抹烤餅!」
「兒子,」漢娜在適當停頓後,加強戲劇效果地說,「你犯下相同的罪,但我無法對你生氣。」
「謝謝你,天父。」戴維說。
「從此以後,不得討論你弟弟的婚姻,記住了嗎?」
「是,天主。」
「你可以離開了。」
「唉,天主,」戴維對著埃米琳伸出手臂,儘量掩飾他的微笑,「我請求你,治癒我的妹妹。」
觀眾保持靜默,等待上帝的回應。「不行,」他說,「我不接受。她會被關上七天。然後我再見她。」
埃米琳頹然跪下,戴維將手放在她肩膀上,漢娜此時從左方出現。觀眾倒抽一口氣。她穿著整套男式服裝:一套西裝、高禮帽、拐杖,以及懷表,她的鼻樑上掛著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眼鏡。她走到舞台中央,像紈絝公子般旋轉拐杖。當她開口時,她模仿她父親的聲音,演技相當優秀:「我的女兒會學到所謂的規矩是男女有別。」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扶直高禮帽,「不這麼做的話,她就會開始走上崎嶇坎坷的婦女投票權之路。」
觀眾頓時靜默下來,嘴巴愕然大開。
我的眼睛搜尋著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仍坐在座位上,身子像船桅般僵直。我仔細觀察他,他的肩膀開始劇烈抽動,我很害怕,他可能正要爆發南希所形容的盛怒。孩子們呆站在舞台上,如玩偶屋中的娃娃般靜止不動,看著觀眾,觀眾也看著他們。
漢娜很鎮定,臉上寫著大大的無辜。她好像在一瞬間捕捉到我的眼神,我似乎看到她的嘴唇上閃過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怯怯地對她微笑,南希在陰暗中往旁一瞥,擰了擰我的手臂,我才連忙收起笑容。
漢娜臉上散發著光彩,牽住埃米琳和戴維的手,三個人在舞台上走向前,彎腰行禮。他們行禮時,從埃米琳的鼻子上掉下一滴沾著鮮奶油的果醬,落在附近的灰光燈上,發出燒焦的噝噝聲響。
「的確是如此,」觀眾中傳來一個柔軟高昂的聲音,那是克萊姆夫人,「我的一個朋友認識一位麻風病人,那是在印度。他的鼻子就像那樣掉在剃鬚盆里。」
弗雷德里克先生再也無法忍耐。他看著漢娜,開始縱聲大笑。我從未聽過這般具有感染力的真誠笑聲。其他觀眾一個接一個加入他,但我注意到,瓦奧萊特夫人不在其中。
我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同時放鬆下來,直到南希在我耳邊發出噓聲斥責:「夠了,女孩。你過來幫我準備晚餐。」
就這樣我無法觀賞剩下的表演節目,但我已經看到我想看的東西了。我們離開房間,經過走廊,我聽見掌聲逐漸變小,節目繼續上演。我整個人不禁充滿奇妙的活力。
當我們拿著湯森太太做的晚餐和放茶的托盤進入起居室,拍打好扶手椅中的坐墊後,演出已然結束,賓客開始抵達,他們手臂相挽,依照頭銜高低進入。領頭的是瓦奧萊特夫人和強納森少校,然後是阿什伯利勳爵和克萊姆夫人,最後是弗雷德里克先生、葉米瑪和芬妮。我猜,哈特福德小孩們仍在樓上。
他們依序坐下時,南希放好托盤,這樣瓦奧萊特夫人就可以倒咖啡。當她的客人在她身邊輕聲聊天時,瓦奧萊特夫人的身子靠向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扶手椅,她微微笑著說:「你太縱容那些孩子了,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先生抿緊嘴唇。我看得出來,這不是她第一次這樣批評他。
瓦奧萊特夫人盯著她正在倒的咖啡,又說:「你現在也許會覺得他們的古怪舉動很有趣,但你總有一天會對你的寬大仁慈深感悔恨。你讓他們變野了,尤其是漢娜,年輕小姐在缺乏適度的規矩時最不可愛。」
瓦奧萊特夫人說完批評的惡語,挺直身軀,表情轉換成真摯和藹的表情,遞給克萊姆夫人一杯咖啡。
不出所料,他們的對話轉到歐洲的戰事上,以及大不列顛參戰的可能性。
「一定會有戰爭。總是有這種可能,」克萊姆夫人理所當然地說,端著咖啡,臀部深陷入瓦奧萊特夫人最喜愛的扶手椅內,她提高聲調,「我們都會受苦。男人、女人和小孩。德國人不像我們這般文明。他們會掠奪村莊,在床上殺害孩童,把教養良好的英國女人當成奴隸,為他們繁殖一堆野蠻的德國佬。你們仔細聽我的話,我很少講錯。在夏天結束前,我們就會參戰。」
「你講得太誇張了,克萊姆,」瓦奧萊特夫人說,「如果戰爭真的來臨,也不會像你說的那麼糟糕。現在畢竟是現代。」
「所言極是,」阿什伯利勳爵說,「這是二十世紀的戰爭,完全嶄新的遊戲。更別提野蠻的德國佬會有能力侵擾英國人。」
「這樣說可能很不恰當,」芬妮端坐在躺椅的角落裡,興奮地搖晃著一頭鬈髮,「但我希望戰爭來臨。」她迅速轉向克萊姆夫人,「當然,我不希望有掠奪和殺害,姨媽,還有繁殖;我不會喜歡這類光景。但我喜歡看紳士們穿上軍服。」她偷偷瞥向強納森少校,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大家身上,「我今天收到我朋友瑪格麗的信……你還記得瑪格麗吧,克萊姆姨媽?」
克萊姆夫人眨著厚重的眼瞼:「我怕我還記得。一個帶著鄉下禮數的愚蠢女孩。」她傾身靠向瓦奧萊特夫人,「你知道,在都柏林長大。貨真價實的愛爾蘭天主教徒。」
我偷看南希,將方糖遞給她,發現她的背部一僵。她看見我在偷看她,怒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
「嗯,」芬妮繼續說,「瑪格麗跟家人到海邊度假,她說,她和她母親在火車站會合時,火車上坐滿了匆忙要返回總部的後備軍人。那場景讓人很興奮。」
「親愛的芬妮,」瓦奧萊特夫人說,「我真的認為,只為了刺激而希望打戰,表示你的品位不夠高尚。你同意嗎,強納森少校?」
少校站在沒點燃爐火的壁爐旁,挺直身軀:「我不贊同芬妮的動機,但我必須說,我跟她有相同的感受。我希望我們參戰。整個大陸陷入該死的混亂中,母親,克萊姆夫人,抱歉,我使用了這麼強烈的字眼,但這是事實。他們需要紀律嚴謹的英國介入,將混亂理清。好好打垮那些野蠻的德國佬。」
房間裡響起歡呼聲,葉米瑪圈住少校的手臂,抬頭凝視著他,眼神裡帶著崇拜,閃著光芒。
年邁的阿什伯利勳爵興奮地抽著菸斗。「一種運動,」他宣稱,往後靠在扶手椅上,「戰爭最能凸顯男人和男孩之間的差別。」
弗雷德里克先生在座位中變換坐姿,接住瓦奧萊特夫人遞給他的茶,正要在菸斗里填裝菸草。
「你怎麼想,弗雷德里克?」芬妮羞怯地說,「如果戰爭來時,你打算如何?你不會停止製造汽車吧?如果就因為愚蠢的戰爭,而讓那些漂亮的汽車都停產的話,那就太可惜了。我可不想回頭坐馬車。」
弗雷德里克先生為芬妮的賣弄風情感到難堪,從長褲上面拔起一絲掉下的菸草:「我不會杞人憂天。汽車是未來的趨勢。」他填塞他的菸斗,對著自己喃喃低語,「戰爭不該為那些愚蠢而無所事事的女士帶來任何不便。」
那時,房門打開,漢娜、埃米琳和戴維衝進房間,臉上仍然閃著興奮的光彩。女孩們早已換下戲服,兩人都穿著水手領的白色裙子。
「很精彩的表演,」阿什伯利勳爵說,「我聽不到台詞,但表演很精彩。」
「做得好,孩子們,」瓦奧萊特夫人說,「也許明年你們會讓祖母幫你們選主題吧?」
「你呢,爸爸?」漢娜熱切地說,「你喜歡我們的表演嗎?」
弗雷德里克先生避開他母親的目光:「我們稍後再討論你們很有創意的部分,好嗎?」
「你呢,戴維?」芬妮在整場講話的當口,抬高音調問,「我們正在談論戰爭。如果英國參戰,你會加入軍隊嗎?我想你一定會是個雄赳赳的軍官。」
戴維接過瓦奧萊特夫人的咖啡,坐下來。「我還沒想過那一點。」他皺皺鼻子,「我想我會。他們說,那是男人參與大冒險的最佳良機。」他看著漢娜,眼裡閃著淘氣的光芒,找到調侃她的機會,「漢娜,恐怕戰爭只限男性參加。」
芬妮尖聲大笑起來,克萊姆夫人的眼瞼不斷顫抖:「哦,戴維,你好愚蠢。漢娜不會想去從軍。真荒謬。」
「我確實想。」漢娜斷然說。
「但,親愛的,」瓦奧萊特夫人說道,狼狽失措,「你不會有合身的作戰制服。」
「她可以穿騎馬褲和馬靴。」芬妮說。
「或是戲服,」埃米琳說,「像她在表演里穿的衣服。但帽子可能不適合。」
弗雷德里克先生看見他母親不以為然的表情,清清喉嚨:「當大家都對漢娜的服裝難題提出精妙的觀察時,我必須提醒大家,那不過是個假設性的問題。她和戴維都不會參戰。女孩不能上戰場,而戴維還沒完成學業。他會以其他方式報效國王和國家。」他轉向戴維,「等你完成伊頓的教育,上過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後,情況就會有所不同。」
戴維抬起下巴:「如果我完成伊頓的教育,如果我去念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的話。」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有人清清喉嚨。弗雷德里克先生用湯匙輕敲著杯子。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後說:「戴維在開玩笑。對不對,兒子?」全場仍然靜默。「嗯?」
戴維慢慢地眨眨眼睛,我注意到他的下巴輕微地顫抖。「對,」他最後說,「我當然是。我只是想讓大家提振精神,大家討論戰爭也夠沮喪的了。我想,我開的玩笑並不好笑。我道歉,祖母、祖父。」他對每個人點頭,我發現漢娜緊握了一下他的手。
瓦奧萊特夫人微笑:「我很同意你的話,戴維。我們還是不要討論可能不會來臨的戰爭。來,嘗嘗湯森太太做的好吃的果撻吧。」她對南希點點頭,南希再次拿著托盤打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小口咬著果撻,壁爐架上的船鐘嘀嗒嘀嗒地標示時間的流逝,沒有人想得出比戰爭更吸引人的話題。最後,克萊姆夫人開口說道:「戰鬥的部分不是重點。戰爭時,疾病才是真正的死因。當然是在戰場上,那是所有外國瘟疫的溫床。等著瞧好了,」她冷峻地說,「等戰爭來臨時,會帶來水痘。」
「如果戰爭來臨的話。」戴維說。
「但我們怎麼知道戰爭會不會來臨呢?」埃米琳問,藍色眼睛睜得老大,「政府的人會來通知我們嗎?」
阿什伯利勳爵一口吞下果撻:「我俱樂部的一個朋友說隨時會有廣播。」
「我覺得像是聖誕夜的小孩,」芬妮的手指交纏,「渴望早晨的來臨,急著醒來,打開禮物。」
「我不會太過興奮,」少校說,「如果英國參戰,戰爭可能在幾個月內就結束了。不會拖到聖誕節。」
「無論如何,」克萊姆夫人說,「我明早就寫信給吉福德勳爵,指示他儘快安排好我指定的葬禮儀式。我建議大家都這麼做。我們應該未雨綢繆。」
漢娜假裝受到冒犯,誇張地睜大眼睛:「你難道不信任我們,以為我們不會為您舉行一場最盛大的葬禮,克萊姆夫人?」她甜美地微笑,握住老夫人的手,「我將很榮幸能參與您的葬禮,為您籌劃配得上您身份的盛大儀式。」
「說實在話,」克萊姆夫人噴口煙,「如果你不事先親自籌劃妥當的話,你永遠不知道會落到誰手上。」她以銳利的眼神看著芬妮,鼻子用力吸氣,她的大鼻孔仿佛要吐出怒火,「何況,我對這類事宜非常挑剔。我已經籌劃好幾年了。」
「真的?」瓦奧萊特夫人問,真的感興趣。
「哦,是的,」克萊姆夫人說,「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公開儀式之一,我的絕對要很盛大。」
「我很期待呢。」漢娜煞有介事地說。
「你確實該如此,」克萊姆夫人說,「在這種時代可不能太寒酸。人們不像以前那麼寬厚,我可不想被評論寫得很慘。」
「我以為您不在乎報紙的評論,克萊姆夫人?」漢娜說,弗雷德里克先生對她皺皺眉頭,表示警告。
「我平常是不在乎,」克萊姆夫人說,她用戴著珠寶戒指的手指指著漢娜,然後是埃米琳,然後是芬妮,「除了婚禮外,訃聞應該是上流社會女士的名字唯一出現在報紙中的時候。」她的眼睛轉向天花板,「如果葬禮被寫得一塌糊塗,她可沒有在下一個社交季得到翻身的機會,上帝也幫助不了她。」
演出完美謝幕,不過,只有等訪客順利離開仲夏晚宴,大家才能宣稱得到徹底的成功。賓客最後的離席盛宴將是這個禮拜活動的高潮,然后里弗頓莊園才會恢復靜默。晚宴賓客(湯森太太透露,包括國王的表弟龐森比勳爵)將從倫敦遠道而來,南希和我在漢密爾頓先生嚴格的督查下,整個下午都在餐廳擺設餐桌。
我們準備了二十人份的餐具,南希在擺下每種餐具時,都大聲說出名字:湯匙、魚用刀叉、兩把刀、兩支大叉子,以及不同容量的四個水晶酒杯。漢密爾頓先生跟著我們繞著餐桌打轉,手裡拿著捲尺和抹布,確定每個座位之間都間隔一英尺,檢查每根閃閃發光的湯匙,在它的表面上審視他自己扭曲的臉孔。我們在白色亞麻桌布中央放置新鮮光亮的水果,並在水晶果盆的邊緣裝飾常春藤和紅玫瑰。這些裝飾讓我看了很開心,它們非常漂亮,而且凸顯出夫人閣下最棒的晚宴餐具。南希說,那是個結婚禮物,邱吉爾家族贈送的。
我們又安放賓客卡,那是瓦奧萊特夫人以秀麗的筆跡書寫的,座位安排經過她審慎的考慮。南希說,座位安排的重要性絕非小題大做。據她說,晚宴的成功與否完全仰賴座位安排。瓦奧萊特夫人不僅是一位「好」的女主人,她還享有「完美」女主人的名聲,這顯然是因為她慧眼獨具,能邀請到合適的人來參加晚宴,又在座位安排上考慮周到,將活潑風趣的賓客安排在單調但重要的貴客旁邊。
我要很抱歉地說,我沒能親眼見證一九一四年仲夏晚宴的光景,因為如果打掃起居室是項特權,那在餐桌旁服務則為最高榮譽,遠遠超越我卑微的身份。在這點上,南希很懊惱,甚至連她都被排除在餐桌服務之外,因為龐森比勳爵討厭女僕在餐桌旁打轉。但漢密爾頓先生下令,南希仍能在樓上服務,這使她稍稍覺得開心些,她將站在餐廳隱匿處,接收漢密爾頓先生和阿爾弗雷德收拾的餐盤,然後將它們放在升降機上,送到樓下。南希認為,這樣至少能偷聽到一些晚宴的談話內容。即使她搞不清楚講話的人和談話對象,她還是可以聽到對話。
漢密爾頓先生說,我的責任就是站在樓下的升降機旁邊待命。我照辦了,試圖不去理會阿爾弗雷德的玩笑,他說這工作很適合我。他總是在開玩笑,他沒有惡意,而其他僕人似乎知道怎麼發出大笑,但我當時對這種友善的嘲弄毫無應對經驗,因此總是尷尬不已。當大家注意我時,我總不禁畏怯。
我驚奇地看著一道道佳肴消失在滑道中——肉鱉湯、魚、牛雜碎、鵪鶉、蘆筍、馬鈴薯、杏桃派和牛奶凍——送下來的則是骯髒和空蕩蕩的盤子。
賓客在樓上餐廳深處盡情享受時,湯森太太的廚房冒著濃煙,響著笛聲,有如最近才開始跑過村莊的閃耀新火車。她在工作檯間來回快速走動,每一步都得變換她的重心位置,而她可不瘦。她撥弄爐火,額頭上的汗珠流到她泛紅的雙頰上,她拍著手,老練而故作謙虛地怪罪她烤的薄脆金黃派皮不夠美味。唯一似乎不受到這股興奮感染的人是悲慘的凱蒂,她臉上籠罩著憂愁,前半個晚上她削了數不清的馬鈴薯皮,後半晚則刷洗了數不清的平底鍋。
最後,當咖啡壺、鮮奶油罐以及冰糖放在銀制托盤上,隨升降機送上樓時,湯森太太解下圍裙,這表示我們在那晚的工作已經結束。她將圍裙掛在爐子旁的鉤子上,整理一下散落下來的灰色長髮,將髮絲塞進頭頂的大髮髻中。
「凱蒂?」她叫道,抹抹溫熱的前額,「凱蒂?」她搖搖頭,「我不懂!那女孩平常礙手礙腳的,真要找時又找不到。」她蹣跚地走到僕人專用餐桌旁,坐在她的位子上嘆了口氣。
凱蒂出現在門口,抓著滴著水的抹布:「什麼事,湯森太太?」
「哦,凱蒂,」湯森太太罵著,指指地板,「你在想什麼,女孩?」
「沒有啊,湯森太太。」
「沒有一件事情做對。你把地板弄得濕答答的。」湯森太太搖頭嘆氣,「趕快去找毛巾來將它擦乾。漢密爾頓先生要是看到這攤水會要你的命。」
「是的,湯森太太。」
「等你擦乾後,替大家煮一壺熱可可來。」
凱蒂匆忙走回廚房,差點撞上阿爾弗雷德,他正從樓梯上興奮地衝下來,手舞足蹈。「小心,凱蒂,好在我沒撞倒你。」他轉過角落,咧嘴而笑,臉龐像嬰兒般坦誠熱切,「晚安,女士們。」
湯森太太拿下眼鏡:「怎麼樣?阿爾弗雷德?」
「什麼怎麼樣,湯森太太?」他睜大棕色的眼睛。
「怎麼樣?」她拍打手指,「不要吊我們胃口。」
我坐在我的位子上,脫下鞋子,伸展腳趾。阿爾弗雷德二十歲,長得高大,手掌迷人,聲音溫和,他從可以開始工作的年紀起就為阿什伯利勳爵和夫人服務。湯森太太特別喜歡他,雖然她絕對不會承認,我那時也不敢開口問。
「吊胃口?」阿爾弗雷德說,「我不知道您在講什麼,湯森太太。」
「你不知道我在講什麼,得了。」她搖搖頭,「晚宴進行得怎樣?他們說了會引起我興趣的話嗎?」
「哦,湯森太太,」阿爾弗雷德說,「我該等到漢密爾頓先生下樓後才說。這樣做不對,不是嗎?」
「聽我說,男孩,」湯森太太說,「我只想知道,阿什伯利勳爵和夫人的賓客是否喜歡這個晚宴。漢密爾頓先生不會介意你告訴我,不是嗎?」
「我真的不知道,湯森太太。」阿爾弗雷德對我眨眨眼,我的雙頰轉為酡紅,「但我注意到,龐森比勳爵又拿了一次您煮的馬鈴薯。」
湯森太太手指交纏,微笑著點點頭:「我從貝辛斯托克勳爵和夫人的廚娘戴薇斯太太那裡聽說,龐森比勳爵特別喜歡奶油焗馬鈴薯。」
「何止是喜歡?他幾乎將它們一掃而空。」
湯森太太喘了口氣,眼睛綻放著光芒:「阿爾弗雷德,你這樣說太失禮了。如果漢密爾頓先生聽到……」
「如果漢密爾頓先生聽到什麼?」南希出現在門口,在她的位子上坐下,拿掉帽子。
「我正在告訴湯森太太,那些紳士和夫人很喜歡這個晚宴。」阿爾弗雷德說。
南希翻了個白眼:「我從未見到盤子這麼快就被掃光,格蕾絲可以做證。」我點點頭,她繼續說,「這當然得由漢密爾頓先生判斷,但我要說,你的表現傑出,湯森太太。」
湯森太太撫平胸前的襯衫。「嗯,當然,」她相當得意地說,「我們都盡了本分。」瓷器的叮噹聲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到門口。凱蒂正慢慢轉過角落,緊抓著一個放滿茶杯的托盤。她每走一步,可可就從杯緣濺出來,潑灑在托盤上。
「哦,凱蒂,」當她搖搖晃晃地將托盤放在桌上時,南希說,「你搞得亂七八糟。你看她做了什麼,湯森太太。」
湯森太太看向天花板:「有時我覺得我訓練那女孩都是浪費時間。」
「哦,湯森太太,」凱蒂呻吟道,「我已經盡力做好了,真的。我不是有心……」
「不是有心,凱蒂?」漢密爾頓先生說,迅速走下樓梯,進入大廳,「你又闖了什麼禍?」
「沒有,漢密爾頓先生,我只是端可可來。」
「你這可不是端來了,傻女孩,」湯森太太說,「現在回去洗盤子。你再不去,水就要冷了。」
當凱蒂消失在大廳盡頭時,湯森太太搖搖頭,然後轉向漢密爾頓先生,滿面微笑:「客人都走了嗎,漢密爾頓先生?」
「都走了,湯森太太。我剛送走最後的客人,丹尼斯勳爵和夫人,他們坐汽車離開。」
「老爺他們呢?」她問。
「女士們都就寢了。爵爺閣下,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在起居室里喝雪利酒,馬上就會去就寢。」漢密爾頓先生將手放在椅背上,停頓一下,凝視著遠方,他在宣布重大消息時總是如此。我們就座,屏息以待。
漢密爾頓先生清清喉嚨:「你們都該以自己為傲。這場晚宴非常成功,老爺和夫人很開心。」他拘謹地微笑,「老爺仁慈地允許我們開一瓶香檳慶祝。他說,這代表他的感謝。」
我們興奮地鼓掌,騷動不安,漢密爾頓先生從地窖拿來一瓶香檳,南希找到杯子。我安靜地坐著,希望我也能喝上一杯。這些對我而言都是新鮮的體驗,母親和我從來沒有值得慶祝的事。
漢密爾頓先生將香檳倒入最後一杯高腳杯時,他透過眼鏡,低下長長的鼻子看著我。「是的,」他最後說,「我想你今晚也該喝一小杯,小格蕾絲。老爺可不是每晚都舉辦這樣的盛宴。」
我拿著酒杯,滿懷感激,漢密爾頓先生舉高酒杯。「敬大家,」他說,「敬所有住在這裡和在這裡服務的人。希望我們健康長壽,生活無憂。」
我們碰撞酒杯,發出叮噹聲。我靠著椅背,啜飲香檳,細細品嘗泡沫留在我嘴唇上的強烈味道。在我漫長的人生中,每當我有機會喝香檳時,我總會憶起那晚在里弗頓莊園僕人大廳的光景。伴隨著這份共同的成就感的是一種特別的活力,阿什伯利勳爵的大力讚美感染了我們,我們雙頰溫熱,非常開心。阿爾弗雷德透過酒杯對我微笑,我也羞怯地回報一笑。我傾聽其他人述說晚宴的鮮活細節:丹尼斯夫人的鑽石,哈考特勳爵對婚姻生活的現代觀念,龐森比勳爵對奶油焗馬鈴薯的偏好。
一個尖銳的鈴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每個人都沉默下來。我們面面相覷,迷惑不已,漢密爾頓先生自座位上跳起身。「怎麼回事?是電話。」他迅速走出大廳。
阿什伯利勳爵是英國首批裝設家庭電話系統的人之一,這使得僕人們引以為傲。主要的接收器安裝在漢密爾頓先生的餐具室深處,因此他能在當它鈴聲大作的興奮時刻,直接接聽,並將電話轉到樓上。儘管這類系統運作良好,使用的機會卻不多,因為很令人遺憾的是,阿什伯利勳爵和夫人很少有朋友裝了電話。無論如何,電話還是讓人嘖嘖稱奇,敬畏不已,而其他宅邸的僕人來訪時,總是找些藉口去餐具室親自參觀這個神聖的現代物品,他們不得不承認里弗頓莊園的確更為先進。
電話鈴聲響時,我們全都安靜下來,這並不奇怪。因為已經這麼晚了,我們的驚訝不由得轉成恐懼。我們僵硬地坐著,緊張地繃緊耳朵,屏息以待。
「您好?」漢密爾頓先生對著聽筒叫著,「阿什伯利宅邸。」
凱蒂漫步走入大廳:「我剛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哦,你們都在喝香檳……」
「噓——」我們全體回答。凱蒂坐下來,啃咬著磨損的指甲。
我們從餐具室聽到漢密爾頓先生說:「是的,這是阿什伯利勳爵宅邸……哈特福德少校?是的,哈特福德少校在此拜訪他的父母……是的,先生,我馬上辦。請問您是?請等一下,布朗上校,我將為您轉接。」
湯森太太聽到後,明白了意思,大聲說:「有人找少校。」我們都凝神傾聽。我從坐著的地方只能瞥見漢密爾頓先生站在敞開門口的側影,他的脖子僵硬,嘴角下垂。
「您好老爺,」漢密爾頓先生對著聽筒說,「很抱歉打攪你們,老爺,但少校有個電話。倫敦的布朗上校打來的,老爺。」
漢密爾頓先生不再出聲,但仍站在聽筒旁邊。他習慣抓住聽筒一陣子,確定接聽的人拿起聽筒後才放下,這樣電話才不會被掛斷。
他邊等邊聽,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緊緊抓住聽筒。他的身軀僵硬,呼吸變得急促。
他小心翼翼地默默掛上電話,拉直外套。他慢慢走回桌子的主位,仍然站著,雙手緊抓椅背。他環顧四周,盯著每一個人。最後,他開口,語氣凝重:「我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今晚十一點,大不列顛宣布參戰。願上帝保佑我們。」
我哭了。經過這麼多年後,我又開始為他們哭泣。溫暖的淚水滲出我的眼眶,循著臉上的皺紋流下,直到空氣吹乾淚水,我的皮膚變得黏稠而冷冽。
西爾維婭又回來了。她拿來一張紙巾,饒有興致地用它擦拭我的臉。對她而言,這些眼淚單純只是因為淚腺出了問題,或是代表我年事已高,無可避免但又無關緊要的小毛病。
她不知道,我為了時代的滄桑變化而哭泣。就像我在重新閱讀我最喜歡的書時,一小部分的我總希望結局有所不同,我依然保持渺茫的希望祈禱戰爭永遠不會降臨,祈禱戰爭能放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