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育嬰房

2024-10-11 02:15:04 作者: (澳)凱特·莫頓

  今早天氣溫和,預示春天的腳步近了,我正坐在花園榆樹下的鐵椅上。呼吸點新鮮空氣對我有益處(西爾維婭這麼說),因此我坐在這裡,和羞怯的冬季太陽玩躲貓貓,我的雙頰冰冷鬆弛,仿佛一對在冰箱裡放太久的桃子。

  我一直在回想我開始在里弗頓莊園工作的那天。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天的光景。流逝的歲月猛然壓縮,又回到一九一四年六月。我只有十四歲,天真、笨拙、戰戰兢兢,尾隨著南希爬上一道又一道擦拭得光可鑑人的榆木樓梯。她的裙子隨著每個腳步發出沉重的沙沙聲響,而每個沙沙聲似乎都在指控著我的青澀無知。我在後面掙扎著前進,行李箱的把手割傷我的手指。當南希轉身爬上另一道樓梯時,我看不見她的身影,只能仰賴著沙沙聲引導我前進……

  南希抵達最頂端,朝著天花板低矮的陰暗走廊大步往前,終於,隨著鞋跟發出的清脆咔嗒聲,她在一扇小門前停下來。她轉身,皺著眉頭。我蹣跚地走向她,她眯緊的雙眼像她的頭髮一般幽暗。

  

  「你是怎麼回事?」她發音清晰的英文掩飾不了愛爾蘭元音,「我不知道你動作竟然這麼慢。湯森太太壓根兒沒提到這一點,我很確定。」

  「我不是動作慢。是因為我的行李箱很重。」

  「嗯,」她說,「我從來沒看過手腳這麼慢的人。如果你連提裝衣服的行李箱都這麼慢的話,我不知道你還能當什麼樣的女僕。你最好希望漢密爾頓先生不會看見你像拖著一袋麵粉般拖著掃把。」

  她推開門。房間小而空蕩,味道很古怪,聞起來像馬鈴薯。但裡面有一半都是我的:一張鐵床、一個抽屜櫃和一張椅子。

  「好。那邊是你的,」她對遠遠的床點點頭,「我睡這邊,希望你不要碰我的東西。」她的手指划過她抽屜櫃的頂端,撫過一個十字架、一本《聖經》和一把梳子。「這裡不會容忍小偷。現在,趕快把行李整理好,穿上制服,下樓來開始你的工作。你可別遊手好閒,而且,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千萬別離開僕人大廳。老爺的孫子今天抵達時就會用午餐,而我們清掃房間的進度已經落後了。最好不要讓我費神找你。我希望你不是個遊手好閒的人。」

  「我不是,南希。」我說,仍在為她暗示我可能是個小偷而苦惱。

  「嗯,」她說,「等會兒就知道了。」她搖搖頭,「我不懂。我告訴他們,我需要個新女僕,結果他們送來什麼?沒有經驗,沒有介紹信,而且看看你,八成是個愛偷懶的女孩。」

  「我不是……」

  「呸,」她邊說邊跺著細瘦的腳丫,「湯森太太說你母親機靈又勤快,而有這樣的母親,她的女兒也不會差。我能說的就是你最好如此。夫人可不會容忍你這種遊手好閒的人,我也不會。」她最後搖搖頭,表示責難,轉身離去,將我獨自留在宅邸頂端這個幽暗的小房間中。「沙沙……沙沙……沙沙……」

  我屏息傾聽。

  最後,宅邸的嘆息聲消失,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關上門,轉身打量我的新家。

  可看的東西並不多。我的手輕撫過床尾,在天花板與屋頂成斜角的交接處低下頭。床墊底端橫放著一張灰色毛毯,毯子的一個角落修補得很整齊,想必縫補的人手指很靈巧。一張小圖畫被框起來,掛在牆壁上,成為房間裡唯一的裝飾。那是一個原始的狩獵場景,畫著一隻無法動彈的鹿,鮮血從它被箭刺穿的腰間流出來。我看了一眼後,眼睛便迅速從瀕死的動物身上轉開。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會把鋪得平整的床單弄皺。彈簧發出嘎吱聲響,我跳起來,好像被痛罵過,雙頰泛滿紅暈。

  一道昏暗的日光透過窄窗射入房間內。我爬著跪在椅子上,往外看。

  這個房間位於宅邸後部,非常高。我可以徑直看到玫瑰花園,目光可以游移過格子涼亭,直抵南方噴泉。我知道,再過去是一片湖,另外一邊則是我十四年來所住的村莊和小農舍。我想像著母親坐在廚房窗戶旁佝僂著縫補衣服的樣子,那裡的光線最亮。

  我納悶母親獨自一人該怎麼辦。她最近情況變糟了。我有晚聽到她在床上呻吟,她背部的骨頭在皮膚下傳來陣陣刺痛。在某些早晨,她的手指變得非常僵硬,不得不泡在溫水裡,我用手指摩挲它們,直到她能從縫衣籃里拉出一個毛線球。村裡的羅傑斯太太答應我每天都會去看她,收舊貨的小販每星期也會經過兩次,但她獨處的時間還是多得嚇人。沒有我,她縫補的進度將嚴重落後。她的收入怎麼辦?我微薄的薪水可以幫得上忙,但是我還是應該留在她身邊吧?

  不過堅持要我應徵這個工作的人是她。她拒絕聽我不贊同這點子的連番爭論。她只是搖搖頭,提醒我她知道什麼對我最好。她聽說他們在找一個女孩,而她確定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她沒說她是怎麼知道的。母親就是這樣,暗藏一堆秘密。

  「那裡又不遠,」她說,「你可以在放假時回家幫我。」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我的不安,她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我沒料到她會有這個我不熟悉的舉動。她粗糙的手讓我驚訝,被針戳得到處是傷的指尖使我畏縮。「聽話,聽話,女孩。你知道這種時刻總會來臨,你得為你自己找到一份差事。這樣最好,那是個好機會。你會了解的。很少有地方願意雇用這麼年輕的女孩。阿什伯利勳爵和瓦奧萊特夫人不是壞人。漢密爾頓先生也許看來嚴厲,但他很公平,湯森太太也是。努力工作,照吩咐辦事,你就不會出錯。」她用力擰我的臉頰,手指顫抖著,「格蕾絲?別忘了你的身份。太多女孩因此而惹上麻煩。」

  我承諾我會照她的話做,於是後面一個禮拜六,我便以沉重的步伐走上山丘,直抵壯麗輝煌的莊園。我穿著禮拜服,瓦奧萊特夫人親自面試了我。

  她告訴我,家族人數很少,又很安靜,只有她丈夫阿什伯利勳爵和她,而阿什伯利勳爵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莊園和俱樂部的事。他們的兩個兒子,強納森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早已長大成人,各自與他們的家庭住在自己家中,但他們有時會來拜訪。如果我工作勤奮,被留下來的話,我一定會見到他們。她說,因為只有他們兩個人住在里弗頓莊園,所以並沒有請女管家,一切家務事都由能幹的漢密爾頓先生打點,而廚娘湯森太太則負責廚房。如果他們兩位對我的表現滿意的話,這就足以成為讓我留下來的推薦信。

  她停頓了一下,仔細端詳著我,她盯著我的方式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困獸,就像一隻玻璃罐里的老鼠。我立即覺得我的裙邊縫補得太過明顯,它被放長了好幾次,以趕上我不斷成長的身高;我長襪上的小補丁摩擦著鞋子,好像正愈變愈薄;我的脖子太長,耳朵則太大。

  她眨眨眼,露出微笑,一個緊繃的微笑使她的雙眼轉變成冰冷的半月形:「嗯,你看起來很乾淨,漢密爾頓先生告訴我你會縫紉。」我點頭時,她站起來,走離我身邊,走向書桌,她的手輕輕撫摸躺椅的頂端,「你母親可好?」她問我,並沒有回頭,「你知道她也在這裡工作過嗎?」我跟她說我知道,母親非常好,謝謝您的關心。

  我一定是回答得很正確,因為在那之後,她允諾給我一年十五鎊的薪資,要我隔天就開始工作,然後搖鈴叫南希領我出門。

  我從窗戶轉開臉,抹掉呼吸熱氣所留下的痕跡,爬下椅子。

  我的行李箱仍然躺在原處,我將它放在南希那邊的床上,現在我將它拖到我的抽屜櫃前。我試著不要去看畫中那隻流著血、凍結在最後恐懼時刻的鹿,我將衣物放進最上面的抽屜。兩條裙子、兩件襯衫,還有母親教我縫補的黑色緊身褲,它在即將來臨的冬季能讓我保暖。然後,我瞥了門一眼,心跳加速,打開我的秘密包裹。

  總共有三本書。綠色封面折得亂七八糟,金色字體早已褪色。我將它們藏在下面抽屜的最裡面,小心翼翼地用疊好的圍巾蓋在上面,這樣便可藏得天衣無縫。漢密爾頓先生說得很清楚,《聖經》沒問題,但其他任何讀物都極可能有害,必須得到他的允許,否則就要沒收。我不是反抗型的女孩,說起來,那時候我的責任感還很重,但我難以想像沒有福爾摩斯和華生的生活。

  我將行李箱收到床下。

  一件制服掛在門後的鉤子上,黑色裙子、白色圍裙和皺邊帽,我穿上制服,感覺像個在母親衣櫃裡試穿衣服的小孩。我摸摸裙子,它很僵硬,衣領摩擦著我的脖子,漫長的時日將它塑造成符合某人較寬的骨架。當我綁上圍裙時,一隻小小的白色飛蛾振動翅膀,飛到高高的椽木去找新的躲藏處。我渴望加入它的行列。

  帽子由白色棉布製成,燙得很挺,前面的帽檐硬邦邦的。我站在南希抽屜柜上的鏡子前,將帽子戴正,如同母親教我般,將淡色頭髮撫平,塞在耳朵後面。鏡里的女孩讓我稍稍失神,我想她的臉可真嚴肅。那是種詭異的感覺,就像在罕見的情況下,某人瞥見安眠中的自己:卸下心防,完全沒有偽裝,甚至忘了欺騙自己。

  西爾維婭為我端來熱騰騰的茶和一片檸檬蛋糕。她在我身旁的鐵椅上坐下,瞄了眼辦公室,偷偷拿出一包煙。很奇妙,我需要新鮮空氣時,她總需要偷偷抽根煙,放鬆一下。她問我要不要抽。我如往常一樣拒絕,她則像平常一般說:「在你這年紀不抽也許最好。我幫你抽你那份,好嗎?」

  西爾維婭又改了髮型,她今天很漂亮,我如此告訴她。她點點頭,吐出一口煙,搖晃她的腦袋,一條長辮子掉到一邊肩膀上。

  「我去接了頭髮,」她說,「我一直想去接頭髮,我想,女孩,人生苦短,為何不轟轟烈烈地過?看起來像真的,不是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認為我表示同意。

  「那是因為它是真發。真發,名人用的。你瞧。摸摸看。」

  「老天,」我摸著她的粗糙長辮,一邊說,「是真的頭髮。」

  「現在什麼事都難不倒髮廊。」她揮舞她的香菸,我注意到菸嘴上有紫紅色的口紅印,「當然,你得付錢。好在我存了點錢以應付這種不時之需。」

  她微笑,像成熟的李子般發出光芒,我突然知道她改變髮型的理由了。果不出所料,她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

  「安東尼。」她的臉龐散發著光芒。

  我特意慢慢戴上眼鏡,盯著那張照片,裡面的男人留了灰色的八字鬍,有一把年紀了。「他看起來不錯。」

  「哦,格蕾絲,」她快樂地嘆了口氣,「他的確不錯。我們只出去喝了幾次茶,但我對他的感覺很好。他是個真正的紳士,你懂嗎?不像一些我以前交往過的邋遢鬼。我們約會時,他會替我開門,送我花,幫我拉椅子。一位真正的老派紳士。」

  我知道,最後一句話是說給我聽的。人們假設老一輩的人應該會對老派禮數感到印象深刻。「他從事哪個行業?」我問。

  「他是本地中學的老師,教歷史和英文。他非常聰明,也很熱心公益;他在本地的歷史學會當義工。他說,那是他的嗜好,都是關於夫人、勳爵、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他知道你服侍過的家族的所有事情,就是那個以前住在山丘上大莊園裡的家族……」她停下來,斜眼看看辦公室,翻了個白眼,「哦,老天。那個拉契護士【1】。我應該端茶給大家喝。毫無疑問,伯提·辛克雷又抱怨了。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會覺得有時他不要吃那些餅乾反而對他身體有好處。」她捻熄了煙,將菸蒂塞在火柴盒裡,「好吧,不能偷懶了。在我端茶給別人前,你要不要點些什麼,親愛的?你幾乎沒碰你的茶。」

  我向她保證我很好,於是她快步走過草地,臀部和長辮子搖來晃去。

  讓別人照顧和端茶很好。我喜歡我贏得的這份小小的奢侈。老天知道,我替別人端茶的次數已經太多了。有時,我以想像西爾維婭在里弗頓莊園服務的情況來自娛。她可不會是個安靜服從的家庭僕人。她心高氣傲,你再怎麼提醒她要注意「身份」,善意囑咐她降低她的期待都不會使她畏怯。不,南希會發現,西爾維婭不像我這個學生般服從。

  我知道,這樣比較很不公平。人們改變太多了。這個世紀使我們遍體鱗傷,希望幻滅。甚至今天的年輕人和享有特權的人都表現得憤世嫉俗,他們的眼神空洞,心靈裝滿他們不想知道的事物。

  這是我從來不提哈特福德家族、羅比·亨特和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的原因之一。我有好幾次都想將它們傾吐而出,卸下我的心頭重擔。對露絲說,或更可能,對馬可斯說。但在開始講述故事前,我就知道我終將無法讓他們了解。故事如何結束?故事為何如此結束?我無法讓他們了解這個世界改變得有多麼劇烈。

  當然,即使在我們那時,進步的徵兆就已開始出現。第一次世界大戰改變了一切,樓上樓下都是。當新僕人在戰後開始慢慢進來(也慢慢出去)時,我們震驚地發現,他們滿腦子都是最低工資和放假的時髦點子。在那之前,世界似乎維持著某種絕對感,某種簡單和注重本質的特質。

  我在里弗頓莊園的第一個早晨,漢密爾頓先生便把我叫到僕人大廳深處的餐具室,他正彎腰在那裡燙《泰晤士報》。然後,他挺直身子,將圓圓的眼鏡拉上長長的鷹勾鼻。我進入「樓下工作」的就任儀式是如此重要,連湯森太太都罕見地抽個空來當見證人,她原本在準備午餐的冷盤。漢密爾頓先生以吹毛求疵的眼神審視我的制服,顯然很滿意,然後開始教導我,我們和他們之間的不同。

  「永遠不要忘記,」他嚴肅地說,「你能受邀在這樣的大莊園裡服務,確實很幸運。而幸運意味著責任。你的所有行為都直接反映這個家族的管教,你不能使他們蒙羞。緊守他們的秘密,贏得他們的信任。切記,老爺永遠是對的。比如,你要照顧他和他的家族。安靜……熱切……滿懷感激地服侍他們。沒人注意到你時,就表示你將工作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抬起雙眸,凝視著我頭上的空間,他紅潤的皮膚閃動著情感,「格蕾絲?永遠不要忘記他們允許你在莊園中服務的恩情。」

  我只能想像西爾維婭會怎麼回答。她當然不會像我這般靜靜聆聽這場演說,她的臉龐絕對不會因感激而緊繃,還有那股因感到身價被提高後,模糊又難以言狀的興奮。

  我在座位里變換姿勢,發現她忘記把照片拿走,這個新男人對貴族有種癖好和偏愛,就用歷史軼事來追求她。我知道他這類型的人。他們這種人總有一本剪貼簿,上面貼滿新聞和照片,畫著複雜的家譜圖,但那些家族對他們來說高不可攀。

  我聽起來一定很勢利傲慢,但我不是。我對時間抹消真實的生命,只留下模糊印記的方式很有興趣,甚至可說是著迷。血統和精神會消退,只有名字和日期長存。

  我再度閉上雙眼。太陽改變位置,我的雙頰變得溫暖。

  里弗頓莊園的人們在久遠以前就已作古。年齡逐漸使我枯萎,但他們卻永遠年輕,永遠美麗。

  好了,我變得感傷和浪漫。他們既不年輕也不美麗,他們早已死去,入土為安,什麼也不是,只成為他們生前認識的人的記憶中偶爾掠過的虛構影子。

  但當然,活在別人記憶里的人永遠不曾真正死去。

  我第一次見到漢娜和埃米琳以及她們的哥哥戴維時,他們正在辯論麻風病對人類的影響。他們到里弗頓莊園已經一個禮拜了,那是每年例行的夏季拜訪,但在那之前,我只聽到他們偶爾發出的大笑聲、奔跑的咚咚腳步聲,以及老宅邸地板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響。

  南希堅持認為我過於稚嫩,還不夠格服侍上流社會——儘管他們還是青少年——她只肯交付我幾乎不會接觸到訪客的工作。當其他僕人在為兩個禮拜後即將到來的成人賓客作準備時,我則在打掃育嬰房。

  嚴格說來,他們已經大到不需要育嬰房了,南希說,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用到它,但這是傳統。因此,東翼遠處的二樓大房間每天都需要通風和打掃,花也要換。

  我可以描述那個房間,但任何描述恐怕都無法捕捉它對我散發的奇怪吸引力。長方形的房間大而陰鬱,受盡忽視,顯得蒼白,卻仍舊端莊穩重。它給人遭受遺棄的印象,讓人想到古老故事裡的魔咒。它安靜沉睡,承受百年詛咒。空氣沉重地低垂,濃厚冷冽而靜止不動。在壁爐旁的玩偶屋裡,餐桌上擺著盛宴,但賓客永遠不會前來。

  牆壁上貼著壁紙,可能曾經是藍白條紋款式,但時光的流逝和濕氣將它轉變成模糊的灰色,斑斑駁駁的,有些地方還剝落了。褪色的安徒生童話場景掛在一面牆上:勇敢的小錫兵置身於烈火上,漂亮的小女孩穿著紅色的鞋子,小美人魚為失去往昔而痛哭。這些鬼魂般的孩童和長期堆積的灰塵發出一股霉臭味,幾乎沒有生氣。

  房間一端是骯髒的壁爐和皮製扶手椅,鄰接的牆壁上有大拱形窗。如果我爬上陰暗的木製窗座,透過透光玻璃往下凝視,可以看見一個院子,裡面有兩座青銅獅子坐在已風化的基座上,守衛著下面山谷中的教堂墓地。

  窗戶旁是一匹破舊的木馬,馬兒神態高貴,身上帶著灰斑點,仁慈的黑眼睛在我清潔它時似乎散發著感激之情。木馬旁邊靜靜地站著拉伯利。拉伯利是一隻黑褐色的獵犬,是阿什伯利勳爵小時候的愛犬。它因誤踩陷阱而亡。防腐師試圖縫補受損的地方,但修補得再好也無法遮掩它身體底下的傷口。我在工作時總將拉伯利遮起來。用防塵布蓋住它後,幾乎可以假裝它並不存在,不然,它會用單調灰白的玻璃眼珠瞪著我,暴露皮開肉綻的傷口。

  儘管如此——拉伯利、緩慢腐敗的霉味和剝落的壁紙——育嬰房仍然變成我最喜歡的房間。如同我所預期的,這裡每天都空蕩無人,孩子們在莊園其他地方玩耍。我總是趕忙做好例行的打掃工作,這樣我就能在那兒單獨待一會兒,遠離南希不斷的糾正,遠離漢密爾頓先生陰鬱的責罵,遠離讓我覺得自己過於青澀的其他僕人喧囂的吵鬧和友好的情誼。我不再屏氣凝神,開始將這份孤獨視為理所當然,將這裡視為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有非常多的書,比我在任何地方曾看到過的書都要多。冒險故事、歷史和童話書,雜亂地放在壁爐兩旁的大書架上。我有次壯起膽子,將一本書拿下來。我選它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為它的書脊特別好看。我的手輕輕撫摸發出霉臭的封面,打開書,讀著精心印上去的名字:蒂莫西·哈特福德。接著,我翻開厚厚的書頁,呼吸到發霉的塵灰,旋即置身另一個時空。

  我在村莊的學校里學會讀寫,我的老師魯比小姐很高興看到學生對讀書這麼有興趣,她開始借我她自己的藏書:《簡·愛》《科學怪人》和《奧特蘭多城堡》。當我歸還它們時,我們會討論我們最喜歡的段落。魯比小姐建議我不妨成為一位老師。我告訴母親時,她不太高興。她說,魯比小姐讓我擁有上進的想法是很好,但是這樣的想法不能讓餐桌上出現麵包和奶油。不久之後,她要我爬上坡走到里弗頓莊園,到南希和漢密爾頓先生這邊,到育嬰房……

  育嬰房有那麼一會兒是我的房間,它的書就是我的書。

  但,有天,一陣霧吹進莊園,外面開始下雨。我匆匆走過走廊,滿心期待,想看我昨天發現的一套《圖解兒童百科全書》,但我陡然停下腳步。房間裡有聲音。

  我告訴自己,風兒將他們的聲音從宅邸其他地方傳過來,只是一個幻覺。但當我悄悄打開門,往內窺探時,我大吃一驚。房間裡面有人。是和這房間搭配起來毫不突兀的年輕人。

  在那一刻,沒有任何徵兆或儀式,這個房間便不再屬於我。我站著,因遲疑而進退兩難,不確定繼續我的打掃工作是否合乎禮數,或者我該稍後再來。我再偷看一次,他們的大笑聲使我畏怯。還有他們自信、圓潤的聲音,他們熠熠發光的頭髮和燦爛生輝的蝴蝶結。

  是花朵讓我下定決心。花兒在壁爐架上的花瓶里枯萎凋零。花瓣在黑夜裡掉落,現在四處散布,好像在非難我。我不能讓南希看到這一幕,她將我的工作交代得非常清楚。而我深知,如果我違逆我的上司,母親一定會知道。

  我想起漢密爾頓先生的教誨,於是將雞毛撣子和掃把緊握在胸前,躡手躡腳走到壁爐旁,小心不引起任何注意。其實我根本無須擔心。他們早已習慣和看不見的人分享住屋。他們對我視而不見,而我假裝忽視他們。

  他們是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最年輕的大約是十歲,最年長的還沒十七歲。三個人都有阿什伯利的家族特徵——燦爛的金髮和清澈湛藍的藍寶石眼眸——那是阿什伯利勳爵母親的遺傳,她是丹麥人,南希說她為愛而結婚,因此與家族斷絕關係,沒有嫁妝。南希說,但最後勝利的人是她,因為她丈夫的哥哥過世,她爾後成為大英帝國的阿什伯利夫人。

  較高的女孩站在房間中央,揮舞著一沓紙,她正在描述麻風病的細節。較年輕的女孩盤腿坐在地板上,睜大藍色的眼睛看著她姐姐,一隻手臂則慵懶地抱著拉伯利的脖子。看到它從角落裡被拖出來,享受成為家族成員的罕有片刻,我有些吃驚,並感到恐懼。男孩跪在窗座上,往下凝視著霧氣,往教堂墓地看去。

  「然後你轉身面對觀眾,埃米琳,你的臉完全是麻風病人的臉。」較高的女孩開心地說。

  「什麼是麻風病?」

  「一種皮膚病,」姐姐說,「機能障礙和黏液,都是常見的症狀。」

  「也許我們該把她的鼻子弄爛,漢娜。」男孩說,轉身對埃米琳眨眨眼。

  「對,」漢娜嚴肅地說,「好主意。」

  「不要!」埃米琳尖聲哭泣。

  「說真的,埃米琳,別這麼像個娃娃。我們不會真的把你的鼻子弄掉的,」漢娜說,「我們會製作某種面具。某種可怕的面具。我看看我能不能在圖書室里找到醫學書。希望裡面有照片。」

  「我不懂為何我得演麻風病人?」埃米琳說。

  「你去問上帝吧,」漢娜說,「這是他寫的。」

  「我為什麼得演米麗亞姆?我不能演其他角色嗎?」

  「沒有其他角色了,」漢娜說,「戴維得演亞倫,因為他最高,我得演上帝。」

  「我不能演上帝嗎?」

  「當然不行。我以為你想演主角。」

  「我是,」埃米琳說,「我是。」

  「那就這樣。上帝甚至沒有上台,」漢娜說,「我得在幕後說台詞。」

  「我可以演摩西,」埃米琳說,「拉伯利可以當米麗亞姆。」

  「你不能演摩西,」漢娜說,「我們需要一個真實的米麗亞姆。她比摩西重要多了。他只有一句台詞,所以才會用到拉伯利。我可以在幕後念他的台詞——我甚至可能會刪掉摩西。」

  「也許我們可以演其他場景,」埃米琳滿懷希望地說,「瑪麗和小耶穌?」

  漢娜怒氣沖沖地表示厭煩。

  他們在排演一齣戲。男僕阿爾弗雷德告訴我,在法定假日的周末會有一場家族演出。那是傳統,有些家族成員會唱歌,其他人會背誦詩歌,小孩們總是表演一齣戲,取材自祖母最喜歡的書。

  「我們選這一齣戲,因為它很重要。」漢娜說。

  「是你選它,因為你覺得它很重要。」埃米琳說。

  「正是如此,」漢娜說,「這是一個有關父親有兩套規矩的問題:男女有別。」

  「聽起來非常有道理。」戴維譏諷地說。

  漢娜置之不理:「米麗亞姆和亞倫都犯了同樣的罪:討論他們弟弟的婚姻……」

  「他們說了什麼?」埃米琳說。

  「那不重要,他們只是……」

  「他們說些刻薄的話嗎?」

  「不,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上帝決定以麻風病懲罰米麗亞姆,而亞倫只被訓了一頓。這聽起來公平嗎,埃米琳?」

  「摩西不是娶了非洲女人?」埃米琳問。

  漢娜搖搖頭,火冒三丈。我注意到她常常如此。她的手腳細長,每個動作都充滿了兇猛旺盛的精力,這使她易於疲累。反之,埃米琳像個得到生命的洋娃娃,姿態都經過精心擺弄。她們的五官雖然類似——兩隻挺直的鼻子,兩雙熱情的藍眸,兩張秀氣的嘴巴——但在仔細觀察時,卻能發現女孩的臉龐上分別顯示出獨特的個人氣質。漢娜給人童話女王的印象,熱情、神秘,擁有強烈魅力,而埃米琳則是易於親近的美人胚子。她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她的嘴唇在安靜時微開的嬌媚讓我想起我曾看到的一張從小販口袋中掉出來的照片,艷麗動人。

  「怎樣?他的確是,不是嗎?」埃米琳說。

  「是的,埃米琳,」戴維大笑起來,「摩西娶了衣索比亞女人。漢娜很沮喪,因為我們沒有像她那樣對婦女投票權充滿熱情。」

  「漢娜!他說的不是真的。你不是個擁護婦女投票權的人吧,是嗎?」

  「我當然是,」漢娜說,「你也是。」

  埃米琳壓低聲音:「爸爸知道嗎?他會很生氣。」

  「才不會,」漢娜說,「爸爸是只貓。」

  「他比較像只獅子,」埃米琳顫抖著嘴唇說,「請不要惹他生氣,漢娜。」

  「我不會擔心,埃米琳,」戴維說,「現在上流社會的女人間流行討論婦女投票權。」

  埃米琳看起來很疑惑:「但芬妮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人都會盛裝打扮,參加她本季初出社交界的晚宴。」戴維說。

  埃米琳睜大眼睛。

  我在書架旁傾聽,納悶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不確定什麼是婦女投票權,但隱約覺得它好像是種疾病,村莊裡的南莫史密斯太太就染上這種病,她在復活節遊行時將束腰脫掉,結果她先生得帶她到倫敦看病。

  「你講話很刻薄,」漢娜說,「就因為爸爸很不公平,不讓埃米琳和我去上學,這並不表示你該試著抓住每個讓我們看起來愚蠢萬分的機會。」

  「我根本不用試。」戴維說,坐在玩具盒子上,將一綹頭髮從眼前撥開。我倒抽一口氣,他非常英俊,就像他的妹妹一樣有一頭金髮。「反正,你們沒有什麼損失。人們過於高估學校教育。」

  「哦?」漢娜抬起一道懷疑的眉毛,「通常你很喜歡提醒我我的損失。你為何突然改變想法?」她睜大眼睛——兩個冰藍色的月亮,她的聲音裡帶著一抹興奮,「你可別是做了什麼可怕的事,結果被開除了吧?」

  「當然沒有,」戴維迅速回嘴,「我只是覺得人生歷練比念書還要重要。我朋友亨特說,人生是最好的教育……」

  「亨特?」

  「他這學期才開始在伊頓念書。他的父親是某種科學家。他顯然發現了某種很重要的東西,因此國王封他為侯爵。他有點瘋狂。羅伯特【2】也是,如果你也相信其他男孩的判斷的話,我想他是我們之間最瘋狂的。」

  「嗯,」漢娜說,「你那位瘋狂的羅伯特·亨特很幸運,在受教育之餘,還能奢侈地輕蔑這份教育,但如果爸爸堅持要讓我保持無知,我怎能成為受人尊敬的劇作家?」漢娜受挫地嘆了口氣,「我真希望我是個男孩。」

  「我會討厭上學,」埃米琳說,「我不想成為男孩。不能穿裙子,只能戴著最無聊的帽子,整天討論運動和政治。」

  「我愛討論政治,」漢娜熱切地搖著頭,細心梳理的鬈髮鬆掉了幾綹,「我會讓赫伯特·阿斯奎斯給婦女投票權。甚至是年輕女孩。」

  戴維微笑:「你可能會是大不列顛的第一位劇作家首相。」

  「的確。」漢娜說。

  「我以為你想當考古學家,」埃米琳說,「像格特魯德·貝爾。」

  「政治家、考古學家。我可以兩個都當。這是二十世紀。」她不是很開心,「如果爸爸肯讓我接受適當教育的話。」

  「你知道爸爸對女孩的教育有何觀感。」戴維說。然後,埃米琳跟著他異口同聲地說出那句老話:「崎嶇坎坷的婦女投票權之路。」

  「無論如何,爸爸說,普林斯小姐給我們的教育已經足夠。」埃米琳說。

  「爸爸當然會那麼說。他希望我們變成無聊傢伙的無聊妻子,說著蹩腳的法文,彈著過得去的鋼琴,禮貌十足地輸掉橋牌。那樣我們才不會惹太多麻煩。」

  「爸爸說,沒有人喜歡太會思考的女人。」埃米琳說。

  戴維翻了個白眼:「就像那個從金礦開車送他回家的加拿大女人,她一路都在談論政治。但沒人感興趣。」

  「我不要任何人喜歡我,」漢娜頑固地抬高下巴,「沒有人討厭我的話,我會討厭我自己。」

  「那你該感到高興,」戴維說,「我正好有幾個朋友很不喜歡你。」

  漢娜皺著眉頭,但很快便消失,一抹微笑開始不由自主地綻放:「嗯,我今天不想做普林斯小姐討厭的功課。我背誦《夏洛特夫人》時,還得看著她用手帕擤鼻涕,這讓我厭倦。」

  「她是在為失去的愛人哭泣。」埃米琳嘆息說。

  漢娜翻了個白眼。

  「是真的!」埃米琳說,「我聽到祖母告訴克萊姆夫人。在她來教我們之前,普林斯小姐已經訂婚了,正準備結婚。」

  「我想,他大夢初醒。」漢娜說。

  「他後來娶了她妹妹。」埃米琳說。

  這隻讓漢娜保持了短暫的沉默:「她大可以告他不遵守諾言。」

  「克萊姆夫人是這麼說的——還可以控告更糟的罪名呢——但祖母說,普林斯小姐不想給他惹麻煩。」

  「那她是個傻瓜,」漢娜說,「甩掉他對她更好。」

  「真浪漫,」戴維挖苦地說,「可憐的家庭老師毫無希望地愛上她無法擁有的男人,而你卻吝於偶爾讀讀悲傷的詩歌給她聽。殘忍,你的名字是漢娜。」

  漢娜再次抬高下巴:「我不是殘忍,只是實際。浪漫讓人們忘卻自我,盡做傻事。」

  戴維微笑,那是一個哥哥感到趣味盎然的微笑,他相信時間會改變她。

  「是真的,」漢娜頑固地說,「如果普林斯小姐停止哀傷,開始用有趣的事物填滿她的心靈和我們的心靈,這對她會好一點。比方,金字塔建築、亞特蘭蒂斯消失的城市、維京人的冒險故事……」

  埃米琳打哈欠,戴維舉起一隻手,表示投降。

  「無論如何,」漢娜皺著眉頭,撿起她的紙張,「我們在浪費時間。我們從米麗亞姆得了麻風病開始吧。」

  「我們已經排演了上百次了,」埃米琳說,「我們不能做點別的事嗎?」

  「比如什麼?」

  埃米琳不確定地聳聳肩。「我不知道,」她輪流看著漢娜和戴維,「我們不能玩『遊戲』嗎?」

  不。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個特別的「遊戲」。我以為那只是一般的遊戲。一個遊戲而已。埃米琳可能是在指堅果遊戲、拋接子遊戲,或是彈珠遊戲——那些我所以為的。過了些時日後,我才知道那是個與眾不同的「遊戲」。它和難以想像的秘密、幻想和冒險息息相關。但在那個單調、潮濕的早晨,小雨拍擊在育嬰房的窗玻璃上,我對「遊戲」一詞沒有多作他想。

  我躲在扶手椅後面,默默掃著四處散落的乾燥花瓣,想像著有兄弟姊妹是什麼感覺。我一向渴望能有一個。我曾問母親,問她我是否能有個妹妹。這樣,我能跟她說說別人的閒話、商量鬼主意、暗暗低語或一起做夢。母親怏怏不樂地大笑,說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納悶:屬於某個地方,身為部落成員,擁有現成的聯盟,在面對這世界時是什麼滋味?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心不在焉地清掃扶手椅時,突然有東西在我的撣子下蠕動了起來。一張毛毯被掀了開來,並傳來女人低沉嘶啞的聲音:「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漢娜?戴維?」

  她非常老邁。一位年邁的女人隱身在座墊中,躲過大家的視線。我知道,這一定是保姆布朗。樓上樓下的人在談到她時都壓低聲音,語氣尊敬,她在阿什伯利勳爵小時候照顧過他,早跟宅邸本身一樣,成為家族傳統。

  我呆立在當場,站著無法動彈,手裡拿著雞毛撣子,三雙淡藍色的眼睛盯著我。

  老女人又說話了:「漢娜?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保姆布朗,」漢娜終於回話,「我們在為演出排演。我們從現在開始會安靜一點。」

  「不要讓拉伯利太吵,過於興奮。」保姆布朗說。

  「不會的,保姆布朗,」漢娜的聲音流露出跟果決一樣強烈的敏感,「我們會讓它乖乖的,保持安靜。」她往前走,將毛毯在老女人嬌小的身軀旁塞好,「好,好,保姆布朗,親愛的,您睡覺吧。」

  「嗯,」保姆布朗睡意矇矓地說,「也許睡一下子。」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後閉上,一會兒後,她的呼吸變得深沉而穩定。

  我屏住呼吸,等著其中一個小孩說話。他們仍然睜大眼睛看著我。時間緩慢流逝,在那期間我想像自己被拖到南希跟前,或更糟糕的是,漢密爾頓先生那兒,要我好好解釋,我怎麼會在保姆布朗身上撣灰塵,以及我被遣送回家時,母親生氣的表情……

  但他們沒有責罵、皺眉頭或非難。他們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仿佛聽到指示般,他們開始縱聲大笑,刺耳而一派輕鬆,笑聲相互交纏,似乎合而為一。

  我呆立著,凝視著,等待著,他們的反應比先前的安靜更令我不安。我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

  最後,姐姐嘗試說話。「我是漢娜,」她邊說邊揉著眼睛,「我們見過面嗎?」

  我終於呼出一口氣,屈膝行禮。我的聲音很微弱:「不,夫人。我是格蕾絲。」

  埃米琳咯咯輕笑:「她不是夫人,她只是小姐。」

  我再度行禮,避開她的凝視:「我是格蕾絲,小姐。」

  「你看起來很面熟,」漢娜說,「你確定你復活節時不在這嗎?」

  「是的,小姐。我才剛來。工作了一個月。」

  「你看起來太年輕,還不能當女僕。」埃米琳說。

  「我十四歲,小姐。」

  「真巧,」漢娜說,「我也是。埃米琳十歲,戴維很老——都十六歲了。」

  戴維開口說話:「你都在睡覺的人身上撣灰塵嗎?」埃米琳聞言後又開始大笑。

  「哦,不是的。不是的,少爺。就這麼一次,少爺。」

  「真可惜,」戴維說,「從此不用洗澡多方便。」

  我忐忑不安,雙頰燙熱。我從來沒有碰過真正的紳士。沒碰過跟我年齡相近的,而當他提到洗澡時,我的心臟在胸腔急促震動。說來奇怪,我現在是個老女人了,但當我想到戴維時,我發現這些舊日情感的幽幽回音再次繚繞心田,這麼說來,我並沒有變得麻木。

  「別在意他,」漢娜說,「他以為他很俏皮。」

  「是的,小姐。」

  她惡作劇般地看著我,好像還想說些話。但在她能說話之前,一陣迅速輕快的腳步聲轉過樓梯,沿著走廊傳來。愈來愈近。「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埃米琳衝到門前,從鑰匙孔往外窺視。

  「是普林斯小姐,」她看著漢娜說,「她往這裡來了。」

  「快!」漢娜低語,語氣決然,「不然就得忍受丁尼生帶來的死亡。」

  腳步匆匆跑過,裙子翻動,在我能察覺出了什麼事前,三個人都消失了。門「砰」地打開,一陣冷冽、潮濕的風吹進房間。一個優雅的身影站在門口。

  她環視房間,眼光最後落在我身上。「你,」她問,「你有沒有看見少爺小姐們?他們上課遲到了。我已經在書房等了十分鐘。」

  我平常不會撒謊,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但在那時候,當普林斯小姐站著,透過眼鏡瞪著我時,我連想都沒想。

  「沒有,普林斯小姐,」我說,「剛才沒有看到。」

  「是嗎?」

  「是的,小姐。」

  她直視著我:「我確信我在這兒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那是我發出的,小姐。我剛才在唱歌。」

  「唱歌?」

  「是的,小姐。」

  我感覺那份沉默似乎持續了很久,直到普林斯小姐用黑板教鞭拍打她張開的手掌三次,踏入房間內才打破;她開始緩慢地繞著房間打轉,「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她走到玩偶屋前,我注意到埃米琳蝴蝶結的飾帶從後面跑出來了。我吞了一下口水:「我……我稍早看到他們了,小姐,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從窗戶看到他們。在老船屋。湖那邊。」

  「湖那邊,」普林斯小姐說。她已經走到法式窗前,站著望向迷霧,白色天光在她蒼白的臉蛋上閃爍,「垂柳轉白,白楊顫抖,微風昏暗輕顫……」

  我那時還不熟悉丁尼生的詩,以為她只是看到湖而心有所感,而她的描述相當悽美。「沒錯,小姐。」我說。

  過了一會兒,她轉身:「我會請園丁叫他們回來。他叫什麼名字?」

  「達德利,小姐。」

  「我會請達德利叫他們回來。我們不能忘記守時是個優秀的美德。」

  然後她咔嗒咔嗒走過地板,神態冷淡倨傲,門在她身後關上。

  孩子們像魔法般從防塵布、玩偶屋和窗簾後出現。

  漢娜對我微笑,但我沒有久留。我不懂我怎麼會做這種事,怎麼會撒謊。我感到困惑、羞愧,又興奮不已。

  我屈膝行禮,快速經過他們,匆匆沿著走廊前進,雙頰燃燒,焦慮不安地想在僕人大廳中找回那股安全感,遠離這些古怪、不同尋常的孩童,以及他們在我心中引發的詭異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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