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17年夏
2024-10-11 02:10:37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埃洛蒂下班回家時,貝里夫人被蜀葵花和飛燕草圍繞著。位於大廳後面的花園敞著門,埃洛蒂可以看到年邁的房東太太正在審視著那些盛開的花朵。貝里夫人的眼鏡片差不多和可樂瓶的玻璃一樣厚,要是不戴眼鏡,她連方片和紅桃都分不清,可讓埃洛蒂始終感到驚奇的是,一到處理那些花卉上的小蟲子時,貝里夫人的眼神兒堪比神槍手。
本章節來源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埃洛蒂沒有直接上樓,而是穿過大廳,停在門口。大廳里,貝里夫人的祖父留下的那塊鐘錶仍舊在輕柔、耐心地任憑時間在鐘擺的揮動間流過。「你贏了嗎?」
「壞傢伙。」貝里夫人一邊喊道,一邊把一隻圓滾滾的綠色毛毛蟲從一片葉子上摘下來,還舉起來給埃洛蒂遠遠地看上一眼。
「偷偷摸摸的小惡魔,還貪吃——貪吃得可怕。」她把禍害花卉的壞傢伙扔進一個舊果醬瓶,那裡面還裝了一點兒其他的禍害。「想不想喝點兒什麼?」
「來一杯吧。」埃洛蒂把背包放在水泥台階上,朝夏日的花園裡走去。先和貝里夫人簡短聊聊——畢竟是星期五嘛;然後再開始處理錄像帶,怎麼說她也已經答應了佩內洛普。
貝里夫人把那瓶蟲子放在了蘋果樹下那張優雅的鐵藝桌上,然後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裡。八十四歲的人了,精神卻異常矍鑠,她把這歸功於沒去考駕照:「可怕的機器,還污染環境。瞧瞧那些人,開著那玩意兒亂沖亂撞!太可怕了。還是走路的好。」
她從廚房拿了個托盤出來,上面放了一大罐冒著氣泡的橘色飲料。去年,貝里夫人和她那群水彩畫友一起去了托斯卡納旅行,自此便喜歡上了阿貝羅雞尾酒。她給兩個玻璃杯斟滿酒,隔著桌子遞給埃洛蒂一杯:「敬您!」
「乾杯。」
「我今天把您的邀請函都寄出去了。」
「這是個好消息。至少,對於我的教派是個好消息。」
「我最近讀詩的時間更多了些。有一首羅塞蒂[9]的詩讓人感到很愉快——讀起來像是觸到了莫里斯舞[10]的裙擺,詩中寫了孔雀、水果和寧靜的海……」
「聽上去妙極了。」
「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對你來說太微不足道了。我更喜歡丁尼生[11]。『若我被愛著,如我渴望的那樣,就算地球再大,生與死之間的邪惡之地再廣,我又有何所懼——若被你愛著?』」她面帶微笑,一隻手撫上胸口,「哦,埃洛蒂,多麼真實!多麼自由!只要知道愛是什麼,生活之中再無所懼,多麼快樂啊。」
埃洛蒂發現自己點著頭,和貝里夫人一樣興奮:「真美好。」
「是吧?」
「阿拉斯泰爾的母親考慮要在婚禮上朗誦一小段詩,大致是說生活就像生與死之間的邪惡之地……」
「哼!那和她有什麼關係?」
「嗯,我想,沒什麼關係。」
「不管怎樣,關鍵不是那首詩。關鍵是無論惡以怎樣的方式發生在人們身上,有人愛就意味著有人保護。」
「你認為真是這樣嗎?」
貝里夫人笑了:「我告訴過你我是怎麼認識我丈夫的嗎?」
埃洛蒂搖搖頭。貝里先生在她搬進閣樓那間公寓之前就去世了。不過,她看過他的照片,很多照片,上面的男子笑容燦爛,戴著眼鏡,光溜溜的腦袋上只有一圈白髮。這些照片在牆上掛得到處都是,還擺在貝里夫人公寓裡的餐邊柜上。
「我們當時還是孩子。他那時候姓伯恩斯坦。第二次世界大戰剛開始的時候,他從德國坐火車來到英國。兒童撤離行動[12],你知道吧?我的父母報了名,可以收養孩子。於是,1939年6月,托馬斯就被送來了。我還記得他到我們家的那一晚:我們打開門,他獨自一人站在門口,兩條腿瘦得皮包骨頭,手裡拎著一個破舊的手提箱。他是一個有趣的小傢伙,黑黑的頭髮,黑黑的眼睛,一個英語單詞都不會說,一直客客氣氣的。他坐在餐桌旁,把我母親胡亂做的德國酸菜都吃了,然後被領到了樓上,我父母給他專門騰出了一個房間。當然,我對他特別感興趣——我曾經多次央求父母,說我想要有個兄弟——當時,隔開我和他的房間的那面牆上有個縫,那原本是個老鼠洞,但我父親一直沒抽出時間把它修補上。我就從那個縫裡偷看他,也就知道了他每天晚上都會躺在我母親給他準備的床上,但等到外面的燈光都熄滅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他就會拿著毯子和枕頭爬到衣櫃裡睡覺。我想我是因為這個才愛上了他。
「他來我們家的時候,隨身帶著一張照片,被包在他父母的一封信里。他後來告訴我,他媽媽把這封包著照片的信縫在了他的夾克衫襯裡,這樣就不會在路上被弄丟了。那張照片他保存了一輩子。照片上,他的父母衣著考究,他夾在父母中間,看起來是個快樂的小傢伙,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的父母都死在了奧斯威辛,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剛滿十六歲就和他結了婚,我們倆一起去了德國。戰後的生活到處混亂不堪,即便戰爭結束了,仍然有很多恐怖的事情需要去梳理。他很勇敢。我以為總有一天他失去的一切會使他備受打擊,但我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當我們得知我們不會有孩子時;當他最好的朋友和生意夥伴騙了他,我們看起來可能要破產時;當我發現我的乳房裡長了一個腫塊時……他始終那麼勇敢,那麼有韌勁。我覺得,他像是打不倒的小強——現在似乎時興這麼說。並不是他對這些事沒有感覺——很多時候,我都會看到他哭泣——但他會把失望、艱辛和悲傷都消化掉。每一次,他都會重新站起來,然後繼續前行。他不是那種拒絕承認自己身處逆境的瘋子,而是那種接受生活本就不公的人。人生在世,唯一真正的公平,就是生活中的不公平。」她斟滿她們的酒杯,「我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我想要回憶過去,也不是因為我想要在星期五的落日餘暉中給我的年輕朋友講述悲傷的故事。我只是,我想讓你明白。我想讓你看看愛會給人多大的安慰,共度一生、真正地分享生活中的點滴是什麼樣子。生活有一道道的圍牆,這是不可避免的,拋開這一點,沒有多少東西值得在意。因為這個世界紛繁嘈雜,埃洛蒂,雖然生活充滿了喜悅和驚奇,但也有邪惡、悲傷和不公。」
埃洛蒂想不出該說點兒什麼。貝里夫人的人生智慧是在艱難困苦中得來的,對此表示完全贊同會顯得油嘴滑舌,而且就憑自己這點兒生活閱歷,她又能給這位八十四歲高齡的忘年交的生活感悟補充些什麼呢?貝里夫人似乎也不指望埃洛蒂會有什麼回應。她小口地抿著酒,視線越過埃洛蒂的肩膀落在她的身後,不知在想著什麼。於是,埃洛蒂自己也陷入沉思之中。她意識到一整天都沒接到阿拉斯泰爾的電話了。佩內洛普在通話時說,他和紐約的董事會開了會,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也許,他和同事一起出去慶祝併購的事了?
埃洛蒂仍然不能完全確定阿拉斯泰爾的公司是做什麼的。應該是和收購有關的。他不止一次地解釋過這個問題——他說,一切都在於整合,把兩個實體合併起來,合併後價值會提升——但埃洛蒂想不明白的問題往往都是小孩子才有可能問的。在她的工作中,收購指的是物品的交付和所有,涉及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可以握在手裡的,可以憑藉上面的每一處標記講述一段故事的。
「托馬斯臨終的時候,」貝里夫人接著往下說,「差不多就快不行了的時候,我開始擔心起來。我非常擔心他會感到害怕,我不想讓他一個人走。晚上,我夢到的都是那個獨自站在我家門口的小男孩。我什麼也沒說,但我們一直能明白對方的心思。有一天,他轉過頭對我說,從我們相遇的那天起,生活中就沒有什麼事讓他害怕過。這些話不是他一時興起才說給我聽的。」她的眼中閃爍著光彩,聲音里充滿了驚嘆,「你聽到了嗎?生活中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感到害怕,因為他知道我有多愛他。」
埃洛蒂一時哽咽:「要是我能認識他就好了。」
「我也希望你們倆能認識。他會喜歡你的。」貝里夫人猛地喝了一大口酒。一隻八哥落在隔開兩人的桌子上,熱切地盯著那罐小蟲子,然後大叫一聲,飛到了蘋果樹上,在樹幹上繼續覓食。埃洛蒂和貝里夫人笑了起來。「留下來吃晚飯吧,」她說道,「我給你講點兒高興的事,我和托馬斯有一次無意間買了一個農場的事。然後,我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牌我都洗好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哦,貝里夫人,我真的很想留下,但是今晚不行。」
「連打牌都不能讓你留下嗎?」
「恐怕不行,有件事已經拖到最後期限了。」
「還要工作?你要知道,你太辛苦了。」
「這次不是工作,是婚禮的事。」
「婚禮的事!老實講,現在的人把事情都搞得那麼複雜。除了兩個人彼此相愛,再加上有人聽他們這麼說,還需要什麼呢?要是我,連後面那條都是多餘的。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就跑到托斯卡納去,找一個山頂上的中世紀村莊,站在村子邊上,迎著太陽,戴著金銀花編的花環,向托馬斯許下我的結婚誓言。然後,我就找瓶讓人快活的上好的基安蒂紅酒[13],開懷暢飲。」
「婚禮不就該這樣嗎?」
「小嘴兒可真甜!」
上了樓,埃洛蒂踢掉鞋子,打開了窗戶。夏天,貝里夫人花園裡的金銀花貼著房子後身的磚牆恣意生長,花香在溫暖的午後微風中飄蕩,整個公寓都香氣四溢。
她跪在地上,打開手提箱,裡面是父親給她裝起來的錄像帶。埃洛蒂認出這個手提箱大約是他十二年前買的。那一年,她說服他去維也納參加古典音樂巡迴演出。手提箱看起來舊了不少,裡面裝著這麼珍貴的東西,出行時也就不會再選它。沒人會猜到,這裡面裝著他的心,埃洛蒂覺得父親也是這麼想的:最好能把它保管好。
裡面至少有三十盤錄像帶,都貼著標籤,按日期、音樂會、地點和曲目被父親一絲不苟地做了標註。多虧貝里夫人,埃洛蒂才能弄到倫敦最後一台錄像機。現在,她把錄像機和電視通過後面的插孔連接起來。她隨手拿了一盤錄像帶,放進了錄像機。她突然覺得緊張起來。
房間裡立刻響起了音樂,因為錄像帶之前沒有播放完,這次也就不是從頭開始的。屏幕上是勞倫·阿德勒的特寫,著名的大提琴獨奏家,也是埃洛蒂的母親。她還沒開始演奏,懷裡抱著大提琴,琴頭靠在她的脖頸上,管弦樂隊在她身後進行著演奏。視頻中的她還很年輕。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看著指揮,長發在肩頭和後背上披散開來。她等待著。舞檯燈光照亮了她一側的臉龐,另一側臉龐則掩藏在陰影中,形成強烈的反差。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是綢緞的,有細細的綁帶,露出她勻稱卻看似強壯的手臂。除了樣式簡潔的金色婚戒,她沒有佩戴珠寶首飾。她的手指安放在琴弦上,擺好了姿勢,準備演奏。
現在,屏幕上出現的是指揮,一個戴著白色領結、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他的動作讓管弦樂隊停了下來。在沉寂了幾秒鐘後,他向勞倫·阿德勒點了點頭。她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和她懷中的大提琴共舞。
在埃洛蒂讀過的關於她母親的眾多文章中,有一個形容詞反反覆覆出現:阿德勒的才華是令人讚嘆的。這是評論家們的一致觀點。她是為演奏大提琴而生的,每首樂曲,無論多麼廣為人知,都會在她的手中獲得新生。
埃洛蒂的父親保存著所有的訃告,但尤其偏愛《泰晤士報》上的那篇,還把它裝進相框,掛在那面滿是母親舞台照的牆上。這篇訃告埃洛蒂讀過很多遍,有一段話深深印刻在她的記憶中:「勞倫·阿德勒的天賦在於她能將平凡的體驗扯開一條細縫,讓人們從中瞥見純粹、透徹和真理。這是她對觀眾的饋贈。通過勞倫·阿德勒的音樂,觀眾感受到的是令虔誠的信徒呼喚上帝之名的那種奇蹟。」
錄像帶的標籤上寫著這次演出的信息:1987年,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作品104號。埃洛蒂在筆記上快速記了下來。
母親現在正進行著獨奏,管弦樂隊一動不動地坐在她身後——一群面無表情的女人和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面孔都是模模糊糊的。大提琴那動人心弦的音符流瀉而出,埃洛蒂感到脊背一陣戰慄。
勞倫·阿德勒認為錄製下來的表演是沒有生命的。她在接受《泰晤士報》的採訪時這樣說過。採訪中,她還描述了現場表演,說現場表演是恐懼、期待和喜悅交織的懸崖,是觀眾和表演者之間共享的獨特體驗。可一旦錄製下來,那就成了一成不變的東西,這種體驗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對於埃洛蒂來說,錄像是她所能擁有的一切。對於作為音樂家的母親,她沒有絲毫記憶。她曾被領著去看過一兩次母親的演出,但那時她還太小。當然,她也聽到過母親在家裡練琴,但埃洛蒂實際上並不記得自己聽過母親的專業演奏——也就不足以讓她在聽其他音樂家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時,把他們和母親的演奏區分開。
她絕不會向父親坦白這些。按照她父親的想法,埃洛蒂把那些記憶都藏在了心底;而且,這些記憶是她固有的一部分。「你媽媽懷孕時就常常為你演奏,」他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她常說,人的心跳是一個人聽到的最初的音樂,每個孩子都生來就知道,母親的那首樂曲有著怎樣的節奏。」
他經常和埃洛蒂說起這些,就好像她和他一樣記得這些往事。「還記得她為女王演奏時,觀眾在終場前起立鼓掌三分多鐘嗎?還記得她在BBC逍遙音樂會[14]上演奏巴赫大提琴組曲全部六首的那晚嗎?」
埃洛蒂不記得。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母親。
她閉上了眼睛。父親也是個問題。他的悲傷無處不在。勞倫·阿德勒去世時留下的那道裂痕,他從未讓它癒合——甚至都不去嘗試——他暗自悲傷,他放不下她,這讓那道裂痕一直血淋淋地敞開著。
有一天,那是意外發生的幾個星期後,幾位好心的女士來弔唁,在她們朝自己的車子走去時,埃洛蒂在花園裡無意中聽到她們的對話。「好在孩子還這么小,」在她們走到前門時,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等她長大也就會忘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片面地看,她們是對的:埃洛蒂已經忘記了。她自己記得的東西太少,無法填補母親去世後留下的那處空白。但她們說得也不對,因為埃洛蒂清楚地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別人容不得她忘記。
現在她睜開了眼睛。
外面黑乎乎的,夜幕被放了下來,黃昏被晾在了一邊。公寓裡,電視屏幕上的畫面是凝住的,揚聲器里發出嘶嘶的聲響。埃洛蒂並沒注意到音樂什麼時候停了。
她從靠窗的座位上爬起來,彈出錄像帶,又挑了一盤放進錄像機。
這盤錄像帶的標籤上寫著:《莫扎特C大調第三號弦樂五重奏》作品K515號,卡耐基音樂廳,1985年。埃洛蒂站著看了幾分鐘開場白。這段視頻是以紀錄片的形式拍攝的,起初介紹了五位年輕弦樂演奏家的生平——三女兩男——齊聚紐約,共同演出。解說員依次介紹著每位演奏家,畫面上是她的母親在排練室里的場景,她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因為一位黑色捲髮的小提琴演奏家在拿自己的領結開玩笑。
埃洛蒂認出他是母親的朋友,就是這位美國小提琴演奏家在兩人出車禍那天開車從巴斯回倫敦的。她隱約記得他:他和家人從美國來倫敦時曾到她家吃過一兩次飯。當然,意外發生後,一些報紙上的文章里也刊登了他的照片。他也是結了婚的,她家裡還留著幾盒照片,但父親從未整理過。
攝像頭對著他拍攝的那段,埃洛蒂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試圖決定自己對這個人應該作何感受,畢竟是因為這個人,她的母親就在不知不覺中永遠離開了她,可他卻會永遠和勞倫·阿德勒聯繫在一起了,因為他們一起喪了命。但是,她能想到的只有他看起來真年輕,真有才華。貝里夫人說得真對,人生在世,唯一公平的一點就是不公可能會落在任何人的頭上。不管怎麼說,他也扔下了年紀輕輕的家人。
現在,屏幕上是勞倫·阿德勒。所有報紙專欄文章里的話都是對的:她太讓人驚艷了。埃洛蒂一邊看著音樂會上的五重奏表演,一邊匆匆記著筆記。她考慮著,在婚禮上選用這一曲目會不會是個不錯的決定。如果是的話,佩內洛普她們可能會選哪幾段。
這盤錄像帶放完了,她又開始播放另一盤。
1982年,母親和倫敦交響樂團演奏的《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作品85號的錄像帶正播放到一半,埃洛蒂的電話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很晚了,她的第一反應是父親出了什麼事,但結果是皮帕打來的。
埃洛蒂想起,在國王十字火車站附近那家出版社有圖書籤售會,她的朋友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想要邊走邊聊。
她的拇指懸在接聽鍵上猶豫了一下,鈴聲便停了。
埃洛蒂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撥回去,然後便把電話靜音,扔到了沙發上。
樓下的街道上傳來一陣笑聲,埃洛蒂嘆了口氣。
那天早些時候和皮帕見面時的些許不安依舊揮之不去。對於那張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維多利亞女人的照片,埃洛蒂有種占有欲,但又不止於此。現在,坐在房間裡,聽著母親的大提琴演奏出的悲傷旋律,她知道自己的不安還因為皮帕談論這些錄像帶的方式。
在佩內洛普第一次建議要在婚禮上播放勞倫·阿德勒的錄像片段時,埃洛蒂和皮帕就談論過這個話題。當時皮帕就在想,埃洛蒂的父親是否會對此有所保留,因為他幾乎每每談起埃洛蒂的母親都會有些激動。坦率地說,埃洛蒂也擔心這一點。結果,他私下裡卻對此感到高興。他也像佩內洛普一樣,覺得既然埃洛蒂的母親無法到場,播放錄像的做法也不錯。
今天,埃洛蒂在說起這個話題時並沒有避而不談,皮帕卻揪住問題不放,問埃洛蒂是否同意這樣做。
現在,看著勞倫·阿德勒演奏《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那段令人痛徹心扉的尾聲,埃洛蒂在想,皮帕這樣做也許事出有因。說起她倆這對好朋友,皮帕一直都是活力十足的那一個,注意力往往也就聚集在她的身上,而埃洛蒂生來羞澀,更喜歡作陪襯。這一次,埃洛蒂有如此顯赫的母親,也許這讓皮帕感到憤憤不平了?
即便只是升起這麼個念頭,埃洛蒂都為此感到羞愧。皮帕是她的好朋友,甚至現在還忙著給埃洛蒂設計婚紗。她從來都沒做過哪件事,讓埃洛蒂覺得她嫉妒埃洛蒂有什麼樣的父母。實際上,從不對勞倫·阿德勒表現出特別興趣的人很少,偏偏皮帕就是其中一個。人們一旦知道埃洛蒂和勞倫·阿德勒的關係,就不能免俗地問這問那,就好像有關勞倫·阿德勒的天賦和悲劇,他們可以從埃洛蒂那裡打探出什麼來。對此,埃洛蒂已經習慣了。但皮帕不會那麼做,雖然這些年她也問了很多關於埃洛蒂母親的問題——埃洛蒂是否想念她,是否還能記起她母親去世前的許多事——但她的關注點僅限於勞倫·阿德勒作為母親的那一面。仿佛音樂和聲望雖然也很有趣,但就所有重要的方面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
演奏《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錄像帶播完了,埃洛蒂關掉了電視。
沒有阿拉斯泰爾在身邊堅持說「周末就該睡懶覺」,她計劃早點兒起床,沿著泰晤士河向東好好走上一段路,在舅姥爺蒂普開店之前到他那兒。
她洗了個澡,爬上床,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睡著。
夜裡依然溫暖,她卻覺得不踏實。莫明的焦慮在她的頭頂盤旋,像只蚊子似的,要趁機在她身上叮一口。
埃洛蒂翻了個身,轉回來,然後又翻了個身。
她想到了貝里夫人和她的丈夫托馬斯,想知道一個人的愛是否真的能撫慰人心,減輕另一個人的恐懼,即便是像貝里夫人這麼一個小巧玲瓏的人——她年輕時只有五英尺[15]高,卻精瘦結實。
讓埃洛蒂害怕的東西有很多。她在想,另一個人的愛是否需要些時日才能積蓄出這種力量呢?在清楚了阿拉斯泰爾的愛之後,她是否會自然而然地發現自己變得無所畏懼了呢?
他對她的愛是那樣的嗎?她要怎樣才能弄清楚呢?
父親對母親的愛顯然是那樣的,但這份愛沒有使他變得勇敢。失去了她,父親開始變得怯懦。愛德華·拉德克利夫也深深地愛著一個人,但那份愛使他脆弱。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若是無法擁有她,我一定會瘋掉,因為要是沒有她在我身旁,我害怕……
她。埃洛蒂想到了照片中的女人。但是,不對,那是她自己的執念。還沒有什麼能把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和拉德克利夫聯繫在一起。那張照片出現在他的書包里,這是當然的,但鑲嵌照片的相框是詹姆斯·斯特拉頓的。不,拉德克利夫那段話寫的是弗朗西斯·布朗,他的未婚妻。眾所周知,因為她的死,拉德克利夫把自己逼入了死亡的絕境。
若是無法擁有她……埃洛蒂翻身躺在床上。對已經和他訂婚的女人寫下這樣的話是件奇怪的事。訂婚本身不就意味著他擁有了她嗎?她已經是他的人了。
除非在他寫那張紙條時,弗朗西斯已經死了,他當時身處痛失所愛的深淵。她父親也深陷其中。那棟房子也是拉德克利夫在弗朗西斯死後畫的嗎?真有那麼一棟房子嗎?也許,他在未婚妻去世後,住在那裡休養?
埃洛蒂思緒萬千,長著黑色羽毛的小鳥在她的頭上盤旋,而且越來越近,她已經完全蒙了。
父親、母親、婚禮,照片中的女人,素描中的房子,愛德華·拉德克利夫和他的未婚妻,貝里夫人和她的丈夫,獨自站在門口的德國小男孩;生活,恐懼,死亡……
埃洛蒂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開啟了可怕的夜間循環模式,她不再想了。
她掀開床單下了床。她不是第一回這樣了。她非常清楚,自己睡不著了,不妨做些有用的事。
窗戶仍舊開著,夜幕下的城市聽上去讓人覺得十分愜意,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馬路對面,一片漆黑。
埃洛蒂打開燈,泡了杯茶。
她把另一盤錄像帶放進錄像機。這盤錄像帶上的標籤寫著:《巴赫G大調第一號組曲》,伊莉莎白女王音樂廳,1984年。她盤腿坐在老式天鵝絨扶手椅上。
時鐘嘀嗒作響,午夜已過,新的一天悄悄來臨。埃洛蒂按下了播放鍵,看著一個美麗年輕的女人走上舞台,整個世界都臣服在她的腳下。她抬手向鼓掌的觀眾致意,然後,她拿起她的大提琴,開始施展她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