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11 02:09:0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痛的時候,」斯考比說,「好像一把鉗子夾著一樣。」

  「遇到這種情況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我只是一動不動地待著,等著痛勁過去。」

  「疼痛一般延續多久?」

  「很難說,可是我想沒有超過一分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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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在進行一場宗教儀式,下一個項目就是用聽診器檢查。一點兒也不假,特拉威斯醫生的一舉一動、神情都很像牧師,他給病人看病時非常認真,幾乎可以說是懷著某著崇敬。也許是因為他還年輕,他對待病人的身體非常尊敬。當他叩打病人的胸部時,他的動作很慢、很小心,耳朵緊湊到前面來,好像認真期待著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也在胸腔裡面回答他的敲擊似的。他的嘴裡輕輕地吐出幾個拉丁字,也同參加彌撒的情景一樣,只不過他說的是胸骨[81]而不是安寧[81]。

  「另外我還失眠。」斯考比說。

  這個年輕的醫生在桌子後面把身體往後一靠,用一支筆跡不易擦掉的鉛筆敲打著桌子。他的嘴角上有一個紅印,說明他有的時候——自己不注意的時候——總是愛嘬嘴角。「可能是神經的毛病,」特拉威斯醫生說,「老是擔心犯病。不要緊。」

  「對我來說,可很要緊。不能讓我吃點兒什麼藥嗎?只要我睡得著覺就沒有問題了,可是我常常一連好幾個小時睡不著,等著……有時候我簡直工作不了。當警察的,你知道,是需要動腦子的。」

  「當然了,」特拉威斯說,「我會讓你的精神寧靜下來的。艾維盤專能治你這種病。」沒有想到會這麼順利。「至於絞痛的病嘛,」他又開始用鉛筆嗒嗒達地敲起桌子來,「當然,一時不可能確診……你需要細心觀察每次犯病的情形……你覺得是什麼引起來的,這樣就完全有可能把它控制住,讓它根本不再犯了。」

  「可是到底是什麼病啊?」

  特拉威斯說:「有一些病名,外行人聽起來總是嚇得要命。我真希望我們能用H2O這樣的符號來表示癌症,這樣人們就不會那麼心驚了。心絞痛也是這樣一個字眼。」

  「你認為是心絞痛嗎?」

  「完全是心絞痛的病症。但是得了這種病的人也能活很多年——甚至還能有節制地繼續工作。咱們得仔細研究一下你還能做多少工作。」

  「我要不要告訴我的妻子?」

  「用不著瞞著她。我怕你將不得不——退休了。」

  「還有什麼別的嗎?」

  「只要好好護理,你倒不一定死於心絞痛。在這個病發作以前,你還不定怎麼死呢。」

  「換言之,心絞痛也可能隨時要我的命,我想。」

  「我對什麼都不能保證,斯考比少校。我甚至不敢斷定絕對就是心絞痛。」

  「那麼我就給專員透個信兒吧。在沒有確診之前我不想驚動我的妻子。」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把剛才咱們談的這些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但是你也要告訴她,如果細心護理的話,你還可以活許多年。」

  「我睡不著覺的事呢?」

  「這個藥是管睡覺的。」

  當斯考比身旁放著個小包,在汽車裡坐定的時候,他想:現在只要我選擇一個日子裡。他很久很久沒有發動馬達,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好像醫生真的宣判他死刑了。他的眼睛停在一滴光滑的火漆上,仿佛看到的是一塊凝固的傷痂。他想:我一定還要謹慎從事,要非常謹慎。可能的話,不要使任何人犯疑。不僅是為了人壽保險金,還需要使別人的幸福不受損害。一個中年人死於心絞痛還容易被人忘記,但是自殺就不容易忘記了。

  他把藥包打開,開始研究服用的說明。他不知道致死的劑量是多少,但是如果一次吞服十倍於正常服用的數量,肯定會達到目的。那就是說,九個晚上,每晚把一服藥拿出來,秘密收藏起來,留著第十個晚上一次吃下去。必須在日記里編造出更多的根據,一直要寫到最後一天——11月12日。另外,還要把下一周的一些約會安排好,絕對不能讓人在他的行為中看出有任何永訣的暗示。這是一個天主教徒所犯的最嚴重的罪——一定不要叫人看出一點兒漏洞來。

  先去看專員……他駕著汽車向警察局駛去,把車停在教堂外邊。他要犯的罪給他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這種感覺籠罩著他,幾乎使他覺得像浸沉在幸福里似的。終於要付諸行動了,他以前胡亂摸索、得過且過的日子太長了。為了收藏好,他把藥包放在口袋裡。他攜帶著自己的死亡走進了教堂。一個黑人婦女正在點燃聖母像前的蠟燭,另一個合著手凝視著祭壇,買菜的提籃放在身旁。除了這兩個人以外,教堂里沒有別的人。斯考比在教堂後邊坐下,他不想祈禱——祈禱有什麼用呢?如果是天主教徒的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祈禱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如此,斯考比還是又悲哀又羨慕地看著教堂里另外的兩個人。她們仍然是他已經棄絕的這塊國土的居民。這就是愛別人所付出的代價——永世被剝奪掉上帝對自己的愛。如果還年輕,他也許會欺騙自己說,這一代價付出得有價值,但是這樣欺騙自己有什麼用呢?

  即使不能祈禱,坐在教堂後面,從最遠的地方望著耶穌受難地,至少還是可以同上帝講幾句話吧!他開口說:啊,上帝,我是唯一有罪的人,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做的事會落個什麼結果。我寧願給你痛苦,而不願意給海倫或我妻子痛苦,因為你受折磨我是看不到的,我只能在想像中看到。但是我能加於你的——或者加於她們身上的,都有一個限度。我活著的時候,不能丟棄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是我可以死,從而把我從她們的血流里清除出去。她們因為我而生病,我可以把她們治好。你也是這樣的,上帝——你也因為我而生了病。我不能這樣一個月又一個月地繼續侮辱你了。我不能在聖誕節——在慶祝你誕辰的節日時再走到祭壇前面,為了說一句謊話再領你的血和肉。我做不出這種事來了。一旦你永遠失去了我,對你說來會好過得多。我知道我做的是什麼,我不是在請求你的慈悲,我在使自己遭受永恆的懲罰,不管那意味著什麼。我一直希望得到平靜,我以後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平靜了。但是在我走出你的圈子以外後,你就會得到平靜了,再也不用掃除地面來尋覓我、翻山越嶺來查找我了。你就會把我忘記,上帝,永遠把我忘記。斯考比的一隻手攥住衣袋裡的小包,好像在許願似的。

  誰也不可能沒完沒了地進行獨白,總是有另外一個聲音要搭茬,或遲或早每一場獨白都將變成一次討論。他現在不能讓另外一個聲音再保持沉默了。那個聲音在他的體內說起話來,仿佛是為了罰他入地獄而放在他體內的那個聖體喊叫出聲來了。你說你愛我,可是你卻要對我做出這種事來,要永遠使我失去你。我是用愛把你塑造的。我灑下的是你的眼淚。我把你從遠非你所能了解的一切苦難里救出來。我把這種對平靜的渴望栽到你的心裡,只是為了有一天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看到你的幸福。可是,現在你卻要把我推開,要我再也抓不到你。當我倆這樣談話時,並沒有大寫字母把你我分開。在你對我講話時,我不是用大寫字母開頭的「你」,而只用簡單的「你」;我同隨便哪一個乞丐一樣的卑微。你不能像相信一隻忠實的家犬一樣的相信我嗎?兩千年以來我對你一直是忠實的。你現在所要做的,只是按一下鈴,走進懺悔室去,告解……悔悟已經在那裡了,它正在你心頭上掙扎。你缺少的不是悔悟,只是幾個簡單的行動;去到那所尼森式房屋去告個別吧。或者如果你一定要那樣做的話,你就繼續斥責我,但是不要再繼續說謊。回到家裡去同你的妻子告別,同你的情婦住在一起。只要你活下去,遲早你會回到我身邊來的。她們中的一個會有痛苦,但是你難道不相信我?我不會使她們的痛苦太大的。

  體內的聲音沉默了,他自己的聲音絕望地回答道:不,我不相信你。我愛你,但是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如果我是你創造的,你就也創造了我的這種責任感,我像背負一個重擔似的走到哪裡就背負到哪裡。我當警察並沒有白當——我要為秩序負責,要伸張正義。對於我這樣的人這是最合適的職業。我不能把責任推給你。如果我能這樣做,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我不能為了拯救自己而使她們中的哪個人受痛苦。我是負責任的,我要按照我能做的唯一方法把這件事情結束。一個人生病而死,對她們說來只意味著短暫的痛苦——誰都免不了一死。我們所有的人都屈從於死亡。我們不甘忍受的是生活。

  只要你活一天,那聲音說,我就抱有希望。人失去希望怎能同上帝失去希望相比呢?你能不能就這樣活下去,像你現在這樣?那聲音懇求說。第一次它都把價格降低一些,就像市場上的一個小商販似的。它解釋道:還有更壞的行為呢。但是他卻說:不,沒有了。這是不可能的。我愛你,我不在你的祭壇上繼續侮辱你了,你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上帝,一條死路,他攥著衣袋裡的藥包說。他站起來,轉過身,背向祭壇,向門外走去。直到他在汽車裡的反光鏡中看見自己的面孔時,他才發現,因為一直隱忍著淚水,眼睛已經又紅又腫了。他開著車,向警察局和專員辦公室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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