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1 02:08:5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他知道,雖然夜已經很深,尤塞夫這時還正在碼頭邊上他的一處帳房裡算帳。這座白顏色的兩層小樓佇立在非洲大陸邊上一座木頭碼頭旁邊,軍用汽油庫過去不遠的地方。對著陸地一面,窗戶沒有遮嚴,從窗簾下面露出一道燈光來。斯考比在板條包裝箱中間穿行著,一個警察迎面過來給他敬了個禮。「平安無事嗎,班長?」

  「平安無事,長官。」

  「你在克魯鎮頭上巡邏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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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長官。一切都很平靜,長官。」從警察的過分流利的回答里,斯考比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

  「碼頭耗子露頭了嗎?」

  「沒有,長官。安靜得像墳墓一樣。」從這句陳腐的比喻可以知道,這個警察曾在教會學校念過書。

  「好吧,晚安。」

  「晚安,長官。」

  斯考比繼續往前走。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和尤塞夫見面了——從尤塞夫用信來訛詐他的那個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見到過,現在他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很想同這個折磨著他的人見上一面。迎面這座白色小樓房對他有一股吸引力,仿佛躲藏在裡面的是他的唯一的夥伴,是他唯一信得過的人。至少這個訛詐過他的人比別人更加了解他,他可以坐在這個荒唐可笑的大胖子對面把所有真實想法都告訴他。在這個謊言的新天地里,他的訛詐者是個老內行,他條條路徑都熟悉,他可以給你出主意,甚至還可以幫個忙……威爾遜從木箱堆的拐角處走過來。斯考比的手電筒照在他的臉上像是照在一張地圖上。

  「啊,威爾遜,」斯考比說,「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

  「沒有。」威爾遜說。斯考比不安地想:他是多麼恨我呀。

  「你弄到碼頭通行證了嗎?」

  「弄到了。」

  「別走近克魯鎮。一個人到那邊去不安全。鼻子不出血了嗎?」

  「不出了。」威爾遜說。他一點兒也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看來他有一種習慣,總是擋著別人的路,他是一個需要別人繞道而行的人。

  「好吧,我得向你說晚安了,威爾遜。到我家去吧,什麼時候都可以。露易絲……」

  威爾遜說:「我愛她,斯考比。」

  「我想你是愛她的。」斯考比說,「她很喜歡你,威爾遜。」

  「我愛她。」威爾遜重複了一句,他拉了拉蓋在板條箱上的苫布說,「你不懂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愛。你什麼人都不愛,只愛你自己,只愛你那卑鄙齷齪的自己。」

  「你的神經太緊張了,這都是氣候的緣故。快回去歇著吧。」

  「如果你愛她的話,就做不出你現在做的事來了。」越過黑乎乎的潮水,從一條望不見的船上傳來留聲機放出的令人心酸的流行小調。值勤警察在查問看守人。有人回答口令。斯考比把手裡的電筒放低,直到電筒的光束只照著威爾遜的防蚊靴。斯考比說:「愛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威爾遜。你詩讀得太多了。」

  「如果我把什麼事都告訴她——把你同羅爾特太太的事,你怎麼辦呢?」

  「但是你已經告訴她了,威爾遜,把你信以為真的事都告訴她了。可是她還是寧可相信我的話。」

  「有一天我會把你毀掉的,斯考比。」

  「這對露易絲有好處嗎?」

  「我可以使她幸福。」威爾遜說,他一點兒也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的帶著哭腔的語調把斯考比帶到十五年以前,那時,這個站在大海邊上、在海水吮咂碼頭木板的嘈雜細語中同威爾遜談話的滿身污垢的老頭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他用溫和的語調說:「你會這樣做的。我知道你會的。也許……」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本來預備怎樣把這句話說完,不知道他心裡曾經掠過一個什麼可以安慰威爾遜的模糊的閃念。相反,看著這個站在板條箱旁邊的既無知又知道那麼多內情的人,這個一腦子浪漫主義的長腿細胳膊的青年,他又不由得一陣怒氣往上撞。他說:「順便說一句,我希望你別再偵查我的行蹤了。」

  「這是我的工作。」威爾遜坦白承認說,他的兩隻腳在手電筒的光亮里來回挪動著。

  「你偵查到的事一點兒也不重要。」他把威爾遜扔在汽油桶旁邊,向前走去。當他走上尤塞夫的帳房的台階時又回頭看了一眼,在威爾遜站的地方他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一個滿懷仇恨盯著他的黑影。這個人回家去馬上會寫一份報告:「十一點二十五分,我看到斯考比少校顯然根據預先約定走向……」

  斯考比在門上敲了一下,徑直走進尤塞夫待的一間房子。尤塞夫雙腿搭在桌上,正半躺半坐地仰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向一個黑人職員口述帳目。「火柴盒圖案的五百匹,水桶和沙子圖案的七百五十匹,撲克牌點子人造絲六百匹——」他並沒有打斷自己的口述,只是懷著希望與憂慮抬頭望著斯考比,直到把一段帳目說完,他才大聲吆喝他的帳房說:「走吧。過一會兒再來。告訴我的聽差說我現在不會客。」他把腿從桌子上拿下來,站起身,伸出一隻鬆軟的大手:「歡迎你,斯考比少校。」他又把手放下來,像甩掉一塊用不到的布料,「這是你第一次光臨我的帳房,斯考比少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要到你這兒來,尤塞夫。」

  「咱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尤塞夫坐下來,一顆大腦袋倦怠地托在手掌上,好像托的是一隻大盤子,「對於不同的人時間過得也不一樣:有的人覺得過得快,有的人覺得過得慢。這要看他們對於友誼的看法。」

  「也許敘利亞又有一首詩講到這個吧。」

  「有的,斯考比少校。」他熱情地說。

  「你該同威爾遜交朋友,不該同我,尤塞夫。威爾遜喜歡詩。我的腦子只有散句,非常平凡。」

  「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我不反對。」他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下,兩人中間擺著那隻永遠無法逃避的藍色蘇打水瓶。

  「斯考比太太身體好嗎?」

  「你送給我那顆鑽石做什麼,尤塞夫?」

  「我欠著你的情,斯考比少校。」

  「啊,沒有,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了,你給我那張紙已經把什麼都還清了。」

  「我一直不願意這麼想那件事,我總是想把它忘掉。我對自己說,那是真正的友誼——從根本上講,那是友誼。」

  「自己撒謊騙自己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尤塞夫。謊話太容易被看穿。」

  「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多和你見幾次面,我就會變成一個好人了。」蘇打水在杯子裡發出噝噝的聲音來,尤塞夫貪婪地喝著酒。他說:「我的心可以感覺出來,斯考比少校,你很煩悶、憂鬱……我一直在盼望,你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的時候,就來找我。」

  斯考比說:「我過去總是覺得這個想法可笑……我會到你這裡來。」

  「我們敘利亞有一個故事講到獅子和老鼠……」

  「這個故事我們也有,尤塞夫,但是我從來沒想過你是老鼠,我也不是獅子,絕不是獅子。」

  「讓你心煩的是羅爾特太太的事,還有你太太,是不是,斯考比少校?」

  「是這樣的。」

  「這件事你對我用不著不好意思,斯考比少校。我這一輩子有過不少女人的麻煩事。現在麻煩少多了,因為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對付了。對付的法子就是什麼都不要認真,斯考比少校。你對她們哪個人都說:『對我這是無所謂的事。我愛同誰睡覺就同誰睡覺。你願意同我在一起也好,願意走開也好,對我都無所謂。』她們總是同我待下去,斯考比少校。」他對著酒杯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希望她們離開我。」

  「為了不讓我妻子知道這件事,我走得已經夠遠了,尤塞夫。」

  「我知道你走了多遠,斯考比少校。」

  「可是我還沒有走到頭。鑽石的事比起這個來只是小事一樁……」

  「是嗎?」

  「你是不會懂的。不管怎麼說,現在又有一個人知道了——阿里。」

  「但是你是信任阿里的,不是嗎?」

  「我想我信任阿里,但是他也知道你了。昨天夜裡他走進我的屋子,看見那顆鑽石了。你的小聽差太不小心了。」

  擺在桌面上的一隻寬大的手掌動了一下。「我的聽差,我馬上就管教管教他。」

  「阿里的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威爾遜的傭人,他們常常碰頭。」

  「這可不是件好事。」尤塞夫說。

  斯考比已經把自己心裡的事都說出來了——除了那件最壞的。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生平第一次把一個重擔卸給了別人。背起這個重擔的是尤塞夫——顯然他正在擔著它。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肥胖的腰身挪動到窗戶前邊,凝視著綠色的遮光窗簾,好像在欣賞一幅風景畫。他把一隻手舉到嘴邊,開始嗑指甲——喀吧,喀吧,喀吧,他一個又一個把指甲咬斷。一隻手上的指甲咬完,他又開始咬另一隻手。「我認為實在用不著為這件事擔心。」斯考比說。他感到非常不安,仿佛無意中起動了一台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強大機器似的。

  「不能相信人是一件糟糕的事,」尤塞夫說,「一個人非雇用信得過的傭人不可。你要多知道一些他們的事,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事。」看來,這就是尤塞夫對信任的見解。斯考比說:「我過去一直認為他靠得住。」

  尤塞夫打量了一下自己修剪過的手指甲,最後又咬了一口。他說:「別發愁。我不能看著你發愁。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斯考比少校。我會替你弄清楚阿里是不是可靠的。」他自告奮勇要做的事叫斯考比聽了感到吃驚。「我會把您的事料理好。」

  「你怎麼能料理我的事呢?」我並沒有生氣,他帶著些厭倦,又有些驚奇地想,我正在被別人照料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像嬰兒被人照拂似的輕鬆的感覺。

  「你什麼問題都不要問,斯考比少校。這一次你把什麼事都交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麼辦。」尤塞夫離開窗子,把臉轉向斯考比。他的兩隻眼睛像關著的望遠鏡頭一樣迷茫和呆痴。他舉起一隻潮乎乎的大手,做了個託兒所阿姨撫慰孩子的手勢說:「你只要給阿里寫個條子就成了,斯考比少校。你叫他到我這裡來一下,我同他談一談。我叫我的小聽差把條子給他送去。」

  「阿里不認識字啊。」

  「那不要緊。你可以讓我的聽差帶上你身邊的一件信物,叫阿里知道是你叫他去的。比如說,你的印章戒指。」

  「你準備怎麼做呢,尤塞夫?」

  「我準備幫助你,斯考比少校。沒有別的,就是幫助你。」斯考比不太情願地從手指上慢慢地往下褪戒指。他說:「他已經跟了我十五年了。在這以前,我一直都很信任他。」

  「你會看到的,」尤塞夫說,「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他伸出手來準備取斯考比的戒指,他們兩人的手碰到一起,好像兩個同謀犯在擊掌盟誓。「我只同他談幾句話。」

  「戒指取不下來。」斯考比說,他非常不願意做這件事,「再說,也用不著拿什麼戒指。只要你的傭人告訴他我叫他來,他就會來的。」

  「我想他不會來的。他們這些人晚上不願意到碼頭附近來。」

  「他不會遇到什麼事的。又不是他一個人,你的傭人會同他一起來的。」

  「當然了,當然了。但是我還是認為,如果你給他一件什麼東西看看——這又不是什麼圈套。尤塞夫的聽差同尤塞夫本人一樣不敢叫人相信,你知道。」

  「那麼就叫他明天來吧。」

  「最好今天晚上。」尤塞夫說。

  斯考比摸了摸自己的衣袋,他的指甲嘩啦一下碰到那串斷了線的念珠。他說:「讓他拿這個去吧,可是用不著這樣……」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尤塞夫的毫無表情的眼睛。

  「謝謝你,」尤塞夫說,「這件東西正合適。」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說,「你在這裡用不著客氣,斯考比少校。給自己再倒杯酒。我得囑咐我的傭人一些話……」

  尤塞夫很久沒有回來。斯考比斟上了第三杯威士忌。因為這間狹小的帳房非常悶,他先把電燈關上,然後把對著海面的窗簾打開,讓海灣吹來的一點點兒氣流能夠透進來。月亮正在升起,海軍倉庫船像一團灰色冰塊,閃閃發亮。他心神不寧地走到另一面窗戶前邊。這扇窗戶對著碼頭區土著人的棚戶和廢料堆,他看見尤塞夫的職員正從那邊走回來。他想,如果尤塞夫手下的職員敢一個人穿行在這一地區,尤塞夫一定能控制住這一帶的碼頭耗子。我是尋求幫助來的,他對自己說,我得到了別人的照料,但是別人怎樣照料我,我要付出什麼代價?這一天是萬聖節,斯考比想起他如何機械地、幾乎既無恐懼又無羞愧地第二次跪在欄杆前邊看著神父走來。甚至下地獄的懲罰也可以變得像生活中一個習慣那樣無關緊要。他想:我的心腸已經變硬了。他仿佛看到從海濱拾到的變成化石的貝殼,像動脈一樣的石質的回紋。可能毆打上帝的次數太多了一點兒,在那以後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腐爛得非常厲害,用不著再為它操心了。上帝被存放在他的身體裡,而他的身體就從那一粒種子逐漸向外潰爛。

  「太熱了吧?」尤塞夫的聲音說,「別開燈了。朋友在身邊的時候,黑暗是仁慈的。」

  「你這么半天才回來。」

  尤塞夫的答話聽得出是在故意閃爍其詞:「有不少事得安排好。」斯考比覺得如果現在不問清楚尤塞夫的計劃,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他那種由於腐爛感而產生的疲憊和厭倦卻讓他懶得多費唇舌了。「是的,太熱了。」他說,「讓咱們看看有沒有一點兒穿堂風。」說著,他把對著碼頭的窗子打開了,「不知道威爾遜回家去沒有。」

  「威爾遜?」

  「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他正看著呢。」

  「你一定不要擔心了,斯考比少校。我想我會叫你的傭人變得非常可靠的。」

  斯考比抱著希望和寬慰的心情說:「你是說你拿到他的什麼把柄了嗎?」

  「你什麼都別問。你會看到的。」希望和寬慰在斯考比心裡又都枯萎了。他說:「尤塞夫,我必須得知道……」但是尤塞夫打斷他的話頭說:「我一直盼望著有這麼一個晚上,身邊擺著兩杯酒,在黑燈影里從從容容地和你談論一些重要的事,斯考比少校。談論上帝、家庭、詩歌。我非常崇拜莎士比亞。皇家裝備部隊有幾個很出色的演員,他們讓我懂得了欣賞英國文學的珍寶。莎士比亞簡直讓我入迷了。有時候我甚至想,為了莎士比亞我應該學會閱讀。可是我年紀太大了,學不會了,而且我還怕把記憶力弄壞,這對我做生意就太糟了。雖然我活著不是為了做生意,但是我卻必須靠做生意活著。我有那麼多事情想同你談。我很願意聽聽你的人生哲學。」

  「我沒有人生哲學。」

  「就像你走在森林裡,手裡握著一塊棉布。」

  「我已經迷途了。」

  「沒有人同你一樣,斯考比少校。我對你的性格佩服得不得了。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我從來不是,尤塞夫。我只不過是不了解我自己罷了。你知道,有一個諺語說:終結就是開始。當我出生的時候,我正坐在這裡同你喝威士忌,我知道……」

  「知道什麼,斯考比少校?」

  斯考比把杯子裡的酒喝乾,說:「你的傭人現在一定已經到了我的家了。」

  「他有一輛自行車。」

  「那他們現在該往回走了。」

  「不要性急。也許咱們要等很長時間,斯考比少校。你知道傭人是怎麼回事。」

  「我想我是知道的。」他發現自己的左手在桌子上不住地抖動,他把手拿下來,夾在兩個膝蓋中間,不讓它再顫抖。他想起了沿著邊界線的長途巡邏,在森林中樹蔭下吃過的無數次飯,阿里用一個舊沙丁魚罐頭煮的東西;他又回憶起最後乘車去班巴的事——在擺渡口等渡船,自己害熱病,阿里寸步不離地服侍自己。他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害病了吧?我可能在發燒。我馬上就會從噩夢裡醒過來的。半年來經歷過的事——在尼森式活動房屋裡度過的第一夜,那封過分暴露的信,偷遞到船上去的鑽石,一次又一次的謊言,為了使一個女人心安而領的聖體——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仿佛是一盞煤油燈投射到床上的憧憧黑影。他對自己說:我醒過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防空警報器的尖嘯,正像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搖了搖頭,又回到現實世界裡;他看見尤塞夫正坐在桌子對面的暗影里,感覺到嘴裡威士忌酒的餘味,知道一切還都是老樣子。他疲倦地說:「他們現在該回來了。」

  尤塞夫說:「你知道這些小當差的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一聽到警報就嚇破了膽,趕快躲避起來。咱們還得坐在這兒聊天,斯考比少校。對我說來這是個好機會。我希望天永遠也別亮。」

  「天亮?我可不能等阿里一直等到天亮。」

  「說不定他害怕了。他也可能知道你發現了他的秘密,逃走了。這些黑人有的時候也會逃回到叢林裡去的。」

  「你真是想入非非了,尤塞夫。」

  「再喝一杯威士忌,斯考比少校?」

  「好吧,好吧。」他想:我是不是酗起酒來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固定的形體了,沒有人能夠觸到他,說:這是斯考比。

  「斯考比少校,外邊都傳說,還是有人主持公道,你快當專員了。」

  斯考比謹慎地說:「我想這件事不會實現的。」

  「我剛才只是想告訴你,斯考比少校,你不要擔心我會怎麼樣,我只是希望你好,別的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從你的生活里走掉,斯考比少校。我不會成為你的一個包袱。今天晚上能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關著燈,同你天南地北地談了這麼多話。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個晚上。你千萬別為什麼事發愁。我要幫你把事情安排好。」從尤塞夫背後的窗戶外面,從那些亂糟糟的棚屋和貨棧的某個角落裡,傳來了一聲慘叫:痛苦和恐懼。那聲音像是一頭快要溺斃的牲口窒息前的呼號,它飄升起來,又落到屋子裡的黑暗中,落到威士忌酒杯里,落到桌子下面,落到廢紙簍里。一聲被丟棄的完結的呼喊。

  尤塞夫的解釋馬上脫口而出:「一個醉鬼。」他好像預感到什麼似的喊道,「你到哪去,斯考比少校?那不安全——你一個人。」這是斯考比最後見到的尤塞夫——僵挺地、扭曲地貼在牆上的一個側影。月光照射在蘇打水瓶和兩隻酒已喝乾的玻璃杯上。尤塞夫的帳房正站在樓梯下面向碼頭那邊張望,月光射到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像是指示轉彎的兩顆發亮的路燈。

  斯考比搖動著手電筒,路兩旁空洞洞的貨棧,堆著的麻袋和板條箱中間的空地,都沒有一點兒動靜。如果碼頭耗子曾經出來過,剛才的一聲慘叫也會把他趕回他的耗子洞裡去的。斯考比的腳步聲在路旁兩排小屋子中間迴響著。不知什麼地方,一隻野狗在嗥叫。很可能在這一片荒涼的廢料和棚戶中間一直搜尋到天亮,也搜尋不出什麼結果。是什麼叫他毫不躊躇地馬上就出來尋找屍體呢?倒好像犯罪的地點是他自己事前選定的似的。他在苫布和木材堆構成的小巷裡東走西轉,他感到自己前額上有一根神經不停地跳動,仿佛在向他連續發出阿里所在地的信息。

  屍體倒在一堆空汽油桶下面,蜷曲著,失去一切生命跡象,像是一根斷了的鐘表發條,仿佛什麼人把它鏟放在那裡,等著天明和啄食死屍的鷲禽。在斯考比把他的肩膀翻過來以前,還抱著一線希望;不管怎麼說,路上一起走的原是兩個小傭人。灰黑的脖頸上被割了一刀又一刀。是的,斯考比想,我現在可以信任他了。黃色的眼球像是個陌生人的眼睛向上瞪著他,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他覺得,這具屍體已經把他拋棄了,不再承認他是自己的主人了——「我不認識你。」他大聲地、歇斯底里地發誓道:「上帝作證,我一定要抓到幹這件事的人!」但是在那雙眼睛的似不相識的盯視下,這種不真誠退卻了。他想:我就是那個人。我在尤塞夫屋子裡的時候不是一直知道他在計劃著一件什麼事嗎?難道我不能逼著他把事情說出來嗎?一個聲音在喊他:「長官!」

  「誰?」

  「拉敏納班長,長官。」

  「你看看這兒附近有沒有一串斷了的念珠?仔細找找。」

  「我什麼也看不見,長官。」

  斯考比想:要是我能哭一通也好啊!要是我能夠感到痛苦也好啊!難道我真的變得這麼邪惡了嗎?雖然他很不願意,但還是看了阿里的屍體一眼。在這鬱悶的夜晚裡,空氣里瀰漫著汽油的氣味。剎那間,他覺得阿里的屍體黑魆魆地躺在那裡,非常小,非常非常遙遠——正像他尋找的那串斷了線的念珠:幾個黑珠子,一頭繫著一塊聖牌。啊,上帝啊,他心裡想,我把你殺害了:這些年來你一直服侍我,可是到頭來我卻把你殺害了。上帝就躺在那邊汽油桶下面,斯考比感到眼淚流到自己嘴裡,感到唇角有一股鹹味。你服侍了我,我卻對你干出這樣的事來;你忠實於我,我卻不願意信任你。

  「你怎麼了,長官?」警察班長跪在屍體旁邊,低聲問。

  「我是愛他的。」斯考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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