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8:5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露易絲在樓上睡覺。斯考比坐在桌子前邊,日記在面前攤著。在10月31日這一日期下面他已經做了這樣的記載:專員今晨通知我接替他職務一事。給海·羅送去幾件家具。露易絲知道我晉級的消息,非常高興。另外這一種生活——沒有遮掩的,不受干擾的,由事實構成的——像羅馬式建築的基礎一樣佇立在他的手下。這本是他應該過的一種生活;誰讀了他的日記也不會想到汽車房裡的那一曖昧的、丟臉的場面,他和葡萄牙船長的密談,露易絲誤打誤撞地道出的痛苦的事實,海倫對他弄虛作假的譴責……他想:本來該是這樣的啊。我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不應該再陷入強烈的感情中了;我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不應該再做欺騙人的事了。說謊是年輕人的事,他們還可以過一輩子真實的生活,醫治自己的謊言。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四十五分。他繼續在日記上寫道:下午兩點氣溫九十二華氏度。壁虎在牆上噗地一跳,小嘴巴咬住一隻飛蛾。室外不知什麼東西在搔門,是一隻野狗嗎?他又把筆放下來,孤寂像一個來客在他的桌子對面坐下來。他的妻子就睡在樓上,他的情婦在離他不到五百碼遠的小山上,按道理他不該感到孤寂,但是孤寂偏偏像是個不需要開口的來客似的坐在對面陪著他。他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這樣孤單、淒涼。

  

  現在他對任何人都不能講實話了。有一些事不能讓專員知道,也有一些事不能讓露易絲知道,甚至他能夠對海倫講的話也只限於一定範圍;他既然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痛苦已經做出那麼大的犧牲,又何必給別人增添一些無謂的苦惱呢?至於上帝,他只能像對敵人一樣的對他講話——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嫌怨。他把手在桌子上擺動了一下,孤寂仿佛也在擺動自己的手,指尖和他的指尖碰到了一起。「我和你在一起,」他的孤寂對他說,「我和你在一起。」他忽然想到,如果別的人知道事實真相的話,可能還會嫉妒他的:巴格斯特會為了海倫嫉妒他,威爾遜可能會為了露易絲嫉妒他。這個老傢伙不聲不響地什麼都干出來了,弗萊賽爾也許會舔舔嘴唇驚叫一聲。「他們或許認為,」他感到吃驚地想,「我從中得到不少好處。」但是他卻覺得不可能有人比他得到的東西更少了。他甚至無法憐憫自己,因為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自己犯了什麼樣的罪。他感到自己已經被流放到沙漠的深處,連皮膚都已經變成黃沙一般的顏色了。

  房門在他背後發出一聲吱溜的輕響,斯考比並沒有轉動身軀。他想,密探已經溜進屋裡來了。是威爾遜、哈里斯、佩倍爾頓的小傭人、阿里……還是別的什麼人?「老爺。」一個聲音低低叫了一下,赤裸的腳掌輕輕拍打在水泥地上。

  「什麼人?」斯考比沒有回頭問道。一隻粉紅色的手掌把一個小紙團扔在桌子上,接著就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那個聲音又說:「尤塞夫叫我悄悄來,不叫人看到我。」

  「尤塞夫要做什麼?」

  「他送給您禮物——小小的禮物。」門又關上了,寂靜重新回到房子裡來了。孤寂開口說:「咱倆把這個紙包打開吧,你和我。」

  斯考比把紙團拿起來。紙團很輕,但是裡面包著一個很小的硬東西。最初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他以為是一粒小石子,放在紙裡面為了給紙團一點兒重量。他在紙上找尋字跡,那當然是沒有的;尤塞夫能夠相信什麼人,請他替自己寫字呢?但是馬上斯考比就知道那是什麼了——一顆鑽石,一顆裝飾用的鑽石。斯考比對鑽石是個外行,但是他猜想這顆鑽石至少抵得上他欠尤塞夫的全部債務。很可能尤塞夫得到消息說,他從希望號送走的鑽石已經安全達到目的地了。這粒鑽石是為了表示感謝,不是賄賂,尤塞夫會用一隻肥胖的手按著他那誠摯的好像袒露在外面的心這樣解釋說。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阿里揪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出現在門口。他說:「這個小門德狗崽子賊頭賊腦地到處轉。他要撬門。」

  「你是什麼人?」斯考比說。

  阿里揪著的那個孩子又氣又怕地喊叫起來:「我是尤塞夫的聽差,我給老爺送信來的。」他指了指桌子,鑽石就放在桌上的紙團上。阿里的眼睛隨著小孩的手望到桌子上。斯考比對孤寂說:「咱們倆得趕快想個主意。」他轉過來對那個孩子說:「你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來,為什麼不敲門,為什麼像個小偷似的溜進來?」

  小孩生著所有門德族人都有的瘦小的身體、憂鬱的目光和暗淡的眼睛。他說:「我不是賊。」他只是把「我」這個字略微說得重了一些,所以他很可能並不是個蠻不講理的孩子。他又接著說:「老爺叫我悄悄送來。」

  斯考比說:「把這個拿回去,給尤塞夫,告訴他我要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弄到這樣的鑽石的。我想這是他偷來的,我馬上就會查清楚的。去吧。拿著它。阿里,把他弄走。」阿里把這個孩子推到門外邊,斯考比聽到他們在院子裡小徑上的橐橐的腳步聲。他們是在小聲說話嗎?他走到門邊,在他們後邊喊:「告訴尤塞夫,我過一兩天晚上去找他,我要好好地同他談談這件事。」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心想:阿里知道了多少事啊!他覺得自己對阿里的猜疑又像熱病一樣隨著血液在身體裡流動。他有力量把我毀掉,他想,他有力量把她倆毀掉。

  斯考比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從冰箱裡取出一瓶蘇打水。露易絲在樓上叫:「亨利。」

  「幹什麼,親愛的?」

  「有十二點了嗎?」

  「快了,我想。」

  「過了十二點你就別喝酒了,好不好?你記得明天咱們要做什麼嗎?」他一邊把酒喝乾一邊想:他當然記得,明天是11月1日——諸聖節,是萬靈節前夕。從威士忌表層上飄浮過去的是什麼幽靈啊?「你要去領聖體,是不是,親愛的?」他疲憊不堪地想:今後這種事永遠也沒有完了,為什麼我要現在畫一條線呢?我不妨繼續使自己墮落下去,直到最後。孤寂是他的威士忌唯一能招引來的鬼魂;孤寂坐在他桌子對面朝他頷首,從他的杯子裡啜了一口酒。「下一次,」孤寂告訴他,「該是聖誕節了——午夜彌撒——你知道,下一次你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了,那天夜裡你找什麼藉口也不頂用了。在那以後——」一長串節日,春季和夏季的早彌撒,像一幅萬年曆一樣無限地展開。在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幅圖畫:一張鮮血淋漓的臉,因為受到雨點一樣的暴打而雙目緊閉——上帝的被打得暈眩的頭來回擺動著。

  「你去嗎,蒂奇?」他覺得露易絲的喊聲突然流露出某種憂慮,好像猜疑又在她耳邊悄悄地講了些什麼似的。他又在想:阿里真的信得過嗎?所有那些殖民地商人和靠國內匯款過活的僑民的聰明世故也開始告訴他:「永遠不要相信黑人,到頭來他們會把你出賣了。我的傭人已經使用了十五年……」所有猜疑的鬼魂在萬靈節前夜都遊蕩出來,聚攏在他的酒杯周圍。

  「去呀,親愛的,我去。」

  「你只要說一句話,」他對上帝說,「於是無數天使……」他用他那戴著戒指的手在上帝眼睛下面打了一拳,眼看著青腫的皮膚綻裂開來。他想:「到了聖誕節,再來一次。」他要把聖嬰的頭按在馬廄的污穢里。他向樓上喊:「你說什麼,親愛的?」

  「啊,我在說咱們有好幾件事明天要慶賀一下。咱們又團聚了、你升了專員……生活是多麼歡樂啊,蒂奇。」這就是我的酬報,他賭氣似的對孤寂說,把威士忌灑了一桌子。他挑逗幽靈們,要使它們使出全部本領來,他要看著上帝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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