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11 02:08:4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他要做什麼?」
「他要對我談情說愛。」
「他愛你嗎?」
「他認為他愛我。你不能問得再多了,你說是嗎?」
「你打他好像打得很重,」斯考比說,「打在鼻子上了?」
「他惹我生氣。他叫你蒂奇。親愛的,他暗中監視著你。」
「我知道。」
「他危險嗎?」
「可能危險——在某種情況下。但是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就是我的錯了。」
「亨利,你難道從來不生誰的氣嗎?他向我求愛你覺得沒有什麼嗎?」
他說:「如果我為這種事生氣,我就太虛偽了。這種事人人都會有的。要知道,就是正常的、規矩的人也會愛上人的。」
「你愛過人嗎?」
「啊,愛過,愛過。」他一邊在臉上挖掘笑容,一邊仔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你知道我愛過的。」
「亨利,你今天早上真的不舒服嗎?」
「真的。」
「不是在尋找藉口?
「不是。」
「那麼咱們明天早上去領聖體吧,親愛的。」
「如果你想去的話。」他說。他知道這一時刻遲早要來的。為了不讓露易絲發現自己手在發抖,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取下一隻酒杯來。「喝酒嗎?」
「太早了,親愛的。」露易絲說。他知道她正在專心觀望著自己——正像所有別的人一樣。他把酒杯放下,說:「我得回到局裡去看幾份文件。等我回來,就可以喝酒了。」
他不很穩定地駕駛著車子,因為心頭一陣陣泛起厭膩的感覺,兩眼都有些發花了。噢,上帝,他想,你這樣突然地硬要別人接受你的決定,連考慮的時間都不給。我太累了,沒有力量去思考了。這本是應該在紙上演算的一道數學題,答案應該毫不費力地求得的。但是痛苦卻使他噁心起來,他伏在方向盤上乾嘔了幾聲。讓人苦惱的是,他想,我們是知道答案的——我們天主教徒因為知道答案所以被罰入地獄。我不需要再演算什麼了——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跪在懺悔室里說:「自從上次告解以後我又犯了多少次通姦罪,等等等等。」聽蘭克神父警告我以後要避開這種場合,不要單獨和這個女人會面(蘭克神父用的都是那些可怕的抽象的詞:海倫成了「這個女人」,成了「場合」,而不再是那個緊握著集郵簿、聽著巴格斯特在門外吼叫的倉皇失措的孩子;這叫通姦,而不是寧靜、黑暗、溫情和憐憫的時刻)。再以後,我就要對我的罪行悔罪,許下諾言「絕對不再冒犯你」,接著第二天去領聖體,在人們稱之為寵愛的境界裡將天主耶穌領入口內。這就是正確的答案——別的答案是沒有的:使自己的靈魂得救,而把她丟給巴格斯特和悲痛絕望。一個人必須理智一些,他對自己說,必須承認悲痛絕望的心情是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真的是這樣嗎),愛情不會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這不正是絕望永遠繼續下去的原因嗎),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以後她就不會再痛苦了。她在小船上漂泊了四十天,死了丈夫,也都過來了,難道愛情的死亡她就經受不住嗎?正像我能經受住一樣,正像我知道我能經受住一樣。
他把車停在教堂外面,萬念俱灰地坐在方向盤後面。死亡從不在一個人最希望它來的時候到來。他想:當然還有一個不對的答案,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錯誤答案:離開露易絲,忘記私下立下的誓言,辭掉工作。是把海倫丟給巴格斯特,還是把露易絲丟給什麼人?我陷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困境,他對自己說。他在汽車的反光鏡里看到一個走投無路的陌生人的毫無表情的面孔。他最後還是下了汽車,走進教堂。在等著蘭克神父進入懺悔室的時候,他跪下祈禱,叨念著唯一能記起的祈禱文。他甚至連《天主經》和《聖母經》也記不起來了。他在祈求一個奇蹟:「啊,上帝,讓我悔悟吧,幫助我,讓我悔悟吧。讓我感覺到我自己比那個女孩更為重要。」在他這樣祈禱的時候,他看到的不是海倫的臉,是一個被水手姦污後又被殺害的十二歲黑女孩的臉,這張臉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正茫然地瞪著他。「讓我首先想到我自己的靈魂吧!乞求你的憐憫讓我還能信任那個連我都要棄絕的人吧!」他聽到蘭克神父關閉懺悔室小門的聲音;他跪在那裡又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噁心的感覺。「啊,上帝,」他叨念說,「如果不能這樣,一定要我棄絕你的話,你就懲罰我一個人而讓別的人得到一些幸福吧。」他走進懺悔室里去。他在想,奇蹟還是可能發生的。即使像蘭克神父這樣的人也可能有一次找到一句話——一句合適的話來……他跪在豎放著的棺材一樣大小的空間裡說:「從我上次告解以後,我犯了通姦罪。」
「多少次?」
「我不知道,神父,很多次。」
「你結婚了嗎?」
「結了。」他想起那天晚上蘭克神父承認自己無力給別人幫助,當著他的面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事……現在,他竭力維持教會的禮規,裝作完全不認識告解者的身份,但是心裏面是否也記著那天的事呢?斯考比想說:「幫助我吧,神父。讓我相信把她丟棄給巴格斯特是我該做的事。讓我相信上帝會寬恕我吧。」但是他只是默默不言地跪在那裡,等待著,感覺不到有一絲一毫的希望。蘭克神父說:「是同一個女人嗎?」
「是的。」
「你一定要躲避她,別同她見面。能夠做到嗎?」
他搖了搖頭。
「如果非同她見面不可的話,一定不能單獨同她在一起。你答不答應做到這一點?能不能向上帝而不是向我保證做到這一點?」斯考比想:我多麼傻,居然希望神父能說出那句不可思議的話來。他說的話是向無數人說過無數次的公式。可能人們都是許下諾言,離開懺悔室,以後再回來繼續作告解。這些人真的相信他們要努力去做他們許諾下的事嗎?他又想:我活著,每天都是在欺騙別人,我不想再欺騙自己、欺騙上帝了。他回答說:「我就是答應也是沒有用的,神父。」
「你一定要答應。你不能只祈求目的而不要手段。」
噢,為什麼不能呢?他想,能夠這樣的;難道不能只要求勝利後的和平而不要滿目瘡痍的城鎮嗎?
蘭克神父說:「告解也好,赦罪也好,都不能不動心思,這話用不著我告訴你你也知道。能不能得到寬恕,需要看你自己的心境。一點兒也沒有心理準備跪到這裡來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一定要先認識到你犯了罪,再到這裡來。」
「我沒有認識到。」
「另外,還要有悔罪的誠心。我們被告知,要寬恕我們的兄弟七十個七次[71];我們不用怕上帝的寬恕會比我們的還少,但是一個人如果不肯悔罪是得不到寬恕的。犯罪七十次每次都悔罪,比只犯一次卻永遠不悔罪更好一些。」斯考比看到蘭克神父抬起手臂,揩掉眼鏡上的汗水,看上去他非常疲勞了。斯考比想:這樣拖著他在這裡受罪有什麼好處呢?他是對的,當然了,他是對的。我真是傻透了,怎麼能幻想在這個不通風的小閣子裡找到使我信服的話呢……他說:「我想我不該來這裡的,神父。」
「我不想拒絕為你念赦罪經,但是我想,如果你先離開這裡,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再來的時候你的心境就更適於作告解了。」
「是的,神父。」
「我要為你祈禱。」
當斯考比從懺悔室里走出來的時候,他覺得有生以來他的腳步第一次走上一條看不到希望的路途。不論目光轉向什麼地方——十字架上毫無生氣的上帝像也好,聖女塑像也好,還是那些描繪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跡的粗俗的耶穌受難圖也好——希望都全然無跡。他覺得自己離開懺悔室只是為了前往探索一片淒涼絕望的土地。
他把汽車開到警察局,取了一個文件夾,然後回到家裡。「你出去了很長時間。」露易絲說。在他的答話沒有說出口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編造的是什麼謊言。「我胸口又痛了,」他說,「所以歇了一會兒才回來。」
「你是不是覺得應該喝一杯酒?」
「是的,直到有誰告訴我不該喝酒為止。」
「你要去看看醫生嗎?」
「當然了。」
這天夜裡他夢到自己乘坐一條小船順著地下河漂流下去,正像他童年時代崇拜的英雄人物阿倫·夸特曼[72]在一條地下河流駛向失落的城市密羅西斯一樣。但是夸特曼當時身邊還有夥伴,他卻只是孤身一人;停在擔架上的一具屍體是不能算作同伴的。他心裡非常著急,要趕快到一個地方去,因為他提醒自己說,在這種氣候里屍體只能停放很短的時間,他的鼻子已經聞到了腐爛的氣味。但是當他坐在那裡駕駛著小船在河中間漂流下去的時候,他發現臭味不是來自那具死屍,而是從他自己仍然活著的身體中發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已經不流通了,當他想抬起胳膊的時候,他的胳膊卻一點兒不聽話地在肩膀下面耷拉著。他從夢中醒過來,發現露易絲正在晃動他的胳膊。她說:「親愛的,時間到了,該走了。」
「上哪兒去?」他問。
「我們一起去參加彌撒。」他又一次感到她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再說一句拖延時間的謊話有什麼用?他很想知道威爾遜對她說了些什麼。他能夠老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撒謊嗎?能夠老是尋找工作、健康或是記憶不佳的一些藉口,永遠避開聖體欄杆前的場面嗎?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想:我已經受到神的譴責了,索性讓我毀滅到底吧!「好吧,」他說,「當然了,我這就起來。」沒有料到,她平白無故地給了他一個藉口,給他製造了一個機會,他反而吃了一驚。「親愛的,」她說,「要是你不舒服,就別起來了。我不想把你從床上拖起來去參加彌撒。」
但是他覺得她給他的這個藉口也是一個陷阱。他可以看到隱蔽的標註上面重新鋪上的草坪。如果他把這個藉口接過來,就無異於承認自己確實犯了罪。他打定主意,不論付出什麼永世不能補贖的代價,這一回也要一勞永逸地在她心目中澄清自己,要讓她把心放下來;她需要的正是這個。他說:「不,不,我要同你一起去。」當他同她並排走進教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建築物——一切都那麼陌生,他同這些跪著祈禱、不久就心情寧靜地領聖體的人已經被無限遙遠的距離分隔開了。他跪下,假裝在祈禱。
彌撒經文在他耳邊鳴響著,像是起訴狀。「我將在上帝的聖壇前邊,到青年時代曾給我歡樂的上帝身邊。」但是現在到處也沒有歡樂。他抬起頭,從指縫裡向外窺視著:聖母和聖徒的塑像好像從四面八方,向每一個人伸著手,但就是沒有理睬他。他是社交場合里一個沒有人認識的生客,沒有人把他介紹給別的人。一張張和藹的、微笑的面孔沒有一張是望著他的,簡直叫他無法忍受。當神父念起「天主憐憫我等」的時候,他又一次試圖祈禱:「天主憐憫……上帝憐憫……天主憐憫。」但是他即將做的那件事引起他的恐懼和羞愧卻使他的頭腦一陣陣發冷。那些在赤裸著的女屍前面褻瀆聖體、那些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誕的儀式中口領聖體、做黑彌撒的墮落的祭司,儘管他們幹的是使自己墮落到地獄的事,至少還懷著一種比愛人類更為強烈的感情;他們做這種事或者出自對上帝的恨,或者是由於局外人無從理解的對上帝的敵人的邪惡崇拜,但是斯考比自己卻既對邪惡沒有愛又對上帝沒有恨,上帝甘願落到他手裡,聽他擺布,他又怎能恨他呢?他之所以褻瀆上帝只是因為他愛上一個女人——但是那到底是愛呢,還只不過是憐憫,是一種責任感?他又試圖原諒自己說:「你是可以照顧好你自己的。你每天都逃脫了被釘在十字架之苦。你只不過在忍受痛苦。你永遠也不會迷失。你要承認,自己必須處在這些人後面。」他看著神父把酒和水倒在聖杯里,像準備飯食一樣正在祭壇上為自己下地獄做準備,他想:我呀,我一定要走在最後;我是警察副專員,我手下有一百名警察,我負有責任。我的職務是照料別的人,我必須盡到我的職責。
聖,聖,聖[73],彌撒正祭已經開始了,蘭克神父在祭壇邊的喃喃語聲毫不留情地一步步逼向奉獻禮。「求賜我等日日寧靜……助佑我等免受永罰……」平安,安寧,寧靜[74]:在整個這場彌撒中「寧靜」一詞的各種變格在他耳鼓中轟轟作響。他想:我連寧靜的希望也永遠喪失了。我負有責任。我在居心欺騙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不久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是我的軀體[75]。鈴聲響起來,蘭克神父用手指舉起聖杯來——這像聖餅一樣輕的聖體,但是斯考比卻感到它的到來壓在自己心頭像鉛塊一樣沉重。因為這是盛我血的聖杯[76]。第二陣鈴聲響了。
露易絲摸了摸他的手。「親愛的,你不舒服嗎?」他想,這是第二個機會。我的痛苦又回來了。我可以離開這裡了。確實如此,如果我沒有痛苦,誰能說有痛苦呢?但是如果他現在走出教堂,他知道他只有一條路可走——聽從蘭克神父的勸告,把那件事結束,拋棄她,幾天以後,在確實知道自己已經把清白無辜歸還到它應有的位置上——歸還到大西洋的浪濤下以後,良心清白地再到教堂來領聖體。如果不叫清白無辜把人們的靈魂殺害,它自己就必須夭折。
「我留下寧靜給你們,我將我的寧靜賜給你們[77]。」
「我沒有不舒服。」他說,一直盤桓在他心中的渴望刺得他的眼球酸痛,他抬頭向祭壇上的十字架望去,氣恨恨地想:拿去你那擦拭傷口的棉花吧!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你造成的。接受投擲到你身上的槍刺吧!他用不著打開彌撒經本就知道祈禱文如何結束。「啊,天主耶穌,我不敢領你的聖體,求你不要把它變成我的審判和責罰。」他閉上眼睛,讓黑暗進入他的體內。彌撒經文越到結尾時念得越快。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78]……在絞首台下面,他睜開了眼睛,看見一些黑人老婆婆拖著腳向聖體欄杆走去,此外還有幾個士兵、一個空軍機械匠、他手下的一名警察、在銀行工作的一個職員,這些人都心情怡適地走向寧靜,斯考比對他們的淳樸和善良非常羨慕。是的,在現在這一時刻他們個個都心安理得。
「你不來嗎,親愛的?」露易絲問。她的手又碰了他一下——那隻又堅定又溫柔的刺探的手。他站起身來,跟在她後面,在她旁邊屈膝跪下。他像是置身異國的一個間諜,他已經被教會了這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和語言,完全同本地人一樣。現在只有靠奇蹟我才能得救,斯考比想,他看著蘭克神父在祭壇上打開聖龕,但是上帝從來不用奇蹟使他自己獲救。我就是那具十字架,他想,上帝絕不肯說一個產生奇蹟的字把自己從十字架上解救下來,但是如果木頭也能夠沒有感覺,釘子也能夠像人們相信的那樣毫無知覺,一切就都好了。
蘭克神父從祭壇的階梯上走下來,舉著聖體。斯考比嘴裡的唾液都幹了,仿佛連他血管中的血液也都幹了。他不敢抬頭,他望著神父的衣擺像中古時代戰馬的裙裾一樣向他逼來。步步緊逼他的步履聲,上帝向他衝擊過來。如果埋伏著的弓弩手這時射出箭來就好了,有那麼一刻他真的感到神父的腳步踟躕不前了。也許在他走到我面前以前真的會發生點兒什麼,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插曲……直到他把嘴張開以後(那一時刻已經到了),他還做了一次最後的掙扎,祈禱說:「啊,上帝,我把我的責罰奉獻給你。你拿去吧。拿去給他們用吧。」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無味的感覺,永世懲罰的味道。